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炎 萍
出版:思想的翅膀*
◎ 炎 萍
《啟蒙與出版:蘇格蘭作家和18世紀英國、愛爾蘭、美國的出版商》一書聚焦蘇格蘭啟蒙運動中的書籍出版歷史,對于蘇格蘭啟蒙運動的獨特性與在此期間出版人的文化角色進行細微觀察,并對由此折射出的出版史與思想史的關系進行了深刻的論述。
出版史;出版文化;思想史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推出了美國學者理查德B.謝爾(Richard B. Sher)的專著《啟蒙與出版:蘇格蘭作家和18世紀英國、愛爾蘭、美國的出版商》。該書以蘇格蘭啟蒙運動中的書籍出版史為中心,生動地展示了出版與啟蒙之間的互動關系。
謝爾采用實證的方法考察了115位蘇格蘭作家在1746年到1800年間出版的360本著作,包括作者的身份、第一版的出版商、版式、卷數、價格、暢銷程度、再版情況、作者得到報酬的數目和方式等。通過查閱大量珍稀版本的圖書和未經出版的手稿,謝爾詳盡地勾勒了蘇格蘭啟蒙運動書籍出版與傳播的文化迷宮,并通過詳實的數據和有趣的私人信件展示了倫敦—愛丁堡出版軸心和都柏林費城的重印如何推動蘇格蘭啟蒙運動成為一種國際現象,并對歐洲和美洲都產生深遠影響。
閱讀這部獨特的出版史,為我們更好地思考出版人的文化角色、探討出版史和文化史的關系提供了很好的借鑒。該書主要有以下三個特點:
“在歐洲啟蒙運動這場氣勢恢宏的交響演奏中,蘇格蘭以其獨特的音色受到世人矚目”。①由于其特殊的歷史境遇和地域特征,蘇格蘭啟蒙學者在分享科學、寬容、民主、進步等普遍價值觀念的同時,表現出鮮明的民族性格,其科學和文學書籍的生產也充滿了民族文化的意義。
長期以來,蘇格蘭一直是一個地理上位于歐洲邊緣、經濟落后的弱小國家。《1707聯合法案》打開了蘇格蘭的經濟困局,卻使之喪失了獨立國家的政治地位。對蘇格蘭啟蒙思想家來說,聯盟一直是個揮之不去的問題。他們在堅持自己蘇格蘭身份的同時,對英格蘭人的輕慢格外敏感。“面對民族的一系列損失和劣勢,還有與英格蘭的政治、社會、文化聯盟的可能性,休謨圈子中的蘇格蘭文人進行了一種有自我意識的嘗試,通過在智力上取得成就,來給他們自己和蘇格蘭民族帶來名聲和聲譽。”②而書籍正是實現這個夢想的翅膀。
首先,蘇格蘭文人集團利用出版物強化個人合作和社會凝聚性。亞歷山大·布羅迪和謝爾都注意到,雖然蘇格蘭啟蒙思想家分散在各個領域,不同學派之間存在巨大分歧,但其整體性和高度的社會性是不可忽視的特征。高水平的學術社團和密切的出版聯系是重要的凝聚因素。生活在格拉斯哥、愛丁堡和阿伯丁的啟蒙知識分子生活在一個緊密的學術圈子里,“由于蘇格蘭文人之間的密切關系,他們常常為彼此的出版計劃提供幫助,有時是進行直接的合作。”③作者們投入了大量精力去編輯、修訂和重印彼此的作品。約瑟夫·布萊克將亞當·斯密的論文編輯成《哲學論文集》,休·布萊爾出版約翰·洛根的遺作《傳道書》,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其次,文人們經常利用出版媒介互相贊揚,并盡可能大聲地宣傳蘇格蘭作為文學和學術中心的新地位。例如托馬斯·里德在《人類理智能力研究》獻詞中為18世紀的蘇格蘭描繪了這樣一幅理想化的圖景,“在那里文人群體成員以平靜而愉快的態度討論問題,使用互諒互讓的哲學話語來澄清和改進他們的原理并且互相尊重。”④共同的理想和事業遮蓋了他們之間的差異,競爭和分歧進一步刺激而非抑制啟蒙出版文化的發展。他們彼此團結和相互支持,為愛丁堡贏得“大不列顛雅典”的美譽。
第三,將作者身份塑造為民族現象。福柯在《作者是什么》中指出:作者是話語實踐復雜運作的產物,作者形象及其含義在不同歷史時期會因文化傳統和話語形構的改變而改變。現代版權制度和現代文學批評以一種復雜的運作方式構建了作者形象。那么,蘇格蘭啟蒙運動成熟時期的出版文化是如何塑造作者身份和形象的呢?
謝爾考察了蘇格蘭啟蒙作家的署名情況。他發現,這一時期的書籍扉頁上經常用學位、頭銜和職位來標識作者,通過這種身份證明來提高作者的權威并強化其蘇格蘭民族身份。如亞當·斯密在世時出版了多個版本的《道德情操論》,第一版(1759)和第二版(1761)中,斯密名字的后綴是“格拉斯哥大學道德哲學教授”,《國富論》的第四版(1784)扉頁上補充了“愛丁堡皇家學會會員”“國王陛下的一位蘇格蘭海關專員”這兩個身份。
“這種署名方式讓作者與自己祖國的機構發生聯系,說明了蘇格蘭啟蒙運動的作者認識到自己來自蘇格蘭的重要性,以及轉而反映了他們的蘇格蘭身份會被讀者認識的程度。讀者對作品的評價不僅影響了他們對作者的認識,而且影響了對該作者所屬的機構和國家的看法。”⑤通過把作者身份塑造為民族現象,蘇格蘭啟蒙書籍把蘇格蘭文人看作一個集體的存在,從而賦予其民族的、政治的和意識形態上的意義。政治上失去獨立地位的蘇格蘭,要在文化上與英格蘭一爭高下,出版正是文化較量的武器。
出版人是唯利是圖的生意人,還是文化事業的推動者?文化追求與市場意識可否融于一身?美國文化史學者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在《啟蒙運動的生意》一書中考察了《百科全書》的出版、印刷及傳播的生意鏈后寫道:“啟蒙運動……首先存在于哲學家的沉思中,其次則存在于出版商的投機中。”⑥他生動地描繪了以夏爾·約瑟夫·龐庫克為代表的出版商如何在利潤的驅動下將啟蒙思想帶出哲人的書房而深入到社會的縫隙并最終推動了一場運動。雖然他們隨意刪改原作的內容,賄賂欺詐,卻在無意間成為推動啟蒙運動的活躍分子。
謝爾稱贊達恩頓對《百科全書》書籍史的論述開辟了書籍史研究的先河,成為探討啟蒙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順著相似的思路,謝爾考察了蘇格蘭啟蒙運動時期的出版發展歷程及其與啟蒙運動的互動關系。他們的研究提醒我們,啟蒙運動絕不僅僅是思想家書齋之中的獨白。在思想物化成書籍并進一步推動社會變革的過程中,出版和圖書貿易滲入到歷史的肌理之中,成為推動社會歷史發展的力量。
與達恩頓筆下的龐庫克不同的是,謝爾發現蘇格蘭啟蒙運動的出版商有著獨特的文化追求和文化自覺。在愛國熱情和民族志向的推動下,蘇格蘭啟蒙出版事業不再是單純的商業行為,而是具有了內在的文化屬性。蘇格蘭啟蒙時期的出版人文化角色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出版人構成嚴肅寫作背后的力量。讀過英國文學史的讀者應該不會忘記塞繆爾·約翰遜博士那篇柔中有剛的《致切斯特菲爾德伯爵書》。在約翰遜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伯爵從未提供過“任何幫助的行動、任何鼓勵的言語或者表示贊同的姿態。”當《英語詞典》編撰完成即將成為經典時,他搶先發表文章暗示自己是贊助人,被約翰遜一口回絕。
約翰遜的傳記作者詹姆斯·包斯維爾(Jame s Boswell)發現,蘇格蘭出版商安德魯·米勒和威廉·斯特拉恩是與約翰遜簽訂“文學勞動合同”的最主要的人。約翰遜認為“書商是文學的贊助人,他們確實通過那部字典最終獲得了相當多的利潤,但是這項耗費巨大的工程能夠冒險開始并且終于堅持完成,這要歸功于書商,他們也不能確定出版這部字典一定不會虧本”。⑦約翰遜的例子說明貴族模式開始轉變為資產階級或現代的商業模式。出版者構成了嚴肅寫作背后的推動力量,他們敢于承擔風險,發起大規模的出版計劃。大衛·休謨的《英格蘭史》就是漢密爾頓出版公司在1754年冒險嘗試的一個宏大的蘇格蘭民族出版項目。漢密爾頓自己都稱之為一個非常大膽的,甚至是魯莽的計劃。為了保證在倫敦的銷路,漢密爾頓特意在倫敦開設一家臨時店鋪。亞當·斯密《國富論》的市場前景同樣不被看好。然而,這兩部著作都成為了無法超越的經典。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出版人作為文學贊助人還承擔著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橋梁角色,他們判斷和甄別優秀的作品,對讀者起到引導作用;而對市場和公眾反響的判斷上,他們又先于作者,給作者經濟上的支持。
第二,出版人為作者和文人提供個人服務和社交支持。以18世紀后半葉愛丁堡最著名書商威廉·克里奇為例,他的書店是著名的文人聚會場所,蘇格蘭文人定期在那里聚會和互相結交。克里奇擅長吸引蘇格蘭文人群體的成員,培養他們成長為作者。過去由貴族贊助人向作者提供社會支撐體系,現在由富裕的出版商承擔。畢業于愛丁堡大學的克里奇視科學為啟蒙的推動力量,積極地出版他覺得有價值的科學作品,如布豐的《自然史》和蘇格蘭啟蒙運動的范本《蘇格蘭統計報告》。出于對啟蒙理念的認同和促進蘇格蘭民族進步的理想,克里奇甘愿冒財政風險出版促進啟蒙運動的作品。
謝爾認為,雖然出版人提供的慷慨版稅提升了文學和學術作品的價格,但并未取代貴族的贊助和支持。“那個時代的特征是贊助和市場相結合的體制”。⑧被稱為“蘇格蘭啟蒙之父”的阿蓋爾公爵三世本身就是一位業余科學家、改良家和植物學家,他利用手中的權力給他認可的知識分子提供學校的職位或政府的公職和退休金,使其擁有穩定的寫作環境,不完全靠出版行業的資助。經濟上的獨立使作者不必完全屈從市場要求,出版時不以盈利為唯一目的。這個特點使得“穩定性”和“學術性”成為蘇格蘭啟蒙運動的基調,也使蘇格蘭啟蒙作品常帶有專業和教導的色彩。
一般來講,思想史學者主要關注思想的承襲和流變。提到蘇格蘭啟蒙運動,學者們首先關注的是哈奇森的《論美與德性觀念的根源》、里德的《按常識原理探究人類心靈》、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大衛·休謨的《人性論》等深刻影響今天經濟和倫理生活的經典著作。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不少學者探討過1760年至1840年蘇格蘭哲學在德國和法國的接受,并與大陸啟蒙運動思想相互融合的過程。⑨學術界也涌現大批文獻探討美國建國先賢的蘇格蘭思想淵源。然而,哲人的沉思是如何走出書齋推動歷史的呢?
謝爾以出版史介入思想史,通過蘇格蘭啟蒙書籍的出版模式和重印情況來探討作者與書商的活動如何使啟蒙思想廣為傳播,并使蘇格蘭文人共和國名揚天下。“出版史不僅僅是文獻學和版本學,當我們從更廣闊的視野來考察書籍的歷史,就能理解印刷品中的文字作為歷史中的一種能量所具有的效能。”⑩透過謝爾對倫敦—愛丁堡出版軸心的形成和瓦解過程的考察,讀者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什么18世紀后半期在蘇格蘭這個小地方產生了大智慧,又為何在19世紀走向衰落;都柏林和費城的重印又是怎樣為蘇格蘭啟蒙思想插上翅膀,推動了歐洲的啟蒙運動并對美國制憲產生深遠影響。
“如果沒有出版業的變革,我們所知的蘇格蘭啟蒙運動就是難以想象的,反之亦然。”謝爾認為,蘇格蘭啟蒙運動在18世紀中期經歷了一個“騰飛”,與打造倫敦—愛丁堡出版軸心的五位出版商密不可分。他們分別是早年移居倫敦的蘇格蘭書商安德魯·米勒和威廉·斯特拉恩;還有對蘇格蘭民族感情強烈認同的愛丁堡出版商漢密爾頓、巴爾福和金凱德。他們全部出生在蘇格蘭,青少年時期就相互認識,米勒、金凱德、斯特拉恩都曾是蘇格蘭著名書商麥克尤恩的學徒。他們在那個時期建立的友誼減弱了個體和區域競爭,并為后來的合作鋪平了道路。
謝爾稱米勒和斯特拉恩為愛國出版商,他們在倫敦獲得財富和名望后,積極培養和支持蘇格蘭作者,為其優秀作品支付慷慨的稿酬并打開倫敦市場。“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有多少蘇格蘭人受到他的鼓舞而成為作者,也不知道有多少原稿由于他的參與而成為流行和盈利的巨著,如果沒有米勒,它們可能默默無聞或者作為地方出版物被埋沒。”18世紀中期開始,米勒在出版蘇格蘭作者重要作品時,開始與蘇格蘭的出版同行合作并逐漸演變成一種重要的出版模式,如亞當·斯密的經典作品《道德情操論》就是由金凱德在愛丁堡、米勒在倫敦出版的。出版同盟有利于分散成本、拓寬銷路、提升文學和學術作品的價格,培養和支持蘇格蘭作者。他們合作的基礎是共通的理念、共有的利益和私人之間的情誼。然而,他們的晚輩合伙人之間卻沒有建立起這樣的友誼和信任,在書籍出版樣式、時機、利潤分配等方面,產生了越來越多的爭執和沖突,彼此的信任和合作紐帶逐步瓦解,蘇格蘭啟蒙書籍出版的黃金時代一去不返。
謝爾進一步分析了都柏林和費城的重印對蘇格蘭啟蒙思想傳播的推動作用。當時的愛爾蘭沒有版權法律,那里的書商能夠不受限制地重印英國作品。每當倫敦和愛丁堡推出暢銷新書,都柏林迅速以更小的尺寸、更低的價格進行大量的重印,再銷往英格蘭、歐洲大陸和美國。謝爾認為,他們雖是文化的盜用者,卻在傳播啟蒙作品方面成為連接大西洋兩岸的紐帶。18世紀末,許多蘇格蘭和愛爾蘭書商移民到美國,開始在費城、波士頓和紐約復制愛爾蘭的重印業,蘇格蘭啟蒙作品依然位于中心地位,對美國制憲和高等教育產生了深刻而復雜的影響。如果沒有都柏林和費城的重印,蘇格蘭啟蒙思想很可能曇花一現,難以產生持久的影響和新的生命力。
究竟是印刷業影響了歷史,還是歷史影響了印刷業?這個問題沒有一個簡單明了的答案。出版業的發展在某種程度上是整個歐洲啟蒙運動的共有特征。啟蒙運動對理性的肯定激發了人們求知的欲望,閱讀市場的形成使出版和圖書貿易成為有利可圖的產業。然而,不同的歷史境遇賦予各個民族不同的啟蒙主題,其圖書出版和貿易也帶上鮮明的民族烙印。在德法等歐陸國家,啟蒙是以理性之光驅散宗教和專制的陰霾,發生在“光榮革命”之后的蘇格蘭啟蒙運動則是要建立一個文明的秩序社會,實現自由和富裕。而在晚清時代的中國,對西學著作引進與傳播的主題是救亡圖存。
在蘇格蘭啟蒙運動個案中,啟蒙與出版繁榮是互利共生的關系。雄心勃勃的出版商在愛國熱情與創業精神的驅動下促進啟蒙書籍的出版和傳播。蘇格蘭著名出版商大多受過良好的教育,積極認同啟蒙理念,深信科學知識和文化藝術對開啟民智、建立自由富強社會的作用,因此他們的出版動機常常超出利潤的范疇,使得經典的科學和哲學作品得以出版。同時,蘇格蘭啟蒙思想家在傳播知識、啟迪民智,促進民族進步的使命感下源源不斷地向出版商輸送高質量的智力成果,為出版業提供豐厚的利潤和持久的動力。這一點在與愛爾蘭圖書貿易進行對比后顯得更加突出。愛爾蘭由于沒有著名的本地作家,其出版業只能以重印英格蘭和蘇格蘭作者的作品為主。當英國的版權法律在1801年擴展到愛爾蘭后,愛爾蘭重印業無以為繼。
總之,謝爾用詳實的數據令人信服地分析了蘇格蘭啟蒙運動時期出版文化與思想運動的關系,生動地呈現了常常為人們所忽視的從思想到書籍的過程,為我們認識出版人的文化角色提供了新的視角和借鑒。
(炎萍,河南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本文系2013年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后現代語境下西方文學倫理學研究”(項目編號:2013-ZD-086)的成果。
注釋:
①⑨亞歷山大·布羅迪編. 蘇格蘭啟蒙運動[C]. 賈寧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0:149,298.
⑥ 羅伯特·達恩頓. 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M]. 北京:三聯書店, 2006:3.
⑩ 王郡. 一部大書與時代的傳奇——《啟蒙運動的生意》評述[J]. 史林,2007(2):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