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
“張存浩先生在物理、化學界受尊敬的程度,在整個會議期間都可以感覺得出來。有的人雖然很重要,也身居高位,但不見得能夠得到同樣的尊敬。”這是一位年輕學者在多年前參加完全國化學動力學會議慶祝張存浩院士80華誕活動的后記。
這位讓后輩科研人員心生尊敬的老者如今已87歲,2014年1月10日上午,在人民大會堂,他從國家主席習近平手中接過了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證書。盈盈的笑意溢滿了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深深溝壑。他開創了我國化學激光研究,使其從無到有,在國民經濟、軍事等領域發揮作用,并與其他學者一起開創我國分子反應動力學研究。
他是一位一生追光的科學家。他追逐的是那束激光,也是科學的真理之光,更是用科學技術改變國家命運的夢想之光。
戰火中深埋追尋之光
姑父、姑母獻身祖國教育和科學事業的舉動,以及強烈的民族自豪感,都深深地影響著少年張存浩。
張存浩一直記得福建長汀的那一束燈光。那是中學時代,他與姑父、姑母夜晚讀書時共用的一個燈泡發出的微弱光亮。
張存浩的家世讓很多人覺得傳奇。他的祖父是清朝最后一個兩廣總督,外祖父是清末民國時一位大軍閥,伯父、父親都曾留洋海外,伯父在哈佛大學學市政,是著名的市政建設專家,姑姑張錦23歲在美國獲化學博士學位,是我國較早的有機化學女博士,姑父傅鷹是我國著名化學家、首屆學部委員,叔叔張镈是著名建筑師、人民大會堂的設計者。
1928年張存浩出生在天津,與父母一起度過美好的童年時光。但平靜的生活在1937年被日軍的槍聲打破。張存浩回憶:“母親讀書不多,但很有民族大義,她不愿讓自己的長子在淪陷區接受日本帝國主義的教育,便與姑父、姑母商量能不能把我帶到重慶后方去生活。”
早年從美國學成回國的傅鷹、張錦夫婦在抗戰期間輾轉任教于重慶大學、福建大學。從1937年8月起,9歲的張存浩便隨姑父、姑母開始了數年的抗戰流亡生活。傅鷹、張錦將張存浩帶到自己身邊,極盡教育啟蒙之責。從他們身上張存浩較早接觸到了科研生活。姑父、姑母獻身祖國教育和科學事業的舉動,以及強烈的民族自豪感,都深深地影響著少年張存浩。
一天晚上,三人同在燈下看書,張存浩正看英文,姑父問他:“你為什么不多花點時間在中國文字上?”隨后,傅鷹便情不自禁地講開了,說中國文學和文字有很深厚的基礎,我們不能只注意外國的,一定要把中文放在前面,放在第一位。聽完姑父的話,想著正被侵略者踐踏的祖國和大批與姑父、姑母一樣用生命堅守著中國文化根基的學者,熱血的張存浩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1943年,15歲的張存浩考入廈門大學,次年轉入重慶中央大學,1947年畢業。1948年赴美,1950年,22歲的張存浩獲美國密歇根大學化學工程碩士學位。此時,太平洋的另一邊,朝鮮戰爭開戰,張存浩發現自己一夜之間成了同學們口中的“feo(敵人)”,美國報紙的頭條也將中國描述成敵人,他覺得沒有必要再在美國待下去了。張存浩做了第一件人生中叛逆的大事:違背姑父、姑母讓他在美讀完博士的意愿,自作主張提前回國。1950年8月送走回國的姑父姑母,他便買好了下一班回國的船票,10月啟程回到剛剛建立一年的新中國。
樹立為國家需要研究的信念之光
幾十年的時間張存浩的科研經歷了三次“轉行”,在心中總有一束光在牽引著他,那束光就是國家需求。
“我一回國就是抗美援朝,我的很多同輩都有相同經歷,應該說對我們有時代的要求,拿國防研究來說,不是你愿不愿意做,而是你必須做。”張存浩這樣回憶自己的科研生涯,幾十年的時間他的科研經歷了三次“轉行”,在心中總有一束光在牽引著他,那束光就是國家需求。每次“轉行”他都竭盡全力,做到盡善盡美。
1951年的一天,東北科研所大連分所(中科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前身)所長張大煜在留學生接待處看到了張存浩的材料,邀請他到大連看看。當天晚上張存浩與張大煜一起乘火車前往大連。實驗設備一流、已有從國外回來的研究人員先于他在此工作,張存浩發現這是個“顯身手的地方”。23歲的張存浩從這里開始了自己60年的科研生涯。
他接到的第一項任務是我國催化劑研究奠基人、所長張大煜交給他的水煤氣合成燃料研究,就是要從水煤氣中獲得燃油。當時張存浩的研究與世界同步,毫不遜色于西方大石油公司,“當時美國人遇到嚴重困難,催化劑破碎嚴重。我們找到了一種基本不破碎的催化劑。”張存浩說。從1951年到1958年,7年的日日夜夜他們的研究經過“小試”、“中試”、與煉油廠合作,最終做到從每立方米煤氣中得到產品200克,而當時美國只達到50克。
但就在此時,大慶油田被發現,天然油的成本更具優勢,合成油的研究成果只能擱置。“當時沒有什么不舍,后來想如果當時接著做,可能會做得更好。”但當時年輕的中國科研人員沒有選擇,他們只能放下“更好”的可能,轉向國家更需要的地方。
上世紀50年代末,緊張的國際形勢迫使中國必須獨立自主并迅速發展國防尖端技術。張存浩很快轉入火箭推進劑研制這一全新領域。他和同事們在硼烷燃料、固體推進劑、固液推進劑等方面進行了大量實驗。他和同事何國鐘等提出了固體推進劑燃速的多層火焰理論模型,20年后還被美國學者稱道。
如今也已81歲的何國鐘院士回憶起那段在大連郊區山溝里工作的往事,就想起自己給張存浩起的外號“張著急”。這位大自己5歲的領導“總是很著急,總想著國家交給的任務怎么能更快地完成,盡快讓國家用上。在他手下工作,壓力還是很大的”。何國鐘笑著說起這位一輩子的同事和朋友。50多年前他與張存浩在山溝試驗站同住一個房間,每晚熱烈討論,周末同乘解放牌卡車滿面塵土地回家……這些記憶構成了老科學家們最珍貴的青春歲月。
堅守中迎來希望之光
張存浩和他的團隊再次進入山溝的試驗站從零開始,他們研究的是超音速氟化氫、氟化氘激光。這是與國際同步、多學科的集成研究。
時間的車輪很快駛入浩劫的十年。因從美國帶回的一個收音機,張存浩被冠以“美蔣特務”的名號,終止所有研究,全家遷往農村。張存浩的夫人遲云霞記得一個細節,文革中不斷搬家,每次為減少行李,都要燒掉家里的書,每到這時張存浩就會悄悄躲出去,“你們燒書我受不了。”看書是他保持敏銳思維的方式,但此時對他來說已是奢侈。六次抄家、三次自殺,很難想象懷揣著建設新中國夢想的年輕學者是如何挨過了那些個日日夜夜。
“他總覺得中國不會總是這個樣子。”夫人最懂得他的堅守。在農村他挑水、燒鍋爐,還自己找來制劑給鄉親們調配農藥。面對記者的采訪,張存浩的兒子說,在農村的一年半是兄弟倆和爸爸在一起待得最長的時間,因為沒有試驗需要爸爸。堅持最終讓張存浩看到了希望。1971年大連化物所成立化學激光研究室,任命張存浩為主任。
自1960年,世界第一臺紅寶石激光器問世,激光因其亮度高,不需強大電能,而在軍事、民用方面展現了廣泛的前景,成為國際研究熱點。1972年以前,我國多個單位都開展了相關的探索,“有人做氣動激光、有人做自由電子激光、有人做化學激光,但功率都不高,全國最好的只有0.3瓦。”何國鐘說。功率要提高、光束質量要提高、傳輸性能要提高,這些就是激光研究必須解決的問題。
張存浩和他的團隊再次進入山溝的試驗站從零開始,“赤手空拳”拼搏。張存浩面臨著又一次“轉行”,這一年他已經43歲。他們研究的是超音速氟化氫、氟化氘激光。這是與國際同步、多學科的集成研究,而當時正處文革,國際學術交流幾乎停滯。重新回到研究工作中的張存浩面對的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上世紀70年代中期,經過張存浩和何國鐘、沙國河、楊柏齡等人的艱苦攻關,超音速燃燒型氟化氫、氟化氘激光器終于誕生,此項成果相當于當時美國發表的水平。
熟悉張存浩的人都知道,在這位老人溫和的外表下有股子倔勁,像他研究的光束一樣,看準方向,勇往直前。
我國激光發展初期,一直存在技術路線選擇的問題。上世紀80年代,在我國一次激光研究的規劃會議上,張存浩對化學激光功率易放大、不依賴外部能源等獨特優勢作了深入闡述和說明。他據理力爭,爭取決策層的支持,“我只要十分之一的經費,能做出比你更大的光!”
1983年張存浩與莊琦、張榮耀等人開展脈沖氧碘化學激光器的研究,首次發展出光引發/放電引發脈沖氟碘化學激光器。激光器的技術水平處于世界領先地位。1992年,張存浩領導的團隊研制出我國第一臺連續波氧碘化學激光器。40年來,“張存浩為推動我國化學激光領域的快速發展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中國應用物理與強激光技術和能源研究專家杜祥琬說。
保存基礎研究發展之光
張存浩兩次寫信給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申請專項資金支持青年科學家。在國務院支持下,1994年基金委設立“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項目”。
上海交通大學校長張杰院士至今記得17年前在張存浩支持下回國的往事。當時,張杰是英國盧瑟福實驗室高級科學家,在激光領域已是世界知名的青年學者,而張存浩當時的身份是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主任。
從1991年起張存浩被調往剛剛成立5年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接替第一屆主任唐敖慶先生,擔任第二、第三屆主任,這一干就是9年。這份工作要求一個科學家要有更長遠的眼光和更寬闊的胸懷。9年時間,張存浩依然是“張著急”的風格,因為他知道一個國家沒有雄厚的基礎研究是不會有后勁的。
1992年,正是“下海”的高潮階段,基礎研究隊伍面臨流失。張存浩請教侯祥麟等老科學家后,決定重點支持基礎研究隊伍中的青年拔尖人才,穩住隊伍。他兩次寫信給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申請專項資金支持青年科學家。在國務院支持下,1994年基金委設立“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項目”。經過20年的發展,現有2000多位杰出的青年科學家獲得資助,今天,他們大多成長為中國基礎研究領域的中堅力量,其中的100多位當選為兩院院士。
張杰就是其中的一位。1997年7月的一天,張存浩訪問英國盧瑟福實驗室,聽完主任對研究成果的介紹后,他提出想見見張杰,工作人員告訴他張杰在外國開會,要明天才能回來,張存浩說,“我等他,我明天再來”。第二天張存浩在張杰實驗室里和他聊了整整3個小時。第一次見面,這位年近七旬的前輩用字正腔圓的英語跟張杰講中國需要可持續發展的話語至今印在張杰的腦海中。
張杰有報國之心,但已在國外建立團隊工作10年,回國談何容易。張存浩在基金委迅速召開會議商量如何支持張杰。他能夠靈活使用的只有二三十萬元的主任基金,張存浩提出,能不能把幾位主任、副主任的主任基金合起來支持這一個人。最終在基金委的支持下,張杰于1998年回到中科院物理所工作,并很快在國內取得世界領先的研究成果。
像張杰一樣,陳竺、朱清時等很多科技人員都曾受到過這樣或那樣的“超常規”支持。但當別人說起這些時,張存浩總是馬上制止,“不要說,不要說,這都是我分內的事情啊”。
傳承嚴謹的治學之光
“如果沒有實驗,光有理論預測的話,有時會走到很歪的路上去。兩方面都有,互相扶持互相校驗,這樣是最好的。”
大連化物所副所長楊學明院士是張存浩30多年前的研究生,這位“老學生”記得新生報到的第一天張存浩的話:“實驗科學非常重要,張老師強調實驗科學的重要性,對我影響深刻。”楊學明當時覺得科學家就應該像陳景潤那樣做科學,但張存浩告訴他科學并不是只有這樣。
“如果沒有實驗,光有理論預測的話,有時會走到很歪的路上去。兩方面都有,互相扶持,互相校驗,這樣是最好的。”張存浩深感實驗科學的重要,他強調要參與儀器設備的研制,他也這樣訓練學生。楊學明從研究生階段就開始接受這樣的訓練,而如今,他又把這些教給了他的學生。“實驗物理化學過程中的一些現象,如果你用一般的儀器來做很難看到,所以實驗物理化學非常重要的一個基礎就是發展新儀器。當時張老師的很多研究都是這樣的。”楊學明說。
除了理論和實驗的結合,學生們還從張存浩身上學到很多。“研究室里的工作要做世界水平。”“做科學就應該嚴謹。”
采訪中我們聽到多位各個年齡段的學生講到張存浩為他們改英文論文的事情。因為早年姑父、姑母的訓練,張存浩的英文被國外編審評為“beautiful English”。學生們的英文論文總要找他修改,這個習慣一直延續至今。
“張先生現在還是每個月到大連來,在實驗室聽我們的研究進展,非常和藹,我們有問題,就會想到直接請教他,覺得很自然。”大連化物所分子反應動力學國家重點實驗室的鄧列征博士將他的第一篇英文論文發給記者,我們看到張存浩在上面進行了仔細修改,包括不定冠詞和定冠詞、單數和復數、句法和句式、同義詞和近義詞的運用、名詞和動名詞等的修改。“那一年是2004年,張先生已經76歲。不光是我的論文,只要是張先生給我們修改的論文,都會仔細到那樣的程度。”鄧列征說。
有時,這樣的修改工作甚至會在病床上完成。如今張存浩大多數時間在北京,有時身體不適住進醫院,學生并不知情,會把要改的論文發給他,他總是會在最快的時間內仔細修改,返回郵件。
對學生們來說,這位耄耋老人也像是一束光,一束照亮他們科研之路的強光,引領著他們在科學的海洋中探索新的航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