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喚醒的友誼

侯雪濤

在那個桃花初綻的春天，我結識了林子，一個我少年時期記憶最深刻的鐵哥們。

林子轉(zhuǎn)到我們班時，恰巧成為了我的同桌。現(xiàn)在還能想起，他是以微笑的方式，和我打的第一個招呼。他那粲然一笑，如初綻的桃花，給人一種暖暖的感覺。很自然地，我們成為了形影不離的鐵哥們，無論是吃飯還是回宿舍都粘在一起，甚至連去廁所，都人為地把時間趕在一個點上。

中考如一只攔路的巨虎，橫在我們正值貪玩、叛逆的歲月里。我們不得不將自己置身于鋪天蓋地襲來的試卷和練習題中，每天都機械地演繹著三點一線的程序式生活。縱然如此，我和林子還是會從腦瓜中揪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法，以此來豐富我們枯燥的學習生活。在一道道習題的激烈談論中，一次次玩耍的嬉笑聲中，我們的友誼也在逐漸地凝固，升溫。

那個年紀的我們，心里密密麻麻綴滿了米粒般的秘密。我們不愿向父母傾訴，因為他們往往不能正確地理解秘密本身所被我們賦予的真正含義。也不愿在教室里和老師同學們分享，因為有些秘密在別人眼里可能就成為了被嗤之以鼻的談資。但總會存在那樣的一個人，我們毫不吝嗇地向他傾訴，他也不厭其煩地仔細聆聽。這樣的朋友，我們往往稱他為知己，而林子正是我那個時候的知己。在每次放學回宿舍的路上，我們用花草做掩護，偷偷摸摸地掏出自己的小秘密，然后交換給彼此。就這樣，一邊分享著，一邊偷樂著，慢慢悠悠地滑過了青澀的青春。

我和林子終究還是被中考給硬生生地分開了。我選擇了離家比較近的縣重點高中讀書，而林子為了跟隨在省城做生意的父母生活，選擇了在省城里的一所高中讀書。繁重的作業(yè)和密集的考試將高中生涯的每個罅隙都塞得嚴嚴實實，對于曾經(jīng)的一些刻骨銘心的人和事，只能偶爾在課堂上某個走神的瞬間或失眠難捱的夜晚才會去甜甜地回憶一下。

直到上了大學之后，我才開始四處打聽關于林子的消息。聽昔日的一位好友說，林子的父親在省城做生意發(fā)了大財，雖然他才剛上大學，就已經(jīng)給他配上了車。原來林子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倏忽而至的消息，聽著都讓人垂涎。當?shù)弥肿拥碾娫捥柎a的瞬間，我的心臟興奮得快要破喉而出，仿佛已經(jīng)看到，昔日那份鍍有純真美好的友誼正一步步地向我靠近。

當撥通林子的號碼時，他已完全聽不出我的聲音，同樣，我也不敢相信，那憤慨，怒氣十足的音色是林子的。“誰啊？你到底是誰啊？”，我著實被這種質(zhì)問式的溝通方式給驚住了，我開始揣測，這是當年那個溫文爾雅的林子嗎？難道是我撥錯號碼了？當我報出我的名字的時候，林子停頓了一會，才驚愕地“哦”了一聲，說話的語氣明顯沒有剛開始那么暴躁，但仍不乏盛氣凌人之勢，給人一種難以靠近的感覺。終于，電話在我們簡短地敘了個舊之后，被匆匆掛掉。昔日無話不談的好兄弟，如今竟也會面臨無話可說的尷尬。還好舊日的情誼尚未被時光抹殺殆盡，我們約好了寒假同學聚會時會面。

聚會那天，我早早地就趕到了集合的地點，翹首等待著久未謀面的同學，當然，最大的期待，還是能夠和林子重逢。陸陸續(xù)續(xù)地，同學們不斷從擁擠的公交車上下來。林子無疑是那天隆重登場的風光人物，身著一件淺藍色西服，開著一款锃亮霸氣的黑色轎車。如此瀟灑的出場方式，令眾人艷羨不已。有許多同學旋即迎上車前，樂此不疲地談論著關于汽車方面的話題。我則迅速撥開人群，一口氣跑到林子的面前，面帶微笑地和他打了第一個招呼，一時間心情十分復雜，興奮、歡喜同時還夾雜著心如鹿蹦般的緊張。林子以微笑回應著我，同時友好地向我伸出了右手。這種有點偏官方的禮儀，對于我這種涉世不深的學生來說，一時難以適應，遲疑了片刻，我才徐徐伸出手去。不知為何，我總感覺這種看似正常的見面方式，夾雜著濃厚的疏離成分。也許由于家庭背景、社會閱歷的不同，我們原來的那份親密無間被粗暴地拉扯成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我和林子分別站在溝的兩側，仿佛只有通過握手的方式才能觸及到彼此。那種肩搭著肩的親昵姿勢，也許只能從那些泛黃的照片中尋覓。一向不存在羨富心理的我，如今，在林子面前，心底竟陡然升起了些許自卑感。他那種優(yōu)渥的生活是如此刺眼，就連我和他握手的瞬間，都感覺他手上那只名貴的手表在鄙夷著我空空如也的手腕。

盡管生活上有如此大的差距，但我還是堅定地認為我們的友誼仍能像當初那樣純真。所以我一逮著林子空閑下來的機會，就立刻湊上前去，十分熱絡地和他聊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但林子的反應并沒有我這般迫切，往往是我和他聊了一段時間，他就借故離開。或是去洗手間，或是去打電話。對于我和他聊的以前的那些趣事，只稍稍搪塞一下，便去忙著招呼其他同學去了，似乎對于當初那段刻骨銘心的友誼有意地規(guī)避著。

聚會結束，我盛情邀請林子去我家做客，但還是被他給婉拒了。在他臨走之前，我把事先精心準備好的一本畫冊送給了他，那本畫冊上有我們所有的合照，還有我對林子的贈言以及美好祝福。本來想著，林子看完之后，一定會感觸頗深，繼而會再一次加固我們之間的友誼。可出乎意料的是，在他調(diào)好車頭，正要走時，他簡單地翻看了一下畫冊，然后隨手就將畫冊甩在了后座上。那輕而易舉地一擲，也許他以為已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但恰恰唯獨我，在同學們都離去之后，仍駐足在原地，目送著他最后一程，所以才不偏不倚地目睹了他這個猶如痛擊在我心口上的舉動。我明白，林子那漫不經(jīng)心的一甩，甩開的不僅僅是一本畫冊，還有我們之間那份已薄如蟬翼的友誼。

也許舊日時光就如相冊里的照片，只可翻看，無法重演。任你怎樣拉扯，也不能從過去拖拽出那份濃厚的情誼，倘若奮力撕扯的話，結果只能是完全破碎。我們永遠叫不醒一份裝睡的友誼，正如我們永遠無法感動一個不愛我們的人一樣。那份虛擲在流年里的情誼，只能讓它隨時光封存在過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當做一份美好的回憶，去好好珍惜。

張澤林摘自《演講與口才·學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