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心中永世的驚鴻

王玉潔

人生最無奈的事，莫過于在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

那年，她已29歲，雖美艷無匹，卻芳華漸逝，她常感到心底溢上來的不完滿和薄薄涼意。

那天銅雀臺落成，曹操帶臣子們游覽，他命諸子作賦，曹植援筆成章，文采飛揚。當時的曹植只有19歲，令曹操稱贊不已。他華服玉立，眉宇間文采煥然，令甄洛怦然心動。

時光如水，初嫁曹丕時，曹植只有12歲，性情儒雅，比曹丕的粗獷多了幾分俊逸之氣。她待曹植起初是近乎母性的愛意，而曹植對這個嫂嫂也親近非常。如今七年過去，他已長成玉立男子。

他們之間的愛情應該發生在建安二十一年前后。

那年，曹操東征孫權，當時跟隨的有卞夫人、曹丕及甄洛的兩個孩子。甄洛因病留在了鄴城，一起留下的還有曹植。一個儒雅才子，一個絕色美人，朝夕相對，生活上相互照顧。天長日久，愛情的新芽便綠葉發華枝了。

第二年大軍回來，卞夫人見甄洛顏色豐盈，更勝從前，就奇怪地問：“你和孩子分別這么久，思念難免，為何不見憔悴，反而顏色更盛？”甄洛笑答：“孩子們跟著夫人您，我還擔憂什么？”這句話很討卞夫人歡心，可一年分別，獨守空閨且遠別子女的甄洛美艷更勝從前，難道不該是愛情的滋潤？而曹植是文人性情，要么不愛，如果愛便是如火如水，這樣的感情，甄洛如何抵擋？

兩人之間有情，曹丕不可能毫無覺察，只是對曹丕來說，更重要的是和曹植的奪嗣大戰，能不能取悅曹操成為嗣子，才是第一等大事。曹植是曹丕奪嗣的最大障礙。

曹植是文人，純粹赤誠，縱文思泉涌，到底不懂權謀，加之本性狂放不羈，遠沒有曹丕心狠手辣，難免失利。建安二十四年，曹植徹底失敗，當時曹仁被關羽包圍，曹操派他去救援，可他竟喝了個酩酊大醉，令曹操失望不已。

那晚，勸酒的人是甄洛。是曹丕利用了甄洛嗎？甄洛去了，勸了；曹植喝了，醉了。曹植對她一腔深情，即便她給的是毒藥，他也愿意一飲而盡。

甄洛恐怕也是矛盾的，一面是愛情，一面是依靠，那刻，她心里的天平是傾斜的，也許對于一個年華漸去，只求自保的女子，愛情是奢侈的。

有些結局不會是預想中的美好，又往往是注定的悲哀。

曹操死去，曹丕稱帝，第二年曹植被貶，成了徹底的失意者。他的失意是雙重的，一面是政治失意，若不是母親卞夫人極力阻攔，怕他早已成了曹丕的刀下鬼。一面是和甄洛的愛情，像一場來不及醒的夢，卻被一個無情的打擊給擊得粉碎。

她是天上凌波俏立的仙子，自己不過是個失意的人間才子，他開始酗酒，整日爛醉如泥，與其醒著痛苦，不如用酒精麻醉自己。

此時甄洛在鄴城等著不可知的未來。曹植一步一回頭，去往他的封地。

曹丕跟前又有了許多美人，其中郭美人年輕貌美，常陪侍曹丕左右。她恃寵生嬌，又富有心機，她想出了一個計謀，在甄洛宮中找出一個木偶，上刻曹丕的生辰八字，這是皇帝最忌諱的巫蠱！曹丕大怒，他忘了當年為她癡立落劍，忘了十幾年的夫妻情分，在數月等待后，甄洛等來了一杯毒酒。

世間情意涼薄，甄洛死時很悲慘。出殯時，郭皇后讓人扯亂她的頭發，蓋住她的臉，讓她無臉見人；又用糠塞住她的嘴，一直塞到喉嚨里，讓她即使到了閻王那里也沒有辯白的機會。

只有曹植知道，甄洛是不可能弄出什么巫蠱之術的，她是冤死的。他為甄洛不平，為她的死心痛。

甄洛被賜死后，曹植進京覲見曹丕，曹丕拿出甄洛用過的金縷玉帶枕給他看，曹植睹物思人，大哭一場。晚上，甄洛的兒子設宴款待曹植，將金縷玉帶枕送給了他。

黃初三年的某個黃昏，他從洛陽出發回自己的封地。道經通谷，翻過景山。此時，日已西沉，車疲馬乏，遂暫時休息。一抹斜陽掛在林梢，腳下是粼粼波光的洛水。他又想起了甄洛，一念癡絕，霎時意亂情迷，思緒紛飛。

一腔遺恨，滿腹相思，在夕陽下的洛水邊彌漫得無邊無際，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淹沒了，而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甄洛。甄洛又在哪里？自始至終，她都是屬于曹丕的，他只在她死后擁有了她枕過的玉枕。玉枕在，人已去。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甄洛來了，依然嬌美無匹，與他說著道別的話。說完，她飄然而去，只留下醒來后悲傷不已的他。

真耶？夢耶？是思念太切，還是甄洛感念他一片癡情夢中來見？眼前仍是湯湯洛水，夕陽樹影，粼粼波光，他想起那個美麗的傳說：伏羲氏的女兒宓妃，美麗聰慧，她彈著七弦琴，優美的琴聲驚動了黃河之神河伯，河伯擄回了宓妃，后被后羿所救，因后羿妻子嫦娥偷吃靈藥去了月宮，后羿和宓妃兩情相悅，河伯不服，告到天帝那里，天帝非但沒有懲罰他們，還封后羿為宗布神，宓妃為洛神，兩個人居住在洛水，過上了美滿幸福的生活。想到這些，他肝腸寸斷。

自己若能和甄洛相守，王位又值幾何？縱文采蓋世，富貴榮華，卻終是恨難償、意難平。此時，他真心希望甄洛就是這洛水之神，不然，為何要在這洛水之畔來和自己相見，傾訴衷腸？他要把這相遇寫下來，慰他心懷，也慰她亡魂。于是，他含淚寫下《落神賦》。

在曹植心里，她是他的神，她的美攝走了他的魂，卻可望不可即，他歷盡無數輾轉思慕，在心里千萬次回味她的美，才能有這一次筆下噴薄而出的華章。這樣的文章只有才氣和靈思是不夠的，還要有無限的情思，才能寫得這樣細膩而動情。

一個男子肯用世上最美的詞，毫不吝惜地加諸一個女子身上，并用最熱烈纏綿的相思來表達自己思而不得的傷感，一定是心中有愛的。

寫完，他久久佇立在洛水邊，夕陽落了，耿耿長夜，霜寒露重，他用甄洛的美麗和柔情取暖，一直到東方既曙，仍不忍歸去。

后來，他做過甄城王、雍丘王，到過東阿縣，最后被貶陳地，做了陳思王，甄洛留下的金縷玉帶枕始終在身邊。41歲那年，他悲憤不已，自調琴瑟，作了《吁嗟篇》，終于一口鮮血沁出，悵然而逝。

這一切，甄洛不會知道了。也許她該是欣慰的，很多人愛過她的如花美貌，只有一個人愛過她這個人。她死了，他還念著她，為她鳴不平，為她傷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