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烤面筋的儲戶

史健敏

累了一天，終于下班了。

換下社服，李蕓的腳步格外輕快，踩著高跟鞋，從網點出來。雖戴著口罩，被北京人民戲稱為“京塵”的PM2.5還是讓她連連咳嗽。一抬頭，她瞅見了馬路對面的烤面筋小攤。“哼，霧霾都這么嚴重了，賣烤面筋的人還在這里放毒。”李蕓憤憤不平地向同行的王紅抱怨，在回家的路上，她甚至希望明天城管能出現在這里，把這個為了自己賺錢而使勁污染環境的小販趕走。

第二天，李蕓一如既往地坐在柜臺前叫號，“請A537號顧客到3號窗口。”話音剛落，一座“肉山”便“摔”在李蕓的面前。如果說一個超級大胖子只是略微破壞了李蕓的心情，那這個大胖子遞過來的大把零錢就給了她足夠發火的理由——這么多零錢，要浪費好長時間清點，更況且滿是油污，簡直令人作嘔……瞅了一眼頭頂的攝像頭，李蕓耐著性子分類、清點。“一共是1317.7元，對嗎？”李蕓不耐煩地說。玻璃外邊的胖子點點頭，接過李蕓遞過來的銀行卡，心滿意足地走了。中午休息的時候，李蕓用洗手液把自己白凈的雙手洗了又洗，放到鼻子前一聞，油膩的味道還是那么濃，都把她給熏精神了。她更加使勁地搓洗著自己的雙手，直到把手搓得通紅。“干什么呢？”王紅問她。“嗨，甭提了，”李蕓沒好氣地說，“還不是上午那個胖子，一身肥肉也就算了，送來的還都是零錢，數著麻煩不說，一張張票子簡直是在地溝油里泡透的，惡心死了，我都洗了八遍手，還是去不了這難聞的味道。”“哦，你說他啊，”王紅恍然大悟，“那個胖子是咱對面賣烤面筋的小販，咱倆昨天還看到他呢。”“烤面筋？那這真是地溝油的味兒……”李蕓一陣反胃，不敢再往下想。路過的業務主管李輝看了李蕓一眼，什么都沒說。

下班之時，業務主管李輝宣布全體加班，頓時柜臺前哀聲連連，眾人紛紛訴說著工作的辛苦以及加班的苦難。“晚上，我請大家吃東西。”業務主管李輝宣布。大家頓時安靜了下來，這個業務主管李輝是有名的“鐵公雞”，自從他調過來，從未請大家吃過飯，這次居然要出血，請大家吃東西，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隨著業務主管李輝出門，銀行眾美女開始猜想年輕的主管會買什么款待大家：巧克力、提拉米蘇、蛋撻還是馬卡龍？男性員工的想法則現實得多：面包、方便面、火腿腸還是別的什么？

不一會兒，業務主管李輝就提著幾個袋子回來了。幾個人十分有眼色地接下袋子，打開一看，即使是最樂觀的男性員工也不由得失望：業務主管李輝居然買了一堆烤面筋回來。“烤面筋，還不如方便面呢……”大堂經理小聲嘀咕。“這是咱們行對面買的，還熱乎著呢，快吃吧。”業務主管李輝不開口還好，他一開口，李蕓的胃里頓時開始翻江倒海，她的鼻子又聞到了上午熟悉的油膩味，眼前浮現出一個個巨大的盛滿地溝油的桶……面對著這樣的“美味”，美女們紛紛表示正處在減肥瘦身的關鍵階段，不能因為眼前的烤面筋而功虧一簣；有的則聲稱中午吃多了，胃里的食物尚未消化。幾個男員工實在是餓了，抓著幾串烤面筋，也不細想這面筋用的是多久沒換過的油，直接開始大快朵頤往嘴里塞。油膩膩的氣味兒頓時在營業大廳里蔓延開來。

等到終于加完了班，李蕓抬眼一看表，已經是十點半了，她連妝都沒卸，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就出了門。走出去沒兩步，就看到業務主管李輝在和賣烤面筋的“肉山”聊天。“大哥，都十點半了，還不收攤回家嗎？”業務主管李輝問。那個胖子搖搖頭：“我就指望傍晚到夜里這點時間賺錢，能多賣一串是一串。”雖然提到天色已晚，業務主管李輝自己卻并沒有離開的意思，仍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賣烤面筋的小販聊天。聯想到業務主管李輝出身農村的傳聞，李蕓更是有些“狹隘”地認為真是“人以群分”，長在土里的孩子，長大了也還是和油膩膩的人有共同語言啊！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短則一周，長則一個月，賣烤面筋的胖子定期出現在李蕓所在的銀行，每次出現都是拿著一堆角票來存錢。不知是什么原因，每次賣烤面筋的胖子來，十有八九趕上在李蕓的窗口辦理業務，導致李蕓也只好每每忍受著眼前一大坨肉的視覺污染，耐著性子去數那面值一元、五角的鈔票。每次幫那個胖子存過錢，李蕓洗手的時候都要把手上的皮膚搓得通紅。最后是業務主管李輝實在看不下去了，買了一瓶特質的洗手液送給李蕓，這才徹底解決了她手上令人作惡的油膩味道。但每當看到那個胖子肥碩的身軀晃晃悠悠地“撲倒”在自己面前，李蕓還是忍不住惡心。

后來的一天，那個胖子再一次坐在了李蕓的柜臺前，讓李蕓為他存入一筆零錢。早已見怪不怪的李蕓很快完成了存錢的流程，并將賬戶上的總金額告訴賣烤面筋的小販：“當前余額200127.3元。”“戶頭有多少錢？！”胖子有些激動地問。“200127.3元。”李蕓重復。這時候，賣烤面筋的小販，居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沖著李蕓三鞠躬。這反常的舉動，吸引了正在大廳等候的其他儲戶的目光，保安也走了過來。“今天，我就存夠20萬塊錢了，我終于能回老家孝敬父母去了，我要給他們蓋個小樓住。”胖子激動得熱淚盈眶，“這些日子，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謝謝你們！”賣烤面筋的小販接過自己的銀行卡，在一片錯愕的目光中，走了。

從那以后，賣烤面筋的小販再沒來她們的營業廳，他的攤位也不復存在。雖然這個胖子每次出現，李蕓都要好好嫌棄他一番，但少了這么個攤子，李蕓又多少有點不適應。在又一次加班之后，李蕓恰好與業務主管李輝同路，倆人不約而同地提起了單位對面的小攤和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胖子。“你似乎和他挺熟的。”李蕓說。業務主管李輝點點頭：“算是吧，有時候加班之后無聊就和他聊聊天，對他的情況了解一些。他家是河北農村的，來北京十年了。因為太胖，身體又不好，干不了重活，于是自己操起了賣烤面筋這個營生。他的父母都在河北老家，身體不好，他一直想著把家里的破房子拆了，給父母蓋個新房，也是兒子的一片孝心。所以他一直干得很努力，想著有朝一日攢夠20萬塊錢，回家盡孝去。”“你那次請我們大家吃烤面筋，是為了照顧他的生意嗎？”李蕓說出了心中隱藏很久的疑問。業務主管李輝點點頭。“為什么，可憐他？”李蕓接著問。業務主管李輝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因為，我曾抱有和他類似的理想，總想達到目標再去好好孝敬老人，奮斗的過程中卻忽略了很多，留下了終身的遺憾。”接下來，李蕓知道了李輝的故事。李輝確實是農村出來的“鳳凰男”，大學畢業后，硬是憑借自己的能力，謀得了銀行的體面工作，還解決了北京戶口。自從成了一個“北京人”，對于貧窮落后的故鄉，他便有著一種發自心底的排斥，堅持要等到自己“混出個人樣”之后“衣錦還鄉”，讓父母在村里人面前好好風光一把。因而那段時間，李輝拼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陪客戶，以業績第一的成績成為了最年輕的主管。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正當李輝被安排到國外考察之時，父母多年的疾病突然加重，他都沒能見到父母最后一面。李輝痛心疾首，但有什么用呢？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一次偶然的機會，李輝得知了賣烤面筋的小販的故事，于是有意無意地幫襯著他的生意，不想自己的悲劇重演在別人身上，這才有了前邊的事情。李蕓聽著李輝的話，若有所思。

又到一年春節時，塞外小城通遼，李蕓的父母靜靜等待女兒的來電。“叮鈴鈴”家里的固定電話響了，李蕓的母親接起了電話，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臺詞”：“女兒啊，我和你爸挺好的，你好好工作。”話筒那邊傳來的卻是李蕓帶著哭腔的聲音：“媽，開門，我回來了！”老兩口正在詫異，敲門聲已然響起。李蕓的父親打開門，看到了背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的女兒，頓時老淚縱橫，三個淚人緊緊抱在了一起……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