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穎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近代語氣詞“么”“嗎”的對比研究
——以《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為考察對象
趙 穎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語氣詞“嗎”和“么”具有淵源關系,但二者的語用功能并不完全重疊。“嗎”在清代得到廣泛運用,與“么”并存,彼此形成一定的競爭關系。文章通過對京話小說《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中相關用例的計量統計,描述了“么”“嗎”在二書中的分布情況,并從歷時和共時兩個角度揭示了“么”“嗎”的語用特點及興替關系。
語氣詞;么;嗎
目前學界普遍認為,語氣詞“么”源于反復問句句末的否定詞“無”,語氣詞“嗎”是“么”歷時演變的結果。據王力、潘允中等人的研究,“嗎”在清代以前比較罕見。文章擬對清代兩部口語化程度較高的京話小說《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以下簡稱《紅》和《兒》)中的語氣詞“么”“嗎”進行計量統計,借以考察“么”“嗎”的分布情況,以及二者之間的興替關系。
文章選用的《紅》為1975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八十回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①。所選用的《兒》則是1983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
對于“么”“嗎”的來源和流變,呂叔湘、王力、太田辰夫、孫錫信、鐘兆華、張林林等諸多學者均有論及。從他們的研究中,可以歸結出以下三種觀點。
第一,“嗎”來源于“么”,而“么”的前身是“無”。王力先生的《漢語史稿》從語音上闡釋了它們的演變過程:“無”的上古音是mǐua,文言音逐漸變為輕唇wu,而白話音喪失了韻頭只保留了重唇m。王力先生還引用粵語和客家話中“冇”來證明“么”由“無”演變而來。“么”在中古屬戈韻,起初念mua,后韻頭失落變為ma,后人采用適合于后代音系的諧聲偏旁“馬”字,寫作“嗎”②。潘允中先生也認同這種觀點,他認為演變過程是從“未”“無”到“么”“嗎”,并認為“嗎”作疑問語氣詞較晚,已發現的最早用例出現在《紅》中。另外,日本學者太田辰夫也持此種觀點。
第二,社科院語言研究所的鐘兆華對第一種觀點中“么”到“嗎”的演變持不同意見。他在南宋《江鄰幾雜志》③中發現了迄今為止疑問語氣詞“嗎”的最早用例,打破了“嗎”始于《紅》的說法。此外,他還從韻文用韻的角度將“么”分出了“么1”和“么2”。“‘磨’、‘摩’、‘么’、‘末’都是‘么1’的不同文字表示形式。它們和后來的‘嗎’是兩回事。”④“么2”是以“ma”為音讀的疑問語氣詞,出現時間不晚于北宋末年,這才是“嗎”賴以產生的歷史語音基礎。
第三,張林林和徐杰通過對現代漢語語料的考察分析,根據“嗎”可以同反復問句中的“不”“沒有”相置換的事實,發現“嗎”同“沒(有)”在共時平面上有很大的一致性。另外,“沒(有)”還可以和語氣詞“啊”組成“沒啊”,根據漢語的語音演變規律,“沒啊”演變成“嗎”是完全可能的。
綜合上述觀點,可以大致勾勒出“么”和“嗎”的演變過程:“無”本為動詞,秦漢時經常用在“有NP無”的反復問句中;從唐代開始,“無”的語義進一步虛化,語法意義逐漸增強,并最終在反復問句的句末變成了疑問語氣詞。作為“無”的音變形式,“么”“嗎”全面繼承了“無”的表疑問語氣的功能。
“么”“嗎”作為近代漢語語氣詞系統中的重要成員,在《紅》和《兒》中既有傳疑的功能,又有傳信的功能。
(一)表疑問語氣的“么”“嗎”
《紅》《兒》中疑問語氣詞“么”“嗎”的使用情況見表1。

表1 疑問語氣詞“么”“嗎”的使用情況
疑問語氣詞是漢語針對疑問范疇的一種特殊的語法處理方式,是傳達羨余疑問信息的輔助性疑問手段,是疑問句中附著于疑問語調之外的形式標記,無論它們本身是否負載信息,一律在句中發揮獨特的語用功能。
疑問語氣詞“么”“嗎”可出現于是非問句中,一般是在表肯定或否定的陳述句基礎上加上疑問詞“么”或“嗎”構成,其疑問語氣是句末疑問詞“么”或“嗎”賦予的。是非問句可根據疑問度的不同分為一般是非問、測度問和反詰問。
1.用在一般是非問句中
一般是非問句是全疑而問,說話人不知答案是“是”還是“否”,信疑各為1/2。“么”“嗎”可用于肯定和否定兩種形式中。
A.用肯定形式發問。例如:
(1)不用遠說,只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么?(《紅》第二回)
(2)褚一官道:“你老人家知道咱們道親里頭有位使彈弓子的嗎?”(《兒》第十七回)
B.用否定形式發問。例如:
(3)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紅》第七回)
(4)安太太道:“不用甚么了。你沒跟大爺去嗎?”(《兒》第二十回)
2.用在測度問句中
測度問句的疑問度低于一般是非問句,語氣介乎疑問和陳述之間,說話人對事情有一定的推測和判斷,但不確信;或者是想要表達自己的觀點,但出于禮貌的原因,遂以問句的形式謙虛、委婉地進行提問。“么”“嗎”可用在表肯定性的猜測和否定性的猜測兩種測度問句中。
A.表肯定性的猜測。例如:
(5)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么?”(《紅》第八回)
(6)正說著,老爺見公子拿著稿子過來,問道:“你倒做完了嗎?”因說:“既如此,我們早些吃飯,讓你吃了飯好謄出來。”(《兒》第三十四回)
B.表否定性的猜測。例如:
(7)烏大人見他還沒事人兒似的,便問:“難道你沒的信么?”(《兒》第四十回)
(8)(安老爺)因大概問了問何人跟隨,一路行色光景,隨即問道:“你難道沒下場嗎?”第一句公子就不好登答。(《兒》第十二回)
疑問語氣詞“么”通常還跟表猜測的疑問副詞“敢”“莫非”等共現。例如:
(9)(晴雯嫂子)“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戲我的么?”(《紅》第七十七回)
(10)你叫安學海?你莫非就是作過南河知縣被談爾音那廝冤枉參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爺嗎?(《兒》第十五回)
(11)張姑娘道:“敢則老年官員都沒頂兒嗎?這我可又知道個古記兒。”(《兒》第三十七回)
3.用在反詰問句中
反詰問句是無疑而問,“反問句雖然采用問句的形式,但說話人心目中已經有了明確的看法,答案就在問句之中,沒有什么疑惑的因素,即信1而疑0”⑤。“么”“嗎”可以用肯定和否定兩種形式發問。
A.用肯定形式發問,深層則表達否定的語義。例如:
(12)姑娘笑道:“豈有此理,難道咱們還管給他打掃地面么!”(《兒》第九回)
(13)白臉兒狼說:“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兒的呢!店里還怕短人使嗎?”(《兒》第四回)
B.用否定形式發問,深層則表達肯定的語義。例如:
(14)林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紅》第二十三回)
(15)老爺聽了這話,心下一想:“要是這樣的頑法,這豈不是拿著國家有用的帑項錢糧,來供大家的養家肥己胡作非為么?這我可有點子弄不來了。”(《兒》第二回)
(16)不然,這等一個人去,此番一去,知他怎么個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嗎!(《兒》第十四回)
《兒》里的反詰問句中,“么”“嗎”還經常用在“有+個”格式的末尾,兩者共同作用,語氣更為強烈,這種用法兩本書中一共出現了16例,例如:
(17)只是你不曾想想,世間可有個行囊里裝著兩三千銀子,去找館地當師爺的么?(《兒》第五回)
(18)老弟你想,這樓上的人要坐大了功夫兒,有個不成烤焦包兒的嗎?(《兒》第三十二回)
(二)表非疑問語氣的“么”“嗎”
《紅》《兒》中非疑問語氣詞“么”“嗎”的使用情況見表2。

表2 非疑問語氣詞“么”“嗎”的使用情況
陳述句、祈使句和感嘆句均表達非疑問語氣。“么”“嗎”表達非疑問語氣時主要用在陳述句和感嘆句的句中或句末。
1.用在句中停頓處,可以舒緩語氣,也可以引起聽話人對下文的注意。例如:
(19)襲人微微笑道:“這個么,是寶二爺的臥室。”那劉姥姥嚇得不敢做聲。(《紅》第四十一回)
(20)九公道:“你聽么,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叫我坐紅椅子!……”(《兒》第十五回)
2.用在陳述句或感嘆句的句末,加強確信的語氣,表示事情本應如此,道理顯而易見。例如:
(21)鳳姐兒說:“蓉哥兒,你且站住。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么著?”賈蓉皺皺眉說道:“不好么!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紅》第十一回)
(22)安太太:“甚么話呢?這是個大禮嗎!回來我可就從角門兒溜回去了,好把車讓給你們送親太太坐。”(《兒》第二十七回)
(一)“么”“嗎”的語氣分析
《紅》《兒》中“么”“嗎”的語氣分析見表3。

表3 “么”“嗎”所處語氣的情況
“么”作為語氣詞在《紅》中共有34例,在《兒》中共有142例;而“嗎”作為語氣詞在《紅》(庚辰本)中一例也沒有⑥,在《兒》中多達218例,對比兩組數據可發現“嗎”在清代中晚期開始廣泛使用,其使用頻率遠高于“么”。
“么”在《紅》中主要表疑問語氣,占總數的94.12%,僅有2處表非疑問語氣,一處用于句中停頓(例(19)),另一處用于陳述句末尾(例(21))。而在《兒》中,“么”表疑問語氣占總數的78.17%,雖仍居主體地位,但較《紅》中“么”而言,下降了15.95%,表疑問語氣功能逐漸減弱,表非疑問語氣功能不斷增強,比例上升為21.83%。
從“嗎”在《兒》中的語用分布來看,表疑問語氣占據絕對核心的地位,比例高達99.54%,而表非疑問語氣僅有一處(例(22)),其用法相當于現代漢語中的“嘛”。可見,“嗎”在使用之初,就是以疑問語氣詞的形態出現的,而在現代漢語中,“嗎”更是被看作可獨立承擔疑問功能的疑問語氣詞。
新語言現象的產生并不意味著舊語言現象的消亡。“嗎”作為新興的疑問語氣詞,占據主導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么”表疑問語氣的功能會完全被“嗎”所取代。雖然“嗎”的強勢使得“么”表非疑問語氣的用例有所增多,但“么”主要的語用功能依舊是表疑問語氣。
(二)與“么”“嗎”相關的句類分析
《紅》《兒》中“么”“嗎”所處句類的情況見表4。

表4 “么”“嗎”所處句類的情況
從表4可知,“么”在《紅》中多用于一般是非問句和反詰問句,較少用于測度問句。而在《兒》中,“么”用于一般是非問句的比例大幅減少,用于反詰問句的比例大幅增加,測度問句的比例則基本保持不變。可見,“么”的疑問作用在逐漸減弱。
“嗎”在《兒》中主要用于反詰問句,比例高達85.25%,而用于一般是非問句反而最少,僅為5.53%。這三類句子疑問度的強弱排列為:一般是非問句>測度問句>反詰問句。疑問度逐漸減弱。從“嗎”出現的頻率來看,它主要表達的語氣不在“疑”,不在于尋求聽話人的回答,更在于表達說話人內心的情感。出現在測度問句中多于出現在一般是非問句中,這也同樣證明了說話人更愿意主動去猜測,“嗎”正是這種主觀情感的外在標志。
從“么”“嗎”的發展來看,兩者都更傾向于用在反詰問句中,傾向于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意圖。
(三)“么”“嗎”在表肯定語氣和表否定語氣句中的使用分析
“么”“嗎”在表肯定語氣和表否定語氣句中的使用情況見表5。

表5 “么”“嗎”在表肯定語氣與表否定語氣句中的使用情況
在一般是非問句中,“么”“嗎”出現在肯定形式中占絕大多數,幾乎是否定形式的3倍,《紅》中甚至高達5倍。可見,說話人多從肯定角度發出疑問。
在測度問句中,“么”“嗎”也主要出現在肯定形式的問句中,但所占比例呈減少趨勢。“么”在《紅》中全是表肯定猜測,在《兒》中表肯定猜測的比例減少為82.35%,出現了否定形式的猜測。“嗎”在《兒》中表肯定猜測較“么”又減少到了60%,但仍然超過一半。這些數據說明“么”“嗎”表肯定猜測是其主要用法,但在歷時和共時的演變中,“么”“嗎”開始用于表否定猜測的問句中,且比例不斷增加。
在反詰問句中,“么”“嗎”雖主要用于否定形式的問句,但其深層語義是肯定的,因此,可以看出,“么”“嗎”更多是借著否定的形式來表示肯定的語義。
(四)“么”“嗎”與語氣副詞的同現現象
《紅》《兒》中“么”“嗎”與語氣副詞的同現情況見表6。
同現是指兩個或更多的不同類型的語言成分為了構成句子的需要而同時出現的現象。在《紅》和《兒》中,語氣詞“么”“嗎”在表達疑問語氣時,常會和語氣副詞“難道”“豈”“莫非”“敢”“還”“可”等搭配使用,共同表達疑問語氣。從疑問度來看,反詰問句數量最多,這與反詰問句語氣最強烈不無關系。從總量看,《紅》中“么”與語氣副詞共同出現的頻率最小,《兒》中“么”頻率最大,幾乎接近疑問句總數的一半,《兒》中“嗎”居中。

表6 “么”“嗎”與語氣副詞的同現情況
從表6可以看出,隨著時間的發展,“么”與語氣副詞同現的用例越來越多,從側面說明了“么”的疑問作用不斷減弱,需要借助語氣副詞來更好地表達疑問語氣。“嗎”的強勢在很大程度上也推動了“么”的這種變化,這與上文表3所得出的結論一致。
通過對《紅》和《兒》中語氣詞“么”“嗎”的考察,可以看出:在清代,表疑問語氣是“么”“嗎”主要的語用功能。盡管“么”受到“嗎”的影響,表達非疑問語氣的用例有所增多,但表疑問的主體語用功能并沒有發生動搖。
不過,“么”“嗎”盡管在語用上有很大程度的重疊,但在表達疑問方面還是體現出了一定的差異。“么”產生時間久,用法相對豐富,表疑問語氣的功能較弱;“嗎”盡管是后起之秀,但表疑問語氣的功能卻居于強勢。可見,“嗎”雖然自“么”而來,但并沒有完全取代“么”。在表疑問功能上處于弱勢的“么”,正是因為發展了其在表非疑問語氣方面的功能,最終得以生存。
值得一提的是,《現代漢語詞典》和《現代漢語虛詞詞典》在揭示語氣詞“么”的用法時均作了如下標注:“參見‘嗎’和‘嘛’。”這種處理顯然出于漢語規范化的考慮,卻沒能揭示二者之間的歷史淵源。
注釋:
①統計語料時未計入后期補入的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
②王力:《漢語史稿》,中華書局,2004年,第522-523頁。
③鐘兆華在其論文《論疑問語氣詞“嗎”的形成與發展》中誤作《鄰幾雜志》,見《語文研究》,1997年第1期,第8頁。
④鐘兆華:《論疑問語氣詞“嗎”的形成與發展》,《語文研究》,1997年第1期,第8頁。
⑤邵敬敏、任芝锳、李家樹:《漢語語法專題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32頁。
⑥文章中提到的“嗎”僅見于《紅樓夢》第六十七回,但在脂評本系統的鈔本中,均缺六十七回,有的本子是據程高本補足,程高本首次刊行是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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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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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5)01-0079-05
10.3969/j.issn.1673-0887.2015.01.017
2014-07-28
趙穎(1990— ),女,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