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讀”的女強人

鄒蜜

《家人》：我們對女強人的理解，現在有沒有發生什么變化？

劉汶蓉：其實我一直不太同意用“女強人”這個詞。個性獨立、事業心強、工作能力好，并取得了一定成就，不管男的女的，都應該是一樣的“能人”。可是，為什么沒有“男強人”一說？所以，會有“女強人”這一稱呼，反映的是人們把成功者的地位和某些個性特質綁定在男性身上的結果。

從性別平等的角度，我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稱呼她們，我更傾向于以“現代/成功職業女性”，更加中性一點。

《家人》：所以“女強人”這個稱呼起初其實是男性傳統社會的思維模式，很男性化。

劉汶蓉：這個稱呼不僅是男人給女性貼上了帶有刻板印象的標簽，也讓女性陷入一種思維陷阱。越來越多的事業能力比較強的職業女性，為了不被貼上“女強人”的標簽，會去刻意凸顯自己的女性特征。她們更加注重自己的外表，包括著裝打扮、化妝、形體、言談舉止等，徒增很多壓力。然而，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這種對外形的過度強調，又要做好事業、平衡家庭，結果是個人內心和精神生活被高度壓縮，非常不利于女性的身體健康。

《家人》：但這幾十年里，人們的確對職業女性更加接受，她們也更容易獲得成功。

劉汶蓉：最近這30年里，因為在中國獨生子女是主流，家庭對女兒的教育投入和期望就更高。父母不再僅僅要求女兒做傳統的賢妻良母，對能力、對才華的培養比非獨生子女時代要多得多。而且，獨生子女成年后，甚至結婚生子以后得到父母的家務支持也比過去多很多，在一定意義上，正是老年人的家務幫助成就了中國都市的職業女性群體。

還有，社會對男性女性的角色期待也發生了一定變化，比如“暖男”、“女漢子”的出現，都不是貶義詞，帶著肯定的意味了。女漢子就是指女性肯擔當、比較大大咧咧、不是小鳥依人那種氣質的女性。而暖男肯定了男人照顧家庭、更體貼的一面。

《家人》：成功職業女性被普遍認可，還有經濟地位的改變。

劉汶蓉：現在青年人面臨越來越大的經濟壓力，也讓大家看到了受教育程度高、經濟收入比較好的女性對家庭的重要性。

除了經濟上的好處，還有社會對離婚的態度越來越理性。以前離婚率比較低的時候，事業型女性離婚被媒體報道和放大，給人留下女強人往往婚姻失敗的印象。但現在就發現離婚不是女強人的專利，更不一定就是女方的問題。

還有就是受教育程度高的女性對家庭的貢獻也越來越大，有研究就發現，母親的教育程度對孩子學業成績的影響更大。

《家人》：但在婚戀領域，女強人還是弱勢群體。

劉汶蓉：以前我們說到女強人，報道的就是她的家庭悲劇，她的犧牲。而且大部分男人都認為娶女強人是一件很需要勇氣的事。

《家人》：是因為男性不愿意承認現在女性已經和他們處于平等地位，甚至比他們強了嗎？

劉汶蓉：成功的職業女性結婚難，應該從兩個方面來看。一方面，女性的職場投入和婚姻家庭投入是有沖突的。因為女性結婚后要承擔生兒育女等責任，她就沒法像職場男性那樣投入那么多的精力和時間，尤其在選擇兼顧事業和家庭后，就可能沒法像男性那樣成功。

另一方面，對沒有結婚的女性來說，如果她們教育程度高、收入較好，年齡和閱歷又讓她們的心智更成熟，分析力、判斷力比較強，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婚姻對她們就不太有吸引力。但面臨這種女性，很多男的就很害怕，因為沒法體現他們的價值了啊。

《家人》：男人認為他們的價值體現在哪里？

劉汶蓉：首先就是經濟能力。男人似乎沒有強大的經濟基礎，就不知道怎么維持和發展自我的內心和精神世界。現在的輿論營造的氛圍不僅讓女人害怕，男人也害怕。很多男人不知道如何面對現在的社會變化，他們的評判標準還是以前那套——我必須經濟上比她強才能有自信，必須在客觀條件上比女性強才能駕馭住女性。

《家人》：那現代職業女性的擇偶標準又是什么？

劉汶蓉：其實不管是哪個群體、哪個階層，在尋找愛情上，要找的都是可以溝通的人，可以欣賞、包容自己的人。無論男女，對方是否愛自己的一個很重要的標準，就是對方是否包容我。

《家人》：越簡單的要求，其實越難滿足。

劉汶蓉：傳統文化教育出的男子氣概，其實是一種很外在的言行舉止，和一些可以外顯的人格規范，比如堅強、勇敢，而不是內在的精神探尋，比如對自我個性、氣質、能力的充分認識和接受，以及在此基礎之上建立的生活態度、價值欣賞。所以他們在經濟條件比自己好的女性面前時，會不知道和對方談什么話題，失去自信。

我覺得這也是大齡未婚女性拒絕婚姻的原因。她很難找到一個真正能夠在生活上相伴、 欣賞她而不是為了物質條件、逃避負面標簽、大家商量一下“那就結婚吧”的這種人。

《家人》：這似乎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劉汶蓉：越是這樣，男的就越害怕這種女性，最后干脆就用“女強人”來概括她們。這個社會一直強調男人要娶一個溫柔漂亮的女人，一定要能掙錢養家，卻沒有教男人如果他們選擇了一個有事業心的女性，他們應該做什么、成為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婚姻才能和諧幸福。

我聽到過很多男性對妻子說：你這么關注你的事業，其實你就是自私。而男人關注事業，不會有人認為他們自私。所以男性的婚姻觀、性別觀，沒有跟上女性進步的步伐。

《家人》：出現家庭問題時，通常做法是告訴女性“你要進行改變”。

劉汶蓉：很多人都歸咎于女人不夠聰明才沒處理好這些事。但我認為這不是“她成為了女強人才導致離婚”。微信上有個很火的故事，說兩對夫妻在遇到問題時，一對這樣講話，夫妻關系就和睦，另一對那樣講話，夫妻關系就不和睦。但其實不是你們這樣講話了關系才會好，而是你們關系好了，自然就會這樣講話。

所以為什么女強人回家后會像領導一樣講話？因為她回家以后，沒有感到那種能讓她放松的氣氛。現在很多文章啊、專家啊，都教女人“要會撒嬌”，可是怎么去撒嬌？技巧性的撒嬌不會帶來兩情相悅的感受，而發乎于情的自然撒嬌是要有場合和氛圍的。女漢子也會撒嬌，關鍵是她有沒有碰到一個能激發她撒嬌本能的男人。

《家人》：但現在夫妻倆一起奮斗的家庭，也越來越多了。

劉汶蓉：對，一起奮斗，夫妻倆都有事業心，是除了包容、理解、一方成全另一方之外的第二種解決辦法。

這是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的解決方案。除了用錢解決家務問題，如果雙方老人很有大局觀，又有很強的中國傳統家族主義觀念，他們愿意幫事業心都很強的子女分擔家務事。這實際就是一整個大家庭在往前沖。但因為受制于老人的身體條件、觀念意識，以及和年輕人的脾氣性格是否相融等等，這種家庭也是有些可遇不可求的。

《家人》：說到女強人，近幾年還有一個趨勢，爸爸回家了。

劉汶蓉：在北歐，女性在職場奮斗、老公回家帶孩子的很普遍。在中國，我們只要求爸爸能回家和孩子呆一會就好。我很喜歡《爸爸去哪兒》這個節目，明星奶爸們的示范作用讓中國男人們知道，一個照顧孩子的爸爸不是一個恥辱的角色，是一個值得贊揚的角色。

《家人》：如果社會變革的發展趨勢朝著北歐方向走，是不是也意味著做職業女性會比男人更容易取得成功？

劉汶蓉：信息化以后，社會的職業結構發生變化，出現了更多的腦力勞動，女性發散性的思維模式、語言溝通能力等優勢可以發揮得更好。社會越來越鼓勵和認可女性走進職場，性別文化規范也將發生相應的變化。

而那時，我們對女強人、對成功職業女性的肯定，絕不僅僅是她們的教育程度、對家庭的經濟和育兒方面的貢獻值。那時，她們將真正獲得和男性一樣的尊嚴和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