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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早期作品與1980年代的中國文學

2015-07-01 21:49:14蔡小容
華文文學 2015年3期

蔡小容

摘 ?要:本文集中討論嚴歌苓在1980年代的早期作品“女兵三部曲”,將它們置放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大背景中,與同時期其他作家的作品進行比較與分析。這三部作品,尤其是《雌性的草地》,其中已包孕著她下一時期創作的核心與精華,深入研究她這一時期的作品對把握她后一階段的創作具有重要價值。

關鍵詞:嚴歌苓;軍旅文學;反思文學;知青文學;性文學

中圖分類號:I06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6-0677(2015)3-0051-09

從1981年發表小說處女作《七個戰士和一個零》算起,嚴歌苓的小說創作歷程已經長達三十余年。如果要把她三十年的創作生涯做一個基本的劃分,出國就是那一道分水嶺。出國之前,初露端倪;出國之后,氣象迥異。一般認為,嚴歌苓的重要作品都發表在出國以后,但她在1989年出國之前寫就的《雌性的草地》不容忽視。

嚴歌苓的早期作品“女兵三部曲”的前兩部《綠血》與《一個女兵的悄悄話》小有成就,分別獲得1987年“全國優秀軍事長篇小說獎”和1988年“解放軍報最佳軍版圖書獎”。它們可以用《白蛇》中的一句話來概括:“……一次次演出:全身心投入;每場雖有即興發揮,大部分卻是規定動作。”①這兩部作品定位明確,毫不溢出1980年代軍旅文學、反思文學的基本框架,完全可以置于當時的中國文學坐標系中一起討論。

一、綠色的血脈:《綠血》與

1980年代的軍旅文學

以題材、風格論,《綠血》是一部純粹的軍旅小說。它于1986年問世,恰好處于軍旅文學的“第三次浪潮”的潮頭②。1980年代的軍旅文學有兩部界碑式作品:《西線軼事》和《高山下的花環》,《綠血》與它們有著互補同構的關系。

1980年代的文學生態環境良好,“傷痕”、“反思”、“改革”、“尋根”等文學潮流不斷演進,軍旅文學亦步亦趨,也呈現出相應的文學格局。1979年中越邊境自衛反擊戰打響,為軍旅小說提供了新的題材和機遇。老作家徐懷中1980年發表《西線軼事》,年輕一輩的李存葆1982年發表《高山下的花環》,這兩篇小說都以對越反擊戰場“南線”、“西線”為背景,發表后反響強烈。嚴歌苓的《綠血》創作于1984年,出版于1986年,也是“南線”戰爭背景的小說,它對前兩部作品所開創的軍旅小說的一些新的表現手法和境界不無借鑒之處。

《西線軼事》只是一個短篇小說,但一經發表就贏得極高聲譽,被評論“為1980年代軍旅小說的基本格局埋下了最初的伏筆”③。它“一改以往軍事文學的作風,獨辟蹊徑,不拘囿于寫戰場本身,而是把筆觸伸到戰場以外,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④作者徐懷中當年談自己創作中的探索,已將其中的獨特奇巧道明:“炮火硝煙只是戰爭之樹的樹冠,是一眼就看得見的。而一棵樹,據說在地下的根部和樹冠一樣大小,如同它的倒影,把那些看不見的微細根須連接起來,可以纏繞地球多少圈。”⑤避開人人眼中常見的“樹冠”而用力挖掘“樹根”,這種開拓性的文風,對后來的軍旅文學作品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高山下的花環》對此有完美的承繼和發揚。《西線軼事》是一個突破口,《高山下的花環》擴大和鞏固了這個突破口,在思想上、藝術上有新的崛起和突進。它們兩者題材相似,風格并不相同:《西線軼事》清新、細膩,如著色淡雅的水彩畫,《高山下的花環》悲壯、濃烈,如濃墨重彩的油畫,《綠血》更接近前者;在具體選材上,《高山下的花環》描寫的是正面戰場,《綠血》與《西線軼事》選取的都是戰場的側面,如同正與副的關系,又相輔相成,共同組成南線戰場可歌可泣的多幅畫卷。

除了挖掘“樹根”給讀者以“歷史縱深感”,《西線軼事》的柔美風格也令軍旅小說的面目煥然一新。寫戰爭而筆觸婉約,表現人性美和人情美,孫犁早在1940年代就這樣做過,但是經過了建國后幾十年間軍旅作品風格一律的豪壯雄渾,尤其“文革”中對人性的禁錮,《西線軼事》的出現顯得難能可貴。徐懷中是一位有扎實的藝術修養和美學追求的老作家,起點高、眼界寬,熟諳外國文學作品,前蘇聯著名作家鮑里斯·瓦西里耶夫的《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一定為他所喜愛,因為《西線軼事》與之頗為相似:它們都描寫戰爭中的女性,不僅寫她們在戰場上經歷槍林彈雨,也寫她們戰前的日常生活,二者交織,筆調明快、活潑、委婉、雋永,充滿人情味。瓦西里耶夫自謂,他讓女兵們成為小說的主人公,可以“使作品更洋溢著深刻的激情……使我有可能賦予作品以更突出的道德含義和更強烈的感情色彩”⑥,道出了女性與戰爭的關系在文學作品中的美學價值。《西線軼事》寫女子總機班的六個女兵上戰場十七天,去架設電話線。她們克服了種種困難:高溫烘烤、毒蛇襲擊、蝎子螞蝗叮咬、就地如廁、和衣宿營、忍受生理不適急行軍——這一切都是違反女性天性的;也在磨煉中飛速成長:起先越軍的尸體都是她們跨不過的障礙,后來勇敢地跟敵人短兵相接并俘獲了對方。《綠血》也與此相似:嚴歌苓以自身經歷為素材,寫一群進入戰區作為“宣傳隊”的七個文藝兵的遭遇,他們在叢林、河灘、甘蔗田、淤泥地里跟敵人的生死周旋。話務兵、文藝兵,都是非主流的戰士,活躍在戰場“前沿后方”的側面,《西線》是短篇,《綠血》是長篇,可都是截取幾天的長度濃縮地表現戰爭。或許是出自女作家之手的緣故,《綠血》里濃霧中的孤身女兵,“這呆然的樹,這濃濃的霧,像惡夢一樣難以擺脫”,女性的情韻更得《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神韻,貫穿在情節中的對愛情的思索和感悟,如:“愛情是否也有它的演化過程呢?就像此刻,它表層的亮度熄滅了,而內核的比重在增加”⑦,也使作品帶上了鮮明的女性特點。

這三部作品,雖然都是以女兵為主,卻都設置了一個重要的男性與她們相伴:《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里是瓦斯科夫,《西線軼事》里是劉毛妹,《綠血》里是楊燹——“一群女兵和一個男兵”,是它們的共同模式。楊燹和喬怡的愛情是《綠血》的主線,他們聚散的一波三折反映著時代的嬗變,這也可視為“歷史縱深感”的一種。

《綠血》對英雄群像的塑造,則類似于《高山下的花環》。《花環》中的梁三喜、靳開來、趙蒙生等人物沒有一個是概念化的化身,而一旦被作家李存葆創造出來后則成為戰場上性格鮮明、血肉豐滿的英雄形象,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中不可多得的藝術典型。《綠血》中的人物也是人各其面:性如烈火、黑似“贊比亞”的楊燹,恬靜聰慧、靈魂豐富的喬怡,自視甚高的音樂天才廖崎與摯愛音樂卻毫無才華的季曉舟,樸實善良的田巧巧與自卑畏縮的“小耗子”黃小嫚等,不僅氣息如真,還頗具戲劇性對比。

《花環》的筆法是扎實的寫實。《綠血》則大量運用時空交錯的手法,長篇幅地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意識流,將宣傳隊的青年人在戰場上幾天的橫截面、在“文革”中的宣傳隊生涯、和戰后的重新聚首三個生活平面串聯在一起,幾乎是無處不剪輯、無處不拼貼,在不同時空的接合處都有相同人物、或相似情節的契合對應點,可謂深具匠心。然而,在通過戰爭來表現社會的廣度上,在揭露軍隊內部的矛盾和陰暗面的力度上,《綠血》顯然遠未達到《花環》的高度。《花環》只是一部8萬字的中篇小說,而作家敏銳地抓住了這場戰爭的特點,對戰爭與當代生活的關系進行了一次立體交叉掃描,將前方與后方、高層與基層、人民與軍隊、歷史與現實有機地勾連起來,大刀闊斧地揭示了軍隊的歷史傷痛和現實矛盾,令人振聾發聵。如兩發制造于“文革”的“臭彈”,在戰場上的千鈞一發之際竟然啞然,這個情節的設計正好比“系千鈞于一發”,僅此一筆,就多么有效率地控訴了十年動亂對整個經濟建設,包括軍事工業在內的嚴重破壞及其惡果!相比之下《綠血》的筆力弱很多,它寫軍中高干子弟的飛揚跋扈,這與《花環》中高干為子女安排“曲線調動”、乃至上戰場前把電話打到前線指揮所去“開后門”,程度不可同日而語。《綠血》主要表達的是戰爭對人的精神和心靈的巨大震撼和凈化作用,這與《花環》一脈相承。戰友們在血與火的戰場上結下的赤誠情誼消除了生活中的過往恩怨,大家帶著全新的精神風貌一起走向新生活。這個主題嚴歌苓圓滿完成,如她借書中人物之口闡釋書名的寓意:“軍人的隊伍像強大的綠色血脈,流動、循環……”⑧。所以《綠血》是一部純粹的軍旅小說,風格清新,但局限明顯。太明確的主旨,和情節的過分戲劇化,“使得文本沒有了可供二次闡發的空白點”⑨,可見嚴歌苓這部長篇小說處女作在思想和藝術上都還是比較稚嫩的。

二、紛擾的思緒:《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與1980年代的反思文學

1986年出版的《一個女兵的悄悄話》是嚴歌苓“女兵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以發展的眼光看,這個“之二”對“之一”、“之三”恰好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綠血》全書洋溢著理想主義的青春激情,到《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青春成了被回憶、被反思和祭奠的東西,后者的思想容量明顯較前者為大。小說以主人公陶小童身陷泥石流、生命垂危之際的紛擾思緒和內心獨白來組織,這一構思也比《綠血》要復雜和高明,給了作者以極大的轉圜空間。這種以人物的意識活動為敘事線索的結構和表現方式,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為多位作家所采用,如諶容的《人到中年》,以陸文婷大夫在病危時的意識——包括回憶和幻覺——來組織結構,不同的是諶容對“死亡之門”的描摹比較現實,比較逼真或“仿真”,這與小說的主題,即對中年知識分子的關懷,對他們早逝命運的憂傷,是基調一致的;而《悄悄話》中對主人公走近死亡的事實卻用的是調侃和荒誕的口吻:

我動不了的另一個原因大概是:我快死了。對這點我特別明智。不過我還是想動一動,這個姿勢死起來太不舒服了。我幾乎被倒懸著。山勢很陡,我頭朝下坡躺著,不久前那場泥石流就這樣不負責任地把我擱在這兒。

……我的死,多少有點馬虎。本來挺壯烈的事,搞得像不了了之。

……我得設法改變一下首足顛倒的睡姿。誰有團支書哪個本事?他酷愛拿大頂,并多次介紹:拿大頂能使身體得到最有效的休息。⑩

調侃英雄形象,是《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通篇的基調和主要問題。

在反思的背景和內容上,《一個女兵的悄悄話》可以和李存葆的《山中,那十九座墳塋》(1984年)和畢淑敏的《昆侖殤》(1987年)放在一起討論,它們都對極“左”年代中的荒唐行為進行了旗幟鮮明的反思。

《山中,那十九座墳塋》{11}以極“左”年代為背景,揭示了軍旅生活中造神運動的嚴重存在和嚴重后果。那些淳樸的戰士,一個個胸懷理想、積極進步,然而他們冒死修建戰略坑道只是為了某些領導撈取政治資本鋪路。為了在地質條件極其不利的山體重建一條“地下長城”,一個“錐子班”幾乎全部覆沒,山中堆起十九座新墳。戰士們死得毫無意義,他們“把生命的圣水倒進了‘龍須溝里”。戰士們犧牲后,上級要做的事就是采訪、報道、宣傳,編造他們臨終前的“時代最強音”,給“英雄集體”中的每個人,無論死了還是活著,都戴上一頂“英雄帽”。英雄集體中的每個人都有了封號和“英雄帽”,唯獨這集體中最值得歌頌的英雄——營長郭金泰,他什么也沒有得到,他沒有進入烈士的行列。

無獨有偶,《山中,那十九座墳塋》中有個郭金泰,《昆侖殤》{12}中有個鄭偉良。這兩篇小說頗有異曲同工之處。《山中,那十九座墳塋》的故事發生在1968年,《昆侖殤》的故事發生在1970年,都是描寫生活在極“左”年代的軍人,荒謬地服從一切命令,執著地遵循極端政治教條所宣揚的生存方式,直至跌入生命的悲劇而不自覺。《墳塋》中是挖坑道,《昆侖殤》中是拉練——徒步、背負輜重、吃憶苦飯、聽從號令,穿越海拔5000公尺以上、攝氏-40℃、缺氧、無水的死亡地帶“無人區”,結果是一個個鮮活年輕的生命在猙獰的自然環境和人為的“革命”環境中隕落。參謀鄭偉良對他的司令“一號”提出了對拉練行動的反訐和反思,思考力明顯超前的他也在拉練中犧牲。“反思文學中的英雄幾乎都是惡風濁浪中的獨醒者”{13},郭金泰、鄭偉良是那個時代中真正的英雄,他們與極“左”年代中大肆宣傳的“英雄典型”有著本質的區別。

基于此,嚴歌苓在《一個女兵的悄悄話》中寫道,所謂“英雄”,在那個時代鋪天蓋地的宣傳中是“一個教條的形象,一個公式化的形象”,“好像每個英雄都有一模一樣的文章等在那里,只等他們一犧牲,就登出來”{14}。陶小童被搶救過來后,立即被記者們包圍,讓她說她失去知覺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什么。他們連追問帶開導,終于寫出報道,他們報道的英雄陶小童連陶小童自己也不認識了:一個渾身閃耀著理想之光,充滿可望不可即的優秀品質,一心想著獻身獻身,不顧一切去送命的人。陶小童身陷泥石流之時運用的荒誕和調侃語調,與此構成聯系,而這種認知,也是經過了一個過程才達到的。陶小童本是一個感情細膩、善于思考的女兵,她身處的時代對個人提出的要求,個人只有掩藏、扭曲真實的自己才能達到,人們不斷地讓她“丟掉你那一套”,于是她真誠地這樣做了,像蛻皮一樣接受改造,不再寫日記、詩歌,不再順從自己的心去愛個性鮮明的徐北方,撇下相依為命的阿爺,她“出操、掃地、喂豬、沖廁所,猛烈地干著這一切”,而她的內心卻備受煎熬,因為這一切都有違常情與本心。她終于真正內化了全套的信仰,完全符合了那套標準,變成一個面目全非的人,成為英雄。在瀕臨死亡的時刻,她清醒地意識到,為了追求信仰,人生中真正有價值的東西都被她丟失了。她“在精神上經歷了一個從‘我到‘非我的歷程;從一個純樸真誠的自然天性,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否定,終于被化成了一個‘左的典型而面目全非了。”{15}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的荒誕基調,嚴歌苓在后記中的自述說得很透:“十多年前,我們存在于這些生活之中,毫不懷疑它的合情合理,而多年過去,當我的目光幾經折射去回望時,當年合情合理的生活就顯出了荒誕的意味。于是,我便對同齡人整個青春的作為感到不可思議。十年,我們赤誠而蒙昧。反常的社會生活必產生反常的心態,種種不可思議的行動便是反常心態的外化。因此‘悄悄話一眼望去,滿目荒唐。”{16}

三、越軌的筆致:《雌性的草地》

有人說“沒有資料顯示嚴歌苓在國內是一顆有潛質的文學新星”{17},此言反映出當時的大陸文壇忽視《雌性的草地》的事實。《雌性的草地》1989年出版后相當長的時間里國內鮮有反響。陳思和教授認為嚴歌苓“從《雌性的草地》開始顯露獨特的語言才華”{18},嚴歌苓自己至今仍然說是這部小說最大程度地表現了她的才華。就是從這第三部開始,嚴歌苓有了“越軌的筆致”。

1. 題內閑話:“怪胎”與“性感”

《雌性的草地》是1988年的作品。“女兵三部曲”的寫作時間的間隔大致均等,這第三部的進步幅度與前兩部之比卻不是勻速的,而是呈幾何級數的跨越。此前不可預測,兩三年前的寫作風格還屬于清新、單純一派的嚴歌苓會突然誕生這樣一部復雜、深邃、致廣大而盡精微的作品。嚴歌苓自己形容這部小說是個“怪胎”{19},她的好友陳沖則贊美它“性感”{20},這兩句出自作家、藝術家的話不“學院”,但準確,觸及到了這部作品的兩個核心:難以界定性,還有性的主題。

由于題材、主題和手法取向上的多極性,《雌性的草地》難以在文學流派上給予明確界定,它與軍旅文學、知青文學、性文學都有著豐富的聯系,同時又區別明顯,經常體現出特異之處。

2. 軍旅背景讓位于草地空間

《雌性的草地》幾乎不讓人覺得它是一部軍旅小說。但嚴歌苓1989年因這部小說應邀赴美參加“20世紀戰爭文學研討會”,說明這部小說按某些標準依然可以被歸入戰爭、軍事題材的范疇:小說中女子牧馬班牧養的是軍馬,那群姑娘理論上也屬于軍事編制。軍旅文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色彩濃郁的題材類型,其自身有著較為明晰的價值判斷和道德立場;又由于其所依托的戰爭和軍營文化的特殊性,具有迥異于其他題材類型文學的獨特功能。部隊是一個特殊的地方。理想是它的魂魄,精神是它的支撐,主流意識形態是它的主導思想,軍人更是以服從為天職,他們追求崇高的精神和純粹的理想信念。“對主流意識形態的形象性、具體性轉化,對軍營特殊文化場域的構建,對廣大官兵的宣傳教育和思想意識賦形都需要軍旅文學以一種含蓄但卻明確的道德化文學立場加以鞏固和闡揚,進而逐漸形成一種集體性的自覺意識,最終內化為軍旅文學最基本的思想方式。”{21}按這樣的理論依據,《雌性的草地》就顯得“越界”。

新時期的軍旅文學歌頌軍人平凡或不平凡的業績,展示軍人豐富的情感世界,《西線軼事》、《高山下的花環》都是杰出的例子,《綠血》也是。敢于突破禁區書寫人性,是1980年代以后軍旅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這一特點也是以《西線軼事》為發軔:“全篇彌漫著濃厚的人道主義關懷,并將人物的英雄壯舉和人性美的光輝完美融合……帶動了一大批軍旅作家在這個方向上展開創作,使那一時期的軍旅小說中的英雄主義開始從神性的高度回到人性的平面。”{22}從多個側面探索軍人的人性深度,有不少軍旅作家都做了這樣的工作,如喬良的《靈旗》寫逃兵的痛苦,女作家于勁的《血罌粟》、《蛐蛐兒的年代》寫女兵的性心理和性意識。然而這些都仍隸屬于“軍人豐富的情感世界”的主題之下,并不溢出軍旅小說的基本框架和美學品格。《雌性的草地》則有別于這一主旋律,它在性的方向走得更深更遠,集中寫性、雌性、人性,性就成為這部小說非常奪目的主題,蓋過了軍旅背景。

從故事的背景上,《雌性的草地》也從部隊組織脫逸了出來。牧馬班的姑娘們是被輸送到川、藏、陜、甘交界的一片草地上去牧養軍馬,這里地老天荒、與人煙隔絕,雖然有一名領導她們的指導員“叔叔”,但她們與組織的聯系松散,等到她們犧牲了青春、美麗、親情、戀情、乃至生命終于把馬“牧”成,才得知部隊已經取消了騎兵建制,軍馬不再被需要,她們也早已被遺忘在那片讓人無法生存的草地上。這樣,女子牧馬班事實上是一個孤立的存在。她們被播灑到無人的草原,被缺席的組織和自覺的信仰引導著,唯一與她們親近無比的是大自然,她們與天、地、畜、獸都建立起了奇特的關系。如此,小說就脫去了軍旅背景,而代之以草地空間,組織紀律讓位于自然法則。

3. 理想主義的牧場

按題材劃分,《雌性的草地》也可以歸類為知青文學。梁曉聲、張承志、史鐵生等知青文學的代表作家都曾是時代活動的積極參與者。他們對那一段知青生活中的情感記憶難以忘懷、矢志不悔。他們固然明曉“文革”、上山下鄉不過是一場掩蓋在革命口號下的騙局,但他們憎恨的只是騙局本身,而對自己當年獻身邊區的真摯熱烈的情感和行動并不感到后悔。他們注重并懷戀那些歲月中的無私與崇高,作品中也充溢著向往、眷戀和對英雄主義的贊頌。他們插隊的地點,梁曉聲在北大荒,張承志在內蒙,史鐵生在陜北。延續我們剛剛說到的草地空間的話題,可以選擇張承志的《金牧場》來與《雌性的草地》類比。

張承志是名副其實的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人,自小接受的共產主義理想教育深入骨髓,使他形成了革命事業接班人的人格模式,和莊嚴的責任感、崇高的使命感。“文革”后期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是紅衛兵運動的繼續或變奏曲,那一代人憑借著類似于宗教的熱忱和浪漫主義的激情涌向農村的“廣闊天地”,去“接受再教育”。“由于脫離了政治雷霆和精神風暴的中心,由于原始而艱苦的生活本身的磨難,這一代人出現了第一次精神分化。大部分人開始從宗教執迷中清醒過來,他們回顧自己走過的歪斜的腳印,滋生出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歷史滄桑感。然而也有一些人如張承志筆下的主人公,卻一直未掙脫宗教熱忱的纏繞,他們在繼續維護其理想的純潔度和崇高性中,不知不覺地與‘廣闊的天地、與那里的大自然同化了。”{23}張承志的理想主義,由社會理想升華為人格理想,“那種理想已經是一種人生境界,而不再是一個政治目標”{24}。

嚴歌苓沒有當過知青。她寫作《雌性的草地》的最初沖動源自一個真實的“女子牧馬班”的事跡。1974年,她隨軍到達川、藏、陜、甘交界的一片大草地演出時曾采訪過這群女子,兩年后,“女子牧馬班”成為全國知識青年的優秀典型,報紙上大幅登出她們飽經風霜的年輕老臉,她們被譽為“紅色種子”、“理想之花”。“當時我感到她們的存在不很真實,像是放在‘理想這個培養皿里的活細胞;似乎人們并不拿她們的生命當回事,她們所受的肉體、情感之苦都不在話下,只要完成一個試驗。”{25}這實驗是從一位老首長隨意說出的話衍生而來:“男娃女娃都一樣,女娃也可以牧馬”,——從而將幾個來自城市的女知青組成女子牧馬班,輸送到那個環境嚴酷連當地牧民也無法放牧的高原草地去牧馬。然而在這群“鐵姑娘”心中,這不是荒唐、荒誕,而是神圣、圣潔,她們懷抱著理想、信仰心甘情愿地獻祭。對于知青那一代人的真摯熱烈、無私崇高,《雌性的草地》有著充分的理解和表達:“這個集體從人性的層面看是荒誕的,從神性的層面卻是莊嚴的”{26},這與《一個女兵的悄悄話》中的人們為了博取時代的認同而做表面文章完全不同,嚴歌苓對她們的認知也深刻許多,不只表達單一的荒誕感。然而,“正是這份荒誕的莊嚴扼殺了全部女孩,把她們年輕的肉體與靈魂作為犧牲,捧上了理想的祭壇。因此這份莊嚴與荒誕的理想便最終被認清為罪惡”{27}。所以,《雌性的草地》一方面如實地描繪一批極“左”的典型,一群把青春獻給信仰的人們的真誠的激情,另一方面,它表述的目的并非為了贊頌,而恰是為了否定。這就與《金牧場》的立場有著根本的不同:《金牧場》中的理想是“莊嚴”、“美好”、“幸福”、“溫暖”的,《雌性的草地》中的理想是“莊嚴”、“荒誕”、“罪惡”、“殘酷”的。

從“女兵三部曲”的歷程上看,《雌性的草地》延續了《綠血》的激情和《一個女兵的悄悄話》的反思,在累積之后發生質變,形成飛躍。它仍在反思,但已去除了如《悄悄話》般的“十分明顯的政治反思和批判的傾向”;它激情猶甚,但不是“那種最能引發人們同情的,為知青說話的功利性極強的激情”{28}。延續嚴歌苓自己的比喻,既然這個女子牧馬班是一個“試驗”,那么她這部小說就是聚焦這個“培養皿”,觀察這群“活細胞”的生長和變異過程。由“試驗”的過程和結果指引,導致小說的主題有了這樣的走向:這群年輕女孩在常人甚至無法活下去的草地上牧馬,抵抗烈日、暴風、狼群、豺狗和土著的游牧男人,她們為了生存與“革命”,必須去除自己身上合乎人性的部分、屬于雌性的部分。嚴歌苓描繪這群鐵姑娘的非常境遇和情感,目的是為說明:“人性、雌性、性愛都是不容被否定的”{29}。從而,《雌性的草地》在主題上比一般的知青小說有所超越,更加復雜。

4. 草地空間中的有利元素

對知青運動的親身參與者張承志來說,草原是向他“洞開的寶藏”。他在草原深處生活多年,潛心體悟;若干年后告別草原,重返都市,他發現草原文化已有力地重塑了他。在他為自己塑造的堅強男人的內里,橫亙著一個細膩、纖敏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在作品中被投射成大草原的壯美、純凈與大愛包容。對草原,嚴歌苓也足夠熟悉,不只是一個旁觀書寫者。她年輕的時候,曾經六次進藏:“西藏給了我很多。在我青春的時候,西藏使我成為今天的我。它那種景觀,讓你對人和自然的關系進入了最初淺的思考。為什么我能寫出《雌性的草地》,人啊,狼啊,狗啊,馬啊,鷹啊,羊啊,種種的生命。我在寫這個小說時大概30歲,而在我十幾歲進入西藏時,我已經在好奇了。西藏讓我震撼,那樣的山川不是哪里都有的。只有西藏。”{30}正因為“那樣的山川不是哪里都有的”,西藏這片神奇、靈異的土地,使得《雌性的草地》中的許多情節成為可能,倘若脫離這一獨特的地理環境,小說就不能成立。草原,“草地空間”,不僅作為故事中知青生活的大環境而客觀存在,還是她主觀上大力倚仗的有利條件,她最大限度地利用它來推動情節發展、制造戲劇化的場面。

草地是女子牧馬班經受磨煉的場地,自然環境極其嚴酷。小說中正面描寫草地的自然環境有二十多次。那里氣候惡劣,每年只有三天的無霜期,烈日、暴風剝蝕著少女的臉,夏天下冰雹,綢繆的雨讓帳篷不斷起錨。人煙稀少,沼澤地、礫石灘遍布,狼、狗、羊、鳥、草形成食物鏈,跟女孩們做伴的是她們含辛茹苦牧養的幾百匹馬。“把一伙最美麗最柔弱的東西——年輕女孩放在地老天荒、與人煙隔絕的地方,她們與周圍一切的關系怎么可能不戲劇性呢?”{31}草地的自然環境是小說構建的基礎。

沈紅霞是女子牧馬班的靈魂人物。在牧馬的過程中她逐步犧牲了一切:青春容顏(凍傷灼傷的黑紫硬痂)、下肢(為了救紅馬陷在冰凍的沼澤地,導致雙腿癱瘓)、嗓音、眼睛(夜盲癥),最終她把心愛的紅馬也犧牲了出去(閹割,以便成為合格的軍馬)——這些犧牲都是在草地的嚴酷環境下造成的結果。給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她為了馴服紅馬,甘愿被它拖著,死不撒手,她的身體在礫石灘上拖出一條血槽,半片身子磨掉了皮膚,一側的頭發沒有了——在這一情節中,礫石灘就是必須的因素,“看似靜態的草地本身就是推動情節向前發展的動力因素之一”{32}。伴隨著沈紅霞這種令人懼怕的犧牲,她的精神飛升著達到了非人的地步,她在牧馬班的地位也不斷攀升,直至成為精神領袖。女孩子們最先只感到她與她們有種隱隱的分歧和隔膜,后來逐漸認識到,正是她那完美的品德、行為、情操,她對自身、對集體的殘酷的要求(比如“餓死不吃馬料”、“軍馬比生命重要”),對她們步步緊逼,把她們的生活搞得苦不堪言。《一個女兵的悄悄話》中的陶小童經歷的是一個從“我”到“非我”的過程,內心煎熬;《雌性的草地》中的沈紅霞經歷了從“人”到“非人”的過程,而她滿懷甘愿。

由于沈紅霞一心追尋崇高、神圣、精神永存,嚴歌苓行了大膽的一筆,觸目地設計了兩個先輩“魂靈”來與沈紅霞展開對話:一個是過草地時犧牲從而永遠留在了這片草地上的女紅軍芳姐子,一個也是犧牲在這片草地上的青年墾荒隊員陳黎明。正是這片草地,與這兩個“魂靈”密切相關,雖然她們是“另一種生命形態”,但在地理邏輯上是成立的。“沈紅霞知道,這片草地在三十年前被蕩平過。紅軍像翻耕土地一樣將草地揭去一層皮,之后草地在他們沿途鋪下的身體上更旺地新陳代謝。”十多年前的青年墾荒隊也曾在這片什么都不長的草地上開墾,他們使用過的康拜因還留在場部:“一堆機器的尸骨”,墾荒隊員的墓碑也在姑娘們打草時被刨了出來。西藏又是一個篤信神靈、魂靈的地方,“魂靈”的出現,藝術性想象也有現實依據。嚴歌苓盡情張開藝術想象的翅膀,讓兩位革命先輩的“魂靈”來與在精神上始終追隨她們的女子牧馬班成員沈紅霞不斷展開對話,探索苦難的意義,因為“理想這類話題只有與犧牲者交談起來才感到不空洞”。一心要為理想獻祭的沈紅霞甚至超越了這兩位革命先烈的境界,令她倆也心生慚愧,同時又未必認同,這樣作者反思的態度就有了多個層面。

用牧馬這種艱苦卓絕的形式達到一種偉大的實現,沈紅霞在這個角度上像是張承志的代言,然而牧馬班的真實結局,決定了嚴歌苓小說的反思走向。

小說中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小點兒,她的出現也與草地有著必然的因果關系。這個出現時只十六歲的女子,在“文革”的混亂年月中犯下命案,只身脫逃,潛入這片草地。只有在這片地老天荒與世隔絕的草地她才有可能躲避天羅地網的通緝令,藏匿起來。小點兒一身的毛病:不良的出身教她從小就會偷會騙,毒辣、淫蕩,寡廉鮮恥,富有心計和手段,這些毛病使她具有頑強的生存能力,得以混進女子牧馬班這個集體;同時她的美貌又命中了指導員叔叔心中的軟弱部分,他不由得在政審之類的關卡上打了馬虎眼,讓小點兒留下了。小點兒在牧馬班里給大家做飯,政治神經敏銳的沈紅霞因為大部分時間都在放牧點,跟小點兒沒有照面的機會,給了小點兒相當長的一段潛伏期。最終,還是沈紅霞認出小點兒是通緝令上的罪犯,而那時小點兒在這個集體中逐步受到浸染,已經洗心革面成為新人了。小點兒在暴露身份之前,許多的情節也必須依靠她來展開:一個美麗又邪惡的女性參加進一個女修士集體,會有多么激烈的人性沖突從中發生。

草地是牧馬的地方,所以女子牧馬班的姑娘們來到此地;草地遠離社會和人群,草深長茂密,又引來了負罪的小點兒。草地上除了人,更多的是狼、狗、馬、羊這些動物,它們身上也同樣發生著生命的故事,與人類構成類比的關系。連草地中的草,無邊無際半人多高的野草都會突然與那里的人相糾纏,造成一個情節的環扣。草地是這一切的關鍵,把這一切都集束起來。

由此可見,草地空間中的“每一個部件都可以成為情節發展的機關,同時也制造出或精彩或驚心動魄的戲劇化場面”;草地這一空間也“像一個磁場,將小說中零散的角色吸引匯聚,像連鎖反應一樣制造出富有戲劇性的場面并推動情節不斷向前發展”{33}。

5. 歸結于性

基于草地空間的性質與格調,小說《雌性的草地》具有粗獷、雄渾、冷峻、神性的風格。牧馬班的姑娘們是它要表現的焦點,而草地上的其他生靈:馬、狗、狼等,也都被有意識地攝入焦距,它們都被集中在寫性的主題之下。

1985年前后,中國文學創作中最引人注目的現象之一是性意識的覺醒與高漲。文學在表現人的時候,從人的社會屬性轉向人的自然屬性,從人的理性內容轉向非理性內容,從文明的人轉向自然的人。小說對人的關注不再僅限于政治、經濟、道德等方面,而是以極大的熱忱轉向人的生命——生命力和生命狀態。張賢亮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寫了人性的兩大根本問題:食欲、性欲,寫它們的滿足與否對人的影響。張賢亮不是孤立地探討性的問題,而是把它與其他的問題結合在一起來表現,比如人的性功能與社會創造力的關系。他以“性”為視角,抨擊嚴重扼殺人性、扭曲人性的社會政治力量。單純寫性的是王安憶,她的“三戀”及《崗上的世紀》,淡化性愛之外的一切社會歷史因素,把性愛寫得淋漓盡致。她闡述她的創作意圖是“性愛本身就反映人生”;“如果寫人不寫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現人的,也不能寫到人的核心,如果你真是一個嚴肅的、有深度的作家,性這個問題是無法逃避的”;“我是想知道,當人類,當兩性徹底擺脫開一切社會的功利和金錢的困擾后該是怎樣的”{34}。隨后還有賈平凹的《黑氏》,鐵凝的《麥秸垛》、《棉花垛》,劉恒的《伏羲伏羲》等大量作品,都不約而同在性的領域進行了探索。性意識迅速地向各種題材和主題的作品滲透。

《雌性的草地》在性的方向走得深而遠。它集中寫性、雌性、人性,包括與人的性相通的動物的性,嚴歌苓說她寫這部書是為了“伸張‘性”,“性愛是毀滅,更是永生”,“以血滴淚滴將一個巨大的性寫在天宙上”{35}。

回到她的草原上,對于草原,嚴歌苓和張承志都有觸及本質的把握——馬,并有濃墨重彩的抒寫。“假如說草原不能說明它自身,那么只添一匹酣飲的馬,就使草原的概念明確了。”{36}馬是草原的精魂。《金牧場》和《雌性的草地》里都有一匹最神駿的馬,是那種草原上不會有第二匹的馬,在《雌性的草地》里,它是紅馬。紅馬奔跑起來沒有蹄音,如同一個驚嘆,是草原上所有騎手的美夢。紅馬的伴侶叫絳杈,也是一匹紅馬,嚴歌苓特別說明她起這個名字因為它有草原風格,并說“我筆下每一個生命都是因為悲劇需要”。這兩匹馬在草原上兩情繾綣,宛如神仙眷侶,而沈紅霞為了讓它成為一匹合格的軍馬,不顧所有人反對使它承受了被閹割的命運,這是全書最令人扼腕的悲涼一幕:

紅馬悲慘長嘶一聲。它看著蒼天,天不是藍色,而是紫色;紫色漸暗變黑,一滴巨大的雄性血漬濺在天幕上。它不動了,不掙扎了,疼痛一過去,什么都平息了。隨著蒼天上那滴血越來越大,它感到世界徹底變了個樣,平平的草灘,淡淡的山影,全都慘白慘白。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單調平淡的世界,一切生命都還這樣興致勃勃地活在其中。它感到乏力、乏趣。當它慢慢支撐起身體,天和地調整了位置。那巨大的血滴干了,成了塊不干不凈的血痂。它站穩,同時感到了毀滅和新生。……

……人后面走來了那匹紅色的母馬。你歡蹦亂跳什么呢?你這匹傻里傻氣的母家伙。我走了。人要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煩惱和歡樂一齊去掉,也挺好。別這樣跟著我,別來煩我,以后屬于我的就是吃喝與賣命。請離開我吧,因為我再也不認為你美。{37}

從此之后,紅馬神采盡失,直至默默死去。這一情節有力地說明了全書的主題:“要成為一匹優秀的軍馬,就得去掉馬性;要成為一條杰出的狗,就得滅除狗性;要做一個忠實的女修士,就得扼殺女性。”{38}

馬有馬性,狗有狗性,狼有狼性。牧馬班中唯一做過母親的女性柯丹,有一只老母狗姆姆與她彼此理解,互相映襯,從中凸顯的是母性。姆姆外表丑陋,令人嫌棄,但它善于生養,生產過無數漂亮優秀的兒女。當人們把它這架生育機器最后產出的不合格產品——一只小怪胎處理掉時,它拼了老命去護犢。與此情節平行,柯丹懷上了叔叔的孩子,她在惡劣的環境中想盡辦法掩藏,在雪地上把他生下,偽裝成是一個撿來的孩子。所以,柯丹一眼就看出大家想殺來吃的姆姆正懷著孕,而姆姆也同時看清瞞過了所有人的柯丹“身體里正成熟著什么;她因負載著另一個生命而顯得龐大且豐滿”。這種彼此的理解是一個雌性的世界,一個感性的世界,這個雌性世界有另一套準則,迥異于那個時代的準則。嚴歌苓談到,她寫作《雌性的草地》時,將主義、理想作為“雄性體”,與雌性形成對立關系。而小說不局限于雌雄關系的對立,它寫出了草地上的人與畜、人與荒野之間存在著的相互吸引、相互鐘情、或相互敵視的關系,這是更廣泛的意義上的性{39}。

小說對狼的描寫尤其精彩。那一對被姆姆叼回來喂養大的狼崽,其中一只“金眼”結合了狼和狗兩種動物的優秀屬性,高貴、孤傲、忠實、自尊,卻被人當作非狼非狗的東西消滅了;另一只“憨巴”因為歷經了狗的生涯、了解狗的屈辱而不愿做狗,它蔑視它的兄弟違背天性的忠良,最后它順從自然回歸原野,重新成為狼,甚至成為狼王。嚴歌苓在小說中展示的對狼和狗的深刻理解,令人聯想到杰克·倫敦,他正是她幼年時最喜愛的作家。杰克·倫敦的名作《野性的呼喚》寫狗變成狼的故事,《雪狼》則是狼變成狗的故事。《雌性的草地》中的這一對狼/狗,它們的命運也是奔向小說的主題的:金眼去除了自己身上本能的狼性,對人類忠心耿耿,結局卻是身名俱滅;憨巴回復了天生的狼性并充分發展壯大,雖然最終也是一死,被人高高吊起示眾,它臉上卻是一副仰天大笑、不枉此生的神情。

人物的命運,也是同樣走向。小點兒從前一身缺陷,卻是一個完整的人性。她進入女子牧馬班的集體中,被她們的精神和生活一點點感染,一點點改變,尤其一場純潔愛情的洗禮,使她滌盡了生命中的污漬,靈魂得到了凈化。她改邪歸正的過程,恰是她漸漸與她可愛的人性、迷人的缺陷相脫離的過程。與她兩相對照的是沈紅霞,她一心朝著理想去奉獻、犧牲,放棄人的天性,雖然出發點是最善,結局卻是殘酷、幻滅。女子牧馬班的失敗告訴人們:人性、雌性、性愛都是不容被否定的。

《雌性的草地》在結構上庖丁解牛,在敘述上撲朔迷離,富有現代派的特色。寫作手法上的某些創新如“故事的剖切面”等,可見它在藝術性上的匠心獨具。但是《雌性的草地》在大陸的初版沒有引起關注,幾近默默無聞。嚴歌苓出國前寫作的“女兵三部曲”,前兩部是被挾裹在文學潮流中,這突破性的第三部,要等到她將來聲名大噪之后才被給予應有的重視。而寫完《雌性的草地》后出國留學的嚴歌苓,隨即步入了文學的新天地。

① 嚴歌苓:《白蛇》,《白蛇·橙血》,春風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頁。

② 可參見朱向前:《中國軍旅文學50年1949—1999》,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朱向前先生對當代軍旅文學做了“三個階段”和“四次浪潮”的提法。“三個階段”對應于學界通行的關于當代文學的劃分標準,將當代軍旅文學細分為“前十七年”、“新時期”、“90年代至今”。“四次浪潮”之說,延續了劉白羽先生前兩次浪潮的提法——分別指1950年代中期和五六十年代之交的兩次戰爭題材長篇小說出版和閱讀熱潮,將1980年代中期軍旅小說的全面繁榮稱為“第三次浪潮”,1990年代軍旅長篇小說的螺旋式上升稱為第四次。

③ 朱向前:《從建構輝煌到對抗消解——轉型期的軍旅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④ 閆順玲:《軍事文苑中的兩朵奇葩——綜論〈這里的黎明靜悄悄〉和〈西線軼事〉》,《哈爾濱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

⑤ 金漢:《中國當代小說藝術演變史》,浙江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版。

⑥ 李萬鈞:《外國小說名著鑒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⑦⑧ 嚴歌苓:《綠血》,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318、418頁;第480頁。

⑨ 張潔:《嚴歌苓小說論》,華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4年,第11頁。

⑩{14} 嚴歌苓:《一個女兵的悄悄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3、5、9頁;第330、362頁。

{11} 李存葆:《山中,那十九座墳塋》,《昆侖》1984年第6期。

{12} 畢淑敏:《昆侖殤》,《昆侖》1987年第4期。

{13} 李新宇:《突圍與蛻變——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的觀念和形態》,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5頁。

{15} 蔡葵:《從“我”到“非我”——讀〈一個女兵的悄悄話〉》,《解放軍文藝》1988年第4期。

{16} 嚴歌苓:《“悄悄話”余音》,《一個女兵的悄悄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373頁。

{17} 陳曉暉:《另一種海洋——略論美華女作家嚴歌苓的三篇小說》,《華僑大學學報》1998年第2期。

{18}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57頁。

{19} 嚴歌苓:《一天的斷想》,《波西米亞樓》,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6頁。

{20}{25}{26}{27}{31}{35}{36}{37}{38} 嚴歌苓:《從雌性出發》,《雌性的草地》,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第3頁;第4頁;第5頁;第2頁;第4頁;第167頁;第304、305頁;第4頁。

{21} 傅逸塵:《重建英雄敘事》,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頁。

{22} 朱向前、唐韻:《軍旅文學三十年(1978-2008)》,《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

{23} 楊經健:《一個理想主義英雄的精神漫游——兼評張承志小說的宗教意味》,《中國文學研究》1991年第4期。

{24} 樊星:《當代文學新視野講演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3頁。

{28} 黃國柱:《留戀芳草地——長篇小說〈雌性的草地〉讀后》,《雌性的草地》,臺灣爾雅出版社1993年版,第487頁。

{29} 嚴歌苓:《從雌性出發》,《雌性的草地》,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

{30} 陳黎:《嚴歌苓:死了都要愛》,《南都周刊》2006年7月9日。

{32} 王冠含:《〈雌性的草地〉中的草地空間》,《世界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

{33} 王冠含:《〈雌性的草地〉中的草地空間》,《世界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

{34} 王安憶、陳思和:《兩個69屆初中生的即興對話》,《上海文學》1988年第2期。

{39} 可參見嚴歌苓:《性與文學——為芝加哥華人寫作協會所做的一場演講》,《波西米亞樓》,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第113-120頁。

(責任編輯:莊園)

The Early Works of Yan Geling and the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1980s

Cai Xiaorong

Abstract: Focusing on the“A Trilongy of Women Soldiers”, the early works in the 1980s by Yan Geling, this article places them in the context of a literary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China, analytically comparing them with the works by other writers in the same period. of the three novels, Cixing De Caodi(The Female Grassland)in particular, contains the core and essence of her works in the subsequent stage. A study in depth of her works in this period is of great value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her works in the subsequent period.

Keywords: Yan Geling, military literature, reflections literature, educated youth literature, sex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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