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尼采寫過一篇文章叫《我為什么這么聰明》。他的結論就一句話:我之所以這么聰明,是因為我從來不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浪費精力。
文化確實是一個能夠激發我們感情的崇高東西,它和知識是不一樣的。一個有文化的人,他的生命力是非常旺盛的。他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富有激情、情懷,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愛和詩意。
可是今天,我們從小學到大學的教育,更多的是在教知識、技術、專業,唯獨缺少文化。我們培養了很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很多高學歷的野蠻人,他們是冷冰冰的。
有句很有名的話:知識就是力量。中國人耳熟能詳,從歷史上看,1840年以后,中國面對西方的科學技術,不堪一擊,于是得出一個結論:落后就要挨打。這個落后,是指科學技術的落后。從現實上看,如果今天我們不能用知識很好地答出一份標準化試卷,可能就讀不了好大學,找不到好工作,以更好地滿足自己物質的欲望。
無論從歷史經驗還是現實壓力,我們都知道知識太重要了。但是我今天要對大家講的是,盡管知識確實重要,但知識也有局限性。
這根胡蘿卜把他一輩子都拴死了
首先,知識是無限的。什么叫知識?知識是對這個世界所有事實的認知。既然世界是無限的,那么知識也是無限的,可悲劇的是人生是有限的。莊子就說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世界是無限的,我們的生命是有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世界所包含的無限知識,那我們的人生就會廢掉。
當知識不成體系時,它是無用的,只是碎片。舉個例子,曾有一家報社搞國學知識競賽,找了一批專家出了一套國學題目。題目出完后,編輯想讓我審一下。我看了5分鐘,對它的判斷就是6個字:無趣、無聊、無用。
比如有一道題目問:在中國歷史上哪一個時代的宦官是可以娶妻的?
這是非常嚴肅的知識,如果你專門研究宦官,把他們的生存狀況、心理狀態以及他們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影響、作用都搞明白,你將會成為一名了不起的專家。可是假如你的主要精力不在此,這樣的知識碎片,對你一點用處都沒有。
還有一道題目:胡蘿卜是什么時候傳入中國的?如果你能把它變成系統的知識進行分析研究,它是有意義的。但是假如一個人并沒有這樣的意愿和目標,他只知道胡蘿卜是什么時候傳入中國的,這樣的知識對他不僅沒用,還可能產生負面影響。
因為他知道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的答案,心里一陣竊喜,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牛的人,并且他特別想讓別人知道這一點。于是,他天天等著別人提問,以期收獲別人的敬佩。所以說,這根胡蘿卜把他一輩子都拴死了。
不少人用瑣碎的知識,把自己的人生切割成碎片
尼采寫過一篇文章叫《我為什么這么聰明》。他的結論就一句話:我之所以這么聰明,是因為我從來不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浪費精力。
我也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警惕知識》。主要觀點就是,我們的生命本來就不可能占有無限的知識。更可悲的是,無聊的知識會讓人生變得無聊,瑣碎的知識會讓人格變得瑣碎,甚至猥瑣。
孔子的學生子夏早就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但是“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即使是胡蘿卜什么時候傳入中國的這樣的知識,你可以拿來吹吹牛,但如果你老是把認知集中在這種信息上,你的一生肯定不會有什么成就。你用瑣碎的知識把人生變成了碎片,所以君子不為。
荀子曾提出過對知識的鑒別,他說有些知識是無聊的、無用的、無趣的,這樣的知識荀子有一個判斷,叫“不知,無害為君子;知之,無損為小人”。你知道了這樣的知識,并不能夠因此成為君子,你不知道這個知識,當然也不會因此成為小人。有的知識對你的人生,一分都沒加,又何必耗費精力和時間?
但是在生活中,確實有不少人專心致志、興趣盎然地用瑣碎的知識,把自己的人生切割成碎片。
實際上,在知識之外有一種更重要的東西。
《列子》里面有篇文章叫《兩小兒辯日》,在座的都讀過。兩個小孩辯論說,太陽早晨離我們近,還是中午離我們近。兩個人都有根據,說早晨近是因為早晨的太陽比中午大;說中午近是因為中午的太陽比早晨熱。
孔子幾乎是那時候的“谷歌”和“百度”,大家有什么問題都跑去問他。兩個小兒問孔子,但孔子沒法判斷。于是作者就借小孩的口吻諷刺孔子:“誰說你知識多?”作者大概是想,只要否定孔子的知識多,那就否定了孔子的價值。
這個思路顯然是錯誤的。在人生知識的考場上,誰能站到最后?我今天跟大家打個賭,我可以出一套100分的知識類題目,每道都有標準答案,但我能讓在座所有人都得零分。反過來,你們也可以給我出100分的知識類題目,讓我一分都得不到。
比如,復旦大學自主招生出過一道題,老師對學生提一個要求:“你現在問我一個問題,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是要我回答不出來,第二是你必須要有標準答案。”很多人說這個題目太雷人了,可我就覺得出得很好,因為它告訴我們,在知識的考場上,沒有人可以站到最后。有一個聰明的學生馬上問:“老師,你知道我祖父的名字嗎?”
我也可以按照這個思路給大家出題,就能讓大家都得零分。你們知道我祖母的名字嗎?知道我祖父的二大爺的名字嗎?可見,知識可以把任何一個人打倒。
如果要算知識的總量,我相信今天大多數人的知識總量都超過孔子。比如說,計算機、物理、英語、數學之類的題目,孔子肯定答不過我們。
但我們就比孔子的境界高嗎?當然不是,決定孔子境界的不是知識的總量,而是另外一種東西。孔子自己早就說過:“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我有知識嗎?不,沒有。蘇格拉底也曾經說:“我比別人多知道的那一點,就是我知道自己是無知的。”
他們說這些不是謙虛,只不過說出了一種真相。面對世界的無限,我們短暫生命里的知識可以忽略不計。所以,我們應該允許自己的無知,也應該寬容別人的無知。
但是有種情況是不能寬容的,那是什么呢?沒有良知。
沒有知識可以被寬容,沒有良知卻不可以被寬容。我們遇到標準化的試卷,回答不好沒有問題,但是涉及良知判斷、是非判斷、善惡美丑判斷,如果出了問題,那就是大問題。
我講一個故事——有一位父親發現15歲的女兒不在家,留下一封信,上面寫著:“親愛的爸爸媽媽,今天我和蘭迪私奔了。蘭迪是個很有個性的人,身上刺了各種花紋,只有45歲,并不老,對不對?我將和他住到森林里去,當然,不只是我和他兩個人,蘭迪還有另外幾個女人,可是我并不介意。我們將會種植大麻,除了自己抽,還可以賣給朋友。我還希望我們在那個地方生很多孩子。在這個過程里,也希望醫學技術可以有很大的進步,這樣蘭迪的艾滋病可以治好。”
父親讀到這里,已經崩潰了。然而,他發現最下面還有一句話:“未完,請看背面。”
背面是這樣寫的:“爸爸,那一頁所說的都不是真的。真相是我在隔壁同學家里,期中考試的試卷放在抽屜里,你打開后簽上字。我之所以寫這封信,就是告訴你,世界上有比試卷沒答好更糟糕的事情。你現在給我打電話,告訴我,我可以安全回家了嗎?”
這封信說明,一個人在知識的試卷上可以犯錯,甚至可以不止一次犯錯,但是在良知問題上,可能犯一次錯,我們就萬劫不復了。所以,比事實判斷更重要的,是基于良知、善良和愛的價值判斷。
摘編自2015年4月6日《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