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貴的茶

馬未都

十幾年前我去日本，朋友知道我喜歡收藏，遂安排我去一位日本陶瓷收藏家的府上做客。老人仙風道骨，我作為后輩戰戰兢兢，多少有些手足無措。

我們的話題是陶瓷。盡管有語言障礙，但我們還是談得興致勃勃。可能老人見我不是濫竽充數之輩，心血來潮，從內室沏茶一杯，端放在我桌前。我只瞥一眼，便驚呆了：黑漆描金托盤上有一只彩瓷小杯靜臥，杯小不盈握，薄如蛋殼，上繪數只小雞，古拙又可愛。老人示意我用茶。

我知道此杯是明成化斗彩雞缸杯，舊時曾為彩瓷之冠。有多少英雄豪杰為之敬仰，有多少富商巨賈因之傾家。

雞缸杯的來歷并不復雜。明成化皇帝貪吃好玩，追求美器。明朝剛剛經過正統、景泰、天順三朝，百廢待興。成化帝不諳政事，卻熟悉各類小技，斗彩雞缸杯在成化誕生并發展不屬偶然。青花勾線，填以彩色，柔和淡雅，一出世則萬人喜愛。

這只斗彩雞缸杯是老人在八十年代以五百多萬港幣在香港拍賣會上競得，這平時只能在博物館隔玻璃相望的國寶，卻平靜地在我的面前， 茶湯微黃飄香，清煙裊裊上升。

自打我知道成化斗彩雞缸杯時，就對前人的成就心存敬意，可從未想過拿此杯飲茶，覺得自己若能拿上手看看都已是天大的享受。

屋內靜如無人。

我右手輕輕拈起小杯，左手托穩，一口飲盡清茶，然后向老人行禮道謝。我說：“這是我這一生喝過的最昂貴的茶了。”

老人說：“茶不以杯貴，卻以人貴。你是貴客、知音。”

（摘自《茶當酒集》文化藝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