我們都是完美的人

冷瑩

不要在愛里作死，愛如果在那里的話它就在那里，

不需要你作死來證明。

一個不作的女人

女人一點不作怪，多少是有點奇怪的。

我曾在廣告公司工作，那時有個女同事叫解冰，是我見過最不作的女人：能不多嘴的事她絕不廢話，想得通答案的事從不深究。

有次和她逛街，我們親眼看到她老公和一個女孩在西餐廳談笑風(fēng)生。一般女人見到這畫面多少有些尷尬，要么轉(zhuǎn)身氣跑，待老公回家后來場暴風(fēng)雨的洗禮；要么當(dāng)場發(fā)飆給眾人免費上演一出好戲。總之是各種版本的瓊瑤女主角。

但解冰，她眼也不眨地大方走過去打了招呼。“這位是誰啊？”她老公站起來，信手攬過她的肩，也大方介紹，這是某公司負責(zé)人，這是我妻子。

一點小誤會，就這么波瀾不驚地化解了。

一個女人理性到這個地步，簡直是喪失天良的雌雄同體。但公司里那幾個曾和解冰一起在沈陽分公司待過的元老級同事總說，解冰這個地道的東北妞，以前的脾氣比誰都暴。

有多暴？我們不知道，那幾個同事也諱莫如深。

脾氣一個比一個臭

后來有一回和解冰到沈陽出差，才知道了她之前的故事。

那天半夜，她拉著我去街頭的十字路口給死人燒紙。我問她，燒給誰？她頓了頓說：“我以前的男朋友。”

十字路口，路燈明晃晃的，沒幾個路人。火舌在地上舔出一堆灰蝴蝶，風(fēng)一吹，打著卷向高處飛。在漫空灰燼里，東北姑娘解冰高顴骨的臉有種明艷的哀傷。

和那男孩在一起時，解冰還年輕。兩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脾氣一個比一個臭，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吵架，急眼了也有動手的時候。

不過為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有女孩給他發(fā)了不清不楚的短信，有男孩給她寫情書，他在街上多看了幾眼美女，她對某個男性朋友笑得太甜……而不管什么事，最后都能扯到愛與不愛的問題上，能升級到武力。

解冰是不可能挨打的，她男友從來就不打女人。那么就是解冰痛打他，拳打腳踢，踢完又后悔，和好以后就摸著他身上的淤青掉眼淚。

她不懂那時的自己

吵得最厲害的一次，不記得是為了什么。

解冰怒起來就容易絕望。那天她爬到了窗外的空調(diào)機上，撕心裂肺地指證男友不愛她，逼他承認。其實如果他真的承認了，對她有什么好？她不知道。解冰不懂那時的自己，回憶起來只覺得自己是個神經(jīng)病。

見怎么勸也不下來，男友轉(zhuǎn)身就進了屋。解冰一瞬間心如死灰，但她馬上就看見隔壁房間窗戶里探出來一顆毛茸茸的頭。她男友就像個長臂猿一樣，哧溜幾下就爬到了她旁邊的空調(diào)機上。他跟她一高一低隔空坐著，眼神囂張地看著她。

解冰本來只有一點恐懼，但看到他像只大青蛙一樣蹲在她頭頂斜上方，臉“唰”一下就白了。解冰的體重不到一百斤，男友的體重有一百三十多斤。“你個傻子，趕緊下去，下去！”解冰喊道。

房東不知何時在樓下站著了，旁邊還有幾個鄰居。他們都惶恐地看著，吆喝他們快下來。

解冰男友蹲著的那個空調(diào)架就在那時松了一下。“咯”的一聲，兩個二楞子聞聲，嚇得飛快躥下去，攀著窗口跳進房間。

這天，他們被房東趕了出去。于是，七月的大日頭底下，兩人一邊啃冰棍一邊手拉手找新房子，走在沈陽的大街上咒天咒地。

“你去死”

“他叫什么名字？”我問。解冰說不出口，一說就連血帶肉地疼。

在一起時，解冰就很少叫他的名字。她跟他說話從不客氣。“滾”、“爬”、“王八犢子”，說得最多的是——你去死。

對解冰來說，那些詞沒有意義，不過就是語氣助詞。吼了他“滾”，反正滾了馬上還會滾回來；罵他“王八犢子”，他也不會真變了形給她看；至于“去死”，誰在意呢？他們都還那么年輕，“死”是多么遙遠的詞。

但他從不和她一樣說“你去死”。問他為什么，他說不喜歡。她那樣罵他，他也不生氣，隨她去。解冰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她那時在他的愛里作天作地，不過是吃準(zhǔn)了他愛她。

有次他們吵架，男友氣不過，奪門而出。解冰氣得在身后隨手撿了只他的拖鞋向他的身影投過去。“你去死！”解冰罵道。

不到一個小時，解冰就接到他的電話。陌生人拿他手機打的，叫她去醫(yī)院——他沖出家門沒幾條街，就被車撞了，在醫(yī)院急救。

解冰在手術(shù)室外哭得聲音都啞了。后來他脫離了生命危險，她坐在他的床邊，凝視他在麻醉藥力下尚未蘇醒的臉，在心里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跟他說“你去死”，也再不要跟他吵架。

結(jié)果，他好了以后，兩個人還是吵。吵了打，打了哭，哭得抱成一團，又和好。吵吵打打，但從沒人提過分手。不分手，這大概是兩個人不約而同的底線。

她還是忍不住對他喊“去死”——還是個語氣助詞。

然后，那天他扔下她，沖出去，跑向馬路對面。像從前的每次爭吵一樣，她認為他不過又是去找某個死黨，一起喝幾杯酒、打幾場臺球，然后晚上偷偷摸摸回家，抱著床上裝睡的她，小聲說“老婆我又死回來了”。

但是——那天她在窗口看到，他沖出去，被一輛疾馳而過的車撞到了2米開外。她沖出去，摁住他流血的傷口。摁住這里，血繼續(xù)從那里冒出來。他像一個渾身是洞的破麻袋，漏得她的世界漆黑無光，全是絕望。

靈堂上，他父母不肯讓她祭拜，他媽撲上去扇她耳光。她跪在大門口，仰著浮腫的臉，昏天暗地地哭。

總有人會教你成長

他離開后的第六年，解冰才交新的男友。

她認識了現(xiàn)在的老公。她老公沉穩(wěn)、理智，向她表白時就是這樣。他說：“我很喜歡你，你應(yīng)該知道了。如果你愿意，請和我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歡我，我很抱歉這段時間打擾你。”解冰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

剛和她老公在一起的那幾年，解冰常常想起那個離開的人。

那時候，他追她，成天沒臉沒皮地騎輛破摩托跟在她后頭，半條街上都是他那輛破摩托“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擋板晃蕩聲。他“美女美女”地叫她，沒完沒了。“美女你要不要搭車？”“美女你去哪？”“美女你吃飯沒有？”“哎！美女走慢點，你男朋友掉了。”解冰有時在回憶里笑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

她老公不會這樣。她老公是多么正經(jīng)的一個人啊，襯衣筆挺，性情溫良，嘴里從沒吐過臟字，他身上的良好家教讓人不好意思放肆。他叫她小名，溫溫柔柔的。“冰冰，這個你喜歡嗎？”“冰冰，你想吃點什么？”“冰冰，你看這樣好嗎？”

她只失控過一次。

那是剛生完孩子不久，她有輕微的產(chǎn)后抑郁癥。有天和老公爭執(zhí)了幾句，她突然不能克制自己，猛沖到陽臺上，輕車熟路地爬到外掛的空調(diào)掛機上。她盤坐在那，對著老公大喊大叫。她意識恍惚，喊了什么其實自己并不清楚。她只是覺得很悲傷，需要釋放。

她淚如雨下，淚眼模糊，完全看不清她老公的面容。只是在短暫的痛哭后，她的意識即刻清醒。她抹干眼淚，看著她老公焦急蒼白的面容。他站在那對她伸出雙手，求她冷靜下來，立刻回來。那里，是她的彼岸。她若上岸，自有滿懷暖意如春；她若下墜，他為她掬兩把成年人的熱淚，那是成年人的情意。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無聊到可恥，無聊到索然無趣。她爬下去，小心地扶著墻跳進陽臺，去房間里給孩子喂奶。

解冰是這樣說的。那天她跳下去，路過她的老公，去給房間里嚶嚶哭泣的兒子喂奶。看著兒子拱著小小身子在她懷里急匆匆尋找和吮吸，露出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時，她突然察覺到了人生的凄涼，也感覺到了生命帶來的莫大歡欣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