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天堂

蘇樹苗

假設時間是一本厚厚的書，布滿灰塵的藏在某個角落。自打出生那天起，我就解開了它的封印，吹掉塵土，一天一頁地翻看，直到我年邁的軀體陷于黃土下，被蛆一點一點地吃掉。靈魂難以安息，游走于天地之間，隨風而動，風靜則息。它隱身在黑夜偏冷的角落里，冷眼看著這個生前的世界。它還是那么美，美得讓這顆靈魂想重返人間，用雙手再去真實地觸碰它的美。只是我早已是一個死人，一個不被察覺得到的靈魂。都說了人死了以后，會長出翅膀，頭頂戴上光環，變成天使飛往天堂，在云端里自由飛翔。如此，我有很多認識的人都去了天堂，不過這里，我只寫一個。

十二年前，當我還是個孩子時，住在農村老家偏僻的山溝里。山溝幾里一戶人家，鄉間小道在大山腳下蜿蜒蔓延，黃土坡上種著的油菜，團團圍住籬笆。在籬笆邊踮起腳，向偏西方向望去，有一戶人家。炊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被風帶走，屋頂上長滿青苔的瓦片，被炊煙圍繞得若隱若現，仿佛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一般，我的伯公就住在那里。他已過花甲之年，卻沒有白發覆蓋在他的頭頂——幾年前，他就已經禿頂了。伯公穿著一條格外大的短褲，坐在門前十幾米外的竹林下——我對他的記憶有些混亂，怎么都想不起過往的清晰片段，也許是時間催人將忘吧。因此，記憶中的伯公，永遠都是這樣一副打扮。伯公一輩子單身，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他和我的大爺住在那邊十分偏僻，而我們住在這邊，中間至少隔了三里地。每到逢年過節拜訪他們時，總是爬山上坡，弄得我滿身汗臭。說起來，伯公也是可憐，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就喜歡孤單？年輕的時候，為什么不找一個合適的人？也許一個人孤單久了，就會習慣甚至愛上這種寂寞孤獨之感吧。問及他時，他也對我只字不提，只用一種令我匪夷所思的眼神，愣愣地看著我。伯公的床底下有一個瓷罐。小時候每次去看伯公，他就會從床底下的罐子里摸出些好東西塞給我。他那紋路清晰，厚大的雙手布滿黑泥，手中兩顆透白的冰糖在掌心似乎閃閃發亮。伯公咧著嘴，露出金牙說：“小鬼，好東西你要不要？”關于伯公的很多回憶，我已經忘得一干二凈，唯獨這個片段，讓我在十幾年后的今天依然記憶猶新。

就在前不久，也就是三個多月前，我回去看望過一次伯公。那時的他已經臥躺在竹席上，穿著我記憶中又大又寬松的短褲，瘦小的身軀被病痛折磨得讓我心疼，血管顯得尤其凸出，臉色蒼白，面容憔悴得很。他說，他快要死了，恐怕也剩不下多少時日了。也許是老了，記憶也模糊了，伯公竟在我進門的時候，反復問了我幾遍：“你是誰？是不是來害我的？”他的語氣緊張急促，我聽著十分心酸。聽鄉下的老人們講——他們說得十分夸張，我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人在快要死去的那幾分鐘最為掙扎，許多生前記不起來的事情，會一下子統統記起來，然后想著想著就不覺得難受了，人也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老人們說起這話時，臉上總會現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在對死亡陰影恐懼的同時，對那個神秘未知的世界也充滿了無盡的遐想。我記得 伯公說他快要死去的時候，語氣很平淡，仿佛早已被告知了那個時刻的到來。宿命是誰都逃脫不開的，任你叱咤風云也罷，庸庸碌碌也好。面對死神的步步逼近，與其害怕畏懼，不如從容接受。伯公說，他活了一輩子，沒兒沒女也不容易，折磨夠了就去享享清福，對自己好一點沒什么不妥的。何況，這是必須要面對的。

沒多久，伯公走了，如他預料那般安靜、從容地走了。

我在想，伯公也許對這世界還有太多的不舍，但掛念的人卻沒有一個。不管有多少遺憾，他終究還是走了，離開的背影是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追回的。不知道臨終前那幾分鐘，他有沒有想到我小時候去討要他冰糖的場景。也許想到了，卻什么都沒有說；也許想到了，眼里會閃著淚光；也許在彩虹掛的另一端，他已經頭戴光環，兩腋生翅，在云端里自由飛翔了吧！

當這個世界的夜幕落下的時候，另一個天堂還是陽光明媚，白云飄飄。一輛列車載著一車客人停下，里面或許就有我的伯公——雖然他再也不會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