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劉翔

鐘一

劉翔的退役引發熱議，并非只因他個人離開跑道那樣簡單，還有民眾在他身上的寄托以及對他的評價，可見中國體育價值觀的艱難轉變。

2001年11月，廣州奧林匹克中心體育場，第9屆全運會田徑賽場，被數十名記者簇擁著的，是聲音沙啞、喜歡指點江山的馬俊仁——馬俊仁在賽場里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幾乎都被復制在第二天的報紙上，只是沒有人會留意或想到那個在男子110米欄跑道上戰勝了“師兄”陳雁浩的18歲大男孩，將在3年后登上世界巔峰，成為全中國、乃至全亞洲的驕傲。

這個已經雄心勃勃要向世界名將發起沖擊的大男孩，也很難會想到，14年后，他例行公事般的退役宣言，卻將成為牽動數億人神經的社會話題，而他的運動生涯，也因此成為中國體育史上一段最為特殊的詭異經歷，毀譽參半。

人們對劉翔的質疑，無外乎兩種，一是認為劉翔原本有傷，根本不能跑，為了巨額廣告合同，故意掩蓋傷情；二是劉翔不在狀態，堅持跑也不會有好成績，在國內以冠軍論英雄的競技體育中，即便劉翔輸得起，田協、地方體育局以及教練組也輸不起，擔心他失去商業價值。劉翔，成了體育制度的替罪羊，黑鍋，他必須得背。

在舉國體育制度下，運動員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堅強，從劉翔到王治郅，再到姚明、李娜，無論他們形象多么高大，在堅硬的制度面前，他們都是渺小的、脆弱的。

退役是個夢

其實，劉翔的“退意”已久，只不過，人在“江湖”想“全身而退”幾乎不可能。

北京奧運會傷退后，劉翔立即前往美國尋求治療，翌年9月一復出便有驚艷表現，人們寄希望于劉翔在倫敦奧運會上挽回敗局。然而世事難料，劉翔經歷過一次手術的右腳跟腱于倫敦奧運會前夕再次撕裂，多方緊急會診，但各種措施均無濟于事，劉翔勉強參加倫敦奧運會110米欄第一輪預賽，起跑后跨越第一欄架時摔倒，賽后確診為跟腱斷裂，第二天住進當地醫院進行手術——至今未再參加任何比賽。

清明節假期之前，劉翔與家人確認退役，并向上海市體育局和國家隊遞交了退役申請。這一消息傳出后，不少網民找到了宣泄渠道，“演員”、“劉跑跑”罵聲四起，以致于劉翔與演員妻子的情感交往，也被用作責罵的材料。

網上曾傳：劉翔好不好，問問局領導；劉翔行不行，問問孫海平；劉翔傷沒傷，問問贊助商；傷勢大不大，問問冬日娜。除了最后一句有些玩笑色彩外，這個段子也反映出劉翔的無奈。劉翔已經是一個符號，符號被解構出了太多的意義。民族榮耀、國家象征、利益使者，劉翔的存在就如他的名字一樣，永遠飛翔著。正如王家衛的一部電影里說到：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地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也許劉翔也不太清楚，還要繼續“飛”多久。

除了運動員外，劉翔的身份還有：上海市體育局團委副書記、全國政協委員。而身為上海人的劉翔，還有幸成為首批終身免費醫療的享有者。盡管民眾對其有諸多質疑，但事情還是來了。對于劉翔來說，這可能是一件好事，至少以后可以看病不用花錢。可是病不病，不是劉翔一個人說了算，這樣的特權聽起來非常別扭。“現在劉翔是國家的兒子，等奧運會后才能還給我。如果有一天劉翔不再優秀，希望大家可以原諒他。”劉翔的母親在倫敦奧運會劉翔退賽之后對媒體說。

被裝進套子里的人

曾經，被捧為“國寶”的劉翔還是享受過榮耀與喜悅的，只不過，一只看不見的“套子”正牢牢地將他困入其中。

對于采訪田徑比賽15年的記者而言，雅典奧運會比賽所經歷的心潮澎湃，遠甚于此后幾年劉翔在世錦賽上惜敗與險勝的起伏。劉翔自此成為“國寶”。

的確，劉翔這塊奧運會金牌，不但可以折算3枚江蘇全運會金牌，其“歷史性突破”的榮耀，更值得全世界為之驕傲，從此，劉翔被全國人民“包圍”了：他的大幅海報，張貼在國內各線城市的各大商場；他出現的場合，永遠是萬眾矚目，而任何有可能接受采訪的地方，總有數十名記者簇擁在身邊——2005年十運會預選賽，平時無人問津的石家莊體育場座無虛席，只為看劉翔短短幾分鐘的亮相，到南京十運會決賽，攝影記者需要提前半天排隊才能占到一個理想的位置。

劉翔開始適應嘈雜而嚴密的安保措施，不過他抿嘴微笑的表情逐漸變得刻板和嚴肅，劉翔曾經的好友告訴記者，他倆一次聊起“煩躁”這個話題，劉翔輕輕帶過，“氣氛有些尷尬”。“現在想起來，我們對劉翔的做法，確實有值得反思的地方，這是教訓。”一位參加過多屆奧運會的體育官員說，對于劉翔的過分“保護”，一度在體育界內部成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尤其是受傷之后劉翔必須配合大家一起把自己裝進套子，如此度過了自己職業生涯中的最后7年，難怪田管中心的工作人員現在說起劉翔，語氣從崇拜者的激昂過渡到旁觀者的不忍，“其實，他的自由度很小很小。”

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劉翔雖然不在公眾視野中露面，但關于他的討論卻一刻沒有停歇。就在最近，他被評為中國“新四大美男”之一。這是一幅旅美女畫家王俊英的油畫作品，在作品中，劉翔以“運動之美”與莫言、李玉剛、陳光標等人一起入選。

成名后的劉翔，收入也不菲。位于普陀區的一處別墅，媒體估價在1500萬元左右。劉翔的收入構成，除了比賽獎金，大部分來自商業代言活動。媒體稱，劉翔遲遲不選擇退役，與這些代言有關，據說違約金高達10億美元。但體育總局人士表示，根本不存在這樣的賠償，報道中所謂的10億違約金也是夸大其詞。

劉翔代言過約17個品牌，其中有像耐克、可口可樂、VISA這樣的國際大品牌，也有伊利、中國郵政這樣的本土企業。企業對于劉翔的反應也隨著劉翔的成績而有所變動，在2008年第一次退賽后，劉翔的商業價值跌入谷底，從福布斯每年發布的中國名人榜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近幾年減少了代言，這也導致了他收入的縮水。

劉翔的這些合同，有的是要到今年年底才終止。外界盛傳，利益問題是退役的最大障礙。劉翔的商業開發由中國田徑協會全權管理，“我們現在參照國家體育總局的分配政策，運動員占50%，教練員拿15%，培養運動員的地方體育局占20%，中國田協留15%。”田協副主任王大衛介紹說。

“作為一個以付出運動能力為代價的世界頂尖運動員，他為國家帶來的榮譽足夠了。”體育社會學家盧元鎮說，“但劉翔被全社會拔高到了一個不該達到的高度，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運動員所能承受的范圍，2012年倫敦奧運會他背水一戰，實是存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心思，其實自那時起，他就離退役越來越近了。”

劉翔退役并不令人意外，但一位世界頂尖運動員的命運卻實在令人深思，“劉翔以悲劇、矛盾的角色給我們提供了很多啟示，至少他讓大眾看到奧運金牌帶來的榮譽，也看到金牌背后的悲情。這是中國體育金牌體制下解讀運動員命運的典型樣本。”著名體育學者易劍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