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
人們必須要站到這一隊列之中才能保證其身份的主流性,才能由此從社會中獲取最大程度的協同和利益。這一意義上,沒有比光屁股更結實,更密不透風,更令人有尊嚴的褲子了。
日本人質后藤健二被斬首后,他78歲的母親石堂順子說:“我希望不要因此引起互相憎恨的連鎖反應。”隨后約旦飛行員莫亞茲·卡薩斯貝被燒死視頻公布,約旦方面憤怒地稱將對IS施以“撼天動地的復仇”,就此,后藤健二的哥哥后藤純一表示:“必須要結束冤冤相報,否則,健二為和平所做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維護主流身份最奏效的招術是人云亦云
與以敵方武裝戰士身份被殺的卡薩斯貝和湯川遙菜相比,作為自由記者與和平主義者的后藤健二反而贏得了世人更多的哀悼和敬仰。因為任何戰爭都會導致平民受難,所以反對一切戰爭,包括用以制止戰爭的戰爭,他的這種反戰觀與他母親和哥哥的上述態度一致。對此人們或許可以理解,但并不以為然,其中一些甚至指責他的母親和哥哥在“冷血地裝圣人”。
所以,那些盼望來一場正義戰爭的人并非站在后藤健二這一邊,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后者的大肆紀念。也就是說,死者以死去捍衛一種觀念,而他的紀念者們則以違背這一觀念的方式去紀念他,如同在舍利塔前供上一碗燒肉。如果沒有意識到這種倒錯,說明他們不夠尊重死者;即便意識到了,他們至多這么解釋:“后藤君實在太過善良了。”看來,人們從整件事中希望萃取出來的,是一個實在太過善良的國際主義暖男,一個帥氣的理想主義者。并通過反復地渲染其善良與暖,而一點點抹去他被斬首時噴出的血。
諸如此類,在種種自相矛盾、虛與委蛇之后,那個挑選年會穿什么衣服的人跟那個投身于恐懼和憤怒烈焰之中的人,就這么格格不入地合二為一了。此人因這種合二為一而更為符合其大眾身份。無論其多么自相矛盾、虛與委蛇,這身份都顛撲不破,因為他們穿著的不是皇帝的新裝,而是大眾的新裝。所有人都光著屁股,他們也都知道,卻因為自己也光著也就不去告訴別人他沒有穿褲子,久而久之,光著光著,若有誰穿著褲子上街,反而會被嘲弄、批駁,乃至打死。
主流價值就是這樣出來的。人們必須要站到這一隊列之中才能保證其身份的主流性,才能由此從社會中獲取最大程度的協同和利益。這一意義上,沒有比光屁股更結實,更密不透風,更令人有尊嚴的褲子了。為了確保不會哪天因遭到威逼利誘或一時鬼迷了心竅而穿上一條真正的褲子,維護一個人主流身份最簡單也是最奏效的招術就是人云亦云。千萬不敢妄自地去考慮這么說或做有沒有道理——不知有多少人陷入到這眼被稱為獨立思考的泥沼中,甚至因此被慘絕人寰地穿上了褲子。
所以揚言要剿滅IS或為后藤健二在微博上點燃蠟燭,跟熱烈討論新款蘋果手機或撕心裂肺地呼吁陳赫滾出娛樂圈在本質上是一件事。或許有時,你甚至不一定會從做每一件大家都在做的事中獲得樂趣,那你可就要小心了,那是褲子魔鬼的呼喚,你必須要努力學會怎樣從一件你不了解甚至不喜歡做的事情中獲得樂趣——但凡那事是大家都在做的。因為你必須保證你是大眾的一員,你的身份決定了你的立場,你的立場則決定了你那光可鑒人的屁股。
各司其職是最大的正義
主流價值流淌在主流社會的河床之上,由此作為個人,只有牢牢地釘在主流社會分配給自己的位置中,才能行使通過人云亦云來獲得政治保證的安全權利。于是柏拉圖說,各司其職是最大的正義。各司其職、各安其位、各得其所,這是主流價值的運轉方式。
法國大革命之后一個主流社會看似依階級身份的劃分而遭到分裂,事實上階級身份及其必然導致的階級仇恨乃至階級斗爭是希望借此造反并奪權的革命者所刻意營造的另一種框架,另一種主流價值。這是革命——統治之外的另一種政治意義上對個人身份的強調和維系。這里出現這么一個問題,一個本在資本主義制度中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流水線旁邊的裝配工人是怎樣擺脫這一身份,認為自己可以翻身作主人的?因為他獲得了尤其是周邊其他工人的煽動,突然面對了選擇另一種主流價值的機會。在選擇彼此時他運用了其擱置多年的個人思考。這說明什么?這說明無論遭到主流價值如何兇殘暴戾的裹挾,每個個人的獨立思考力和獨立價值都不會因此喪失,它們仍健在,只是被廢黜罷了,因為它們幾乎毫無用處。
“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日本主流價值觀是如何影響他們的
我們回到后藤健二事件,后藤健二去IS占領區前稱,“無論發生什么事,都是我自己的責任。我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但在日本國內有不少政客和民眾認為,他并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秉持“不要給別人添麻煩”的人際關系正是日本的一種主流價值,日本人在網上惡搞兩位人質和斬首者的漫畫既可如外界所理解,是對恐怖分子的惡搞和輕蔑,卻也可以被理解為對人質的嘲弄和冷漠,意指“落到這步田地都是你的責任,不要拉上我們”,甚至,“你要為拉上我們而道歉,而理應遭受這樣的惡搞”。對這些漫畫截然相反的解讀證明,基于不同的主流價值體系,對同一事物可以做出截然相反卻同樣理據兼具的理解。
在后藤健二被殺錄像公開后的第二天,東京首相官邸聚集了200多名普通民眾無聲靜坐,手持“拒絕武力”“反對戰爭”“日本人要守住不制造敵人的外交”等標語。他們不是要求政府為死者報仇,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跟斬首者在行刑前對鏡頭所說的,IS這么做,正是因為安倍令日本“魯莽地加入到一場不可能勝利的戰爭中”的意見一致。而安倍近日則在闡釋救援人質細則后得出結論,日本沒有派出武裝力量正是因為沒有權力對“伊斯蘭國”這樣一個具備國家概念的組織動武,由此反而督促修憲。看,人質之死就這樣成為政治斗爭的砝碼,成為主流價值的捍衛與爭奪的腳注。
不要妄想對自己負責
報復或遠避殺人者是解決問題的兩個方案,孰善孰惡,孰對孰錯,這要看你站在哪條隊列中。換句話說就是,或許對個人來說,本無善無惡,無對無錯,但他只要跟其他人站在一起,立即就有了。那么,全體人類,無論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伊斯蘭教徒還是基督教徒,有沒有可能在一些最根本,最本質之處找到某種主流價值?后藤健二或許就在做這樣的嘗試,他不去拍戰爭場面而去拍遭到戰爭傷害的孩子——童兵或難民兒童,他希望借助對孩子的慈悲這種幾乎生理層面上人最底線的價值觀去令戰爭參與者心生慈悲而放下武器,結果呢?結果是戰爭中的每一方都因此認為孩子受的苦是對方造成的,從而令戰勢加劇。只因“孩子受苦”本身只是一種景觀,而不是一種立場,這一景觀反而會成為各種立場的催化劑而助紂為虐,返傷自身。斬首與活焚這種亦因從生理層面惹人驚懼而成之為的反人類行徑也是一種無立場景觀,它在被殺者那里激發仇恨,在殺人者那里則成全了報復的快感。
所以所謂全人類最根本,最本質的主流價值并不存在。個人能夠擁有的一切就是他在主流社會中的位置,他能想到的一切不出于主流價值之外。一個妄想對自己負責的人,即便做到后藤健二這種地步,其遭受的也至多是誤解、栽贓、責難,以及最終的斬首。
摘編自騰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