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韓老師

在少年時代，母親帶我回鄉看望婆婆。

90歲的婆婆身體仍然硬朗，每頓吃一大碗飯，喝一碗湯，耳聰目明，跟家人打麻將喜歡做“小七對”來胡牌。每天下午吃過晚飯，她都要拄著拐棍去坡上走一走。

那天吃過晚飯，我和婆婆一起去散步。坡上有草、有樹、有風、有鳥，還有很多野果子，酸酸甜甜的。我和婆婆一路走一路吃野果子，很愉快。當我們走到坡上的時候，風變大了，外衣被風吹得敞開，令人神清氣爽。我看著遠方說：“婆婆，夕陽真好看呀！”

婆婆說：“我看見的夕陽比你看見的還漂亮，因為我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那個晚上我失眠了。我睜著眼睛，突然清晰地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人都是會死的！

23歲的時候，我在北京的一家圖書公司做編輯，當時正在做一本名為《天藍色的彼岸》的書。書中講的是一個小男孩去了另一個世界以后，又回到人間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最終走向天藍色的彼岸。

編輯文字時，我看到這樣一句話：“我特別懷念那種風吹在臉上的感覺，也許你還活著，根本沒把這當回事，但我真的很想念那種感覺。”

我突然愣住了，遙遠的記憶被喚醒，我想到了婆婆，想到她曾說過的關于夕陽的那句話。那個時候，婆婆已經去世了，死亡給我的感受就是傷感和迷惑。我放下書稿，難過了好一陣。

又過了幾年，我去醫院看望一位身患癌癥的插畫作者。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即便剃了光頭，穿著病號服，你也很難相信她病得那么嚴重。

談話中，她反復說：“來不及了。”她還有好多活沒完工，曾計劃的旅行還沒有去，她還沒有好好地談過一次戀愛，她還想將來要結婚，生一個女兒，讓小孩在父母膝下玩耍……

“現在，我根本沒時間想將來，我只想好好地呼吸每一口空氣，看看我媽媽的樣子，好好聽她說每一句話，摸摸照在被子上的陽光……”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問：“你害怕嗎？”

她說：“怕，也不怕。怕的是爸媽將來老了沒有依靠。可是只要一想到那個世界有我奶奶在，我就不怕……”

我忍不住哭了。我以為她也會哭，但她沒有。我走出病房，看見她媽媽靠在墻上，淚流滿面。

29歲的時候，我的父親死了。

他是心臟病突發去世的。親戚們告訴我，上午還看見他在街上散步，沒想到晚上就不行了。在醫院搶救時，他呼吸困難，掙扎著央求：“醫生，救救我，我不想死。”但是搶救效果并不好。最后，他喊了一句“媽，我來了”就走了。

那個冬夜，星空很暗淡，我和親戚們坐在街上守夜。那晚的爐火照亮了每一個人的臉龐，每個人都顯得無比微小，每一個人的故事都寫在臉上。沒有人真的知道死是什么，我們只能慶幸自己還活著。了解了生命的有限，我們才會更加懂得珍惜。

（摘自《永遠不要找別人要安全感》北京聯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