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陸
關于中國知青史的研究,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無論是下鄉還是返城,都源于國家發生了大的歷史轉折。這應該是解析知青問題的一把鑰匙,因為它沒有拘泥于具體過程、事件的是與非,而是將“下去”與“上來”兩個改換命運的時段,放在了“歷史轉折”的時代背景中進行考察。
知青運動是“歷史轉折”的產物
新近出版的《毛澤東年譜》說: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報》公布了毛澤東關于“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最新指示”,“從此,全國掀起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其間有兩個環節值得注意。第一,肇始于1968年的知青運動,政治上源于紅衛兵運動的式微,理念上源于革命青年必須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8月8日,毛澤東對“中央‘文革’碰頭會”說:“紅衛兵要和工農兵相結合,靠學生解決問題是不行的,歷來如此”)。第二,毛澤東的這個指示是姚文元摘編送呈的。再查《毛澤東年譜》,可發現整個1968年度,大多數通過中央“兩報一刊”社論、報道,所發表的毛澤東的“最新指示”也多是由姚文元整理報送的。
其中,與畢業生,與知識青年相關的有四處:之一:8月16日,姚文元、陳伯達報送為紀念毛澤東首次檢閱紅衛兵兩周年寫的社論《堅定地走上同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之二:9月3日,毛澤東閱上海市革委會報送的調查報告《從上海機械學院兩條路線的斗爭看理工科大學的教育革命》,毛澤東在批示按語中說:“要注意對他們(畢業生)進行再教育,使他們與工農結合起來”;之三:9月10日,毛澤東將姚文元送審的評論員文章《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的標題,改為《關于知識分子再教育問題》;之四:9月上旬,毛澤東審閱修改姚文元上報的上海市關于“赤腳醫生”的調查報告,并親自加寫一段話,毛指出:“徹底改變舊思想。這樣的知識分子,工農兵是歡迎的。”
綜上所述,便可解答中國知青運動發端于1968年的緣由及其性質。那就是從下端來看,確因高校升學、企業招工等通道堵塞,城鎮畢業生面臨如何安置,與人口、經濟等相關的實況;而從上端來看,恰是“文革”運動的形勢和政治路線的指導,所決定的必須對知識青年(畢業生)進行“革命——改造”,即接受“再教育”的主題。
將兩個端點聯通起來,可知上端是政治性質的、強勢的、主導的。其政治運動的性質才是本質的,因為整個國家背離了經濟建設和科學發展的方向,在“革命”和“繼續革命”的軌道上強力滑行,已“發生了大的歷史轉折”。1968年的知青運動,正是這個“歷史轉折”的產物。
鄧小平解決知青問題的三道指令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是中國政治形勢和政治格局發生變化,包括知青問題獲得解決的最大的時代背景。然而,作為一種后遺性的意識形態的影響和力量,起碼至1978年2月的五屆人大,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方向仍然被堅持。
恰恰在這個當口,1978年3月28日,鄧小平在同胡喬木等人談話時指出:“現在是搞上山下鄉,這種辦法不是長期辦法,農民不歡迎……我們第一步應做到城市青年不下鄉……要開辟新的經濟領域,做到容納更多的勞動力。”正是鄧小平所具有的撥亂反正的眼光和膽略,清晰而明確地發出了解決知青問題的第一道指令。
接著,1978年7月3目,胡耀邦同國務院知青辦談話時指出:上山下鄉這條路走不通了,要逐步減少,以至做到不下鄉。這是一個正確的方針,是可能做到的。安置方向先抓京津滬三大城市。7月19日,華國鋒在同胡耀邦談話時提到知青問題時也表態:小平講能不去(下鄉)的可以不去,每年花20億,農民還不歡迎,和農民爭飯吃。城市要想辦法擴大就業門路。
正是有來自鄧小平言近旨遠的判斷和意見,7月20日,國務院知青辦向中共中央、國務院報送《關于城鎮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方針問題的請示報告》。《報告》的口徑是:今后若干年內,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方針還應堅持。
但是,在政策、做法上要逐步調整。《報告》提出:今后“不再往農村社隊安置,不再搞分散插隊”。
1978年10月7日,中央發出通知,既強調“統籌解決”知青的實際問題;又要求“大造上山下鄉光榮的輿論”。為此,中央政治局和國務院舉行了多次的討論。華國鋒認為:現在國營農場搞得不好,青年往回跑,一定要把國營農場辦好。紀登奎表示:一下子不搞上山下鄉,反而會造成更大困難。另一方面按老辦法也不行。所以,方針要堅持,政策要調整。
如果說,這是一種堅持所謂“方向”的傾向性意見,那么,鄧小平在10月18日的討論中堅決指出:“現在下鄉的路子越走越窄,總得想個辦法才行。”李先念表態:“我同意小平同志意見,廣開門路。”并重申了“四個不滿意”的觀點(青年不滿意、家長不滿意、社隊不滿意、國家不滿意)。在此,華、紀與鄧、李之間的意見是否存在抵忤呢?應該承認,在需要改變知青現狀的前提下,雙方在方向定位和方法選擇上確有歧異,且內地與政局判斷和道路設定緊密相關。較比之,鄧小平的意見始終是主導的,這應該是鄧小平發出的解決知青問題的第二道指令。
就在北京的鄧小平重申知青“下鄉的路子越走越窄”的10月18日,遠在云南西雙版納景洪農場的上海知青丁惠民撰寫了《給鄧小平副總理的公開聯名信》(該場974人聯名簽署),喊出了“我們要回家”的心聲,并組織請愿團赴京。這種時空上的共振,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時運”所造就的天地間的呼應,因為中國的“世運”與知青的“命運”,歷經“文革”10年的動蕩后,已匯聚在一個劃時代的轉折點上了。
終于,“大返城”運動成為了潮流,它事實上促成了知青運動的解體。大批知青回城后,矛盾轉化為就業問題。
1979年10月4日,鄧小平在各省、市、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座談會上強調:“經濟問題是壓倒一切的政治問題”。在具體說到如何處理就業問題、上山下鄉青年回城問題時,鄧小平說:這些是政治問題、社會問題,但主要還是從經濟角度來解決。……比如知識青年問題,不從經濟角度解決不行,我們解決這樣的問題,要想寬一點。下鄉青年過去一個人由財政部一次給500元,現在如果一部分人在城市就業,不下鄉了,是否可以把這些錢用來扶助城市安排知識青年就業。
確實,知青運動的性質是政治問題(當時,社會上也確有種種表態、議論甚至行動,再提知青運動的“大方向”)。但鄧小平的高明和智慧,不僅在于方法上提出可用“經濟手段”來解決“政治問題”;更在原則上堅特“經濟工作是當前最大的政治”。立足在這個判斷上,從鄧小平1978年3月主張“城市青年不下鄉”,到1979年10月要求扶助“知識青年就業”,這應該是鄧小平發出的徹底解決知青問題的第三道指令。
由此可見,從事實和路徑上來說,是鄧小平的這三道指令打開了知青回城的門戶。而從本質上說,這正是鄧小平順應歷史潮流,將解決知青問題與政治上的撥亂反正,以及與社會的安定、與經濟的現代化聯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