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你永遠不必恨

叢平平

7歲那年，父母離婚，我跟了媽媽。單親家庭的孩子，小時候都有一項必修課——聽父母說對方的壞話。我是聽著媽媽說爸爸的壞話長大的。父母離婚之后，媽媽、外公、外婆每天輪番上陣，在我耳邊念叨一件事——你爸是個人渣。

其實他們一點都沒冤枉我爸，他是個癮君子，敗光了家里所有的錢，賣了房子，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很多年之后我都清楚記得當年爸爸吸毒的畫面。大概是我四五歲的時候吧，他跟一群人在家里吸毒，我坐在旁邊做作業，其中一個人拿著粉，正準備點，突然看到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爸說：“家里有小孩呢！” 我爸頭也不抬，無所謂地說：“沒關系，她習慣了?！?/p>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畫面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至今仍然清晰記得他當年無恥的表情，我想那時的他一定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孩子的父親。

爸爸賣了房子之后，準備去海南做生意翻身，結果賠得血本無歸。爸爸在海南待了5年，回來的時候落魄至極，整個人都變了。在他吸毒之前，我們家很有錢。他過慣養尊處優的生活，而那次從海南回來之后，他徹底從闊老板變成了農民工。

事實上，爸爸在海南確實在工地幫人家背沙子，一天25元工錢。聽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特別心酸。雖然媽媽已經跟他離婚，一個人帶著我，吃了上頓沒下頓，過得很不容易，爸爸從來沒有管過我們，但是當我知道他過得不好的時候，心里還是忍不住難受。

這種糾結的感情沒多少人能理解，至少我媽不會，提起我爸，她永遠恨得咬牙切齒。那時媽媽常逼我去找爸爸要生活費。我知道他沒錢，不忍心，但其他都可以省，學費卻必須交。所以每個學期開學前我都有一場惡戰——拿著繳費通知去找爸爸，沒要到錢，回家被媽媽一頓臭罵;可是要到了錢，心里的酸楚比挨罵還難受。

所以在我的學生時代，我不怕考試，也不怕老師，只怕交學費。

爸爸從海南回到老家之后，租了一個小店，靠幫人維修冰箱、空調之類的家用電器為生，但是慢慢地，家用電器開始走品牌路線，都有專門的售后服務，爸爸的生意越來越難做。我們父女一年幾乎只見一兩次面。我記得有一年過年，我去看他。那天我臨走的時候，他突然特別不好意思地問我，能不能借他20元錢，一問才知道，他3天沒吃飯了，也不敢去親戚朋友家蹭飯，因為按照我們這里的習俗，過年去親戚家遇上晚輩是要給壓歲錢的，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那天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心里翻江倒海。滿大街張燈結彩，滿大街的人都在笑，笑著的小孩子，笑著的情侶，笑著的一家三口，似乎所有的人都很幸福，唯獨我的爸爸，一個人窩在那個小店里，連口飽飯都吃不上。

我是真的很恨他，在這樣的日子里，他給我的不是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團圓飯，而是哭也哭不出來，久久不能散去的心疼和心酸，還只能悶在心里。

爸爸一直就這么窮困潦倒地混著，到后來，我跟他一年都難見一次面。我在外地讀大學，獨自提著箱子去異鄉，沒有人接送，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搞定。其實這些我都能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每當別人問起我的爸爸時，我永遠窘迫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大二那年，我的錢包被偷了，身份證、銀行卡、現金全在錢包里，全沒了。那時候媽媽在國外，我沒辦法，只能打電話給爸爸，問他能不能給我打500元錢救急。他在電話里面猶豫了一下，對我說：“只有200元行不行？”我說好，便掛了電話，也沒有多想。

那天夜里，凌晨兩點鐘，我突然收到爸爸的短信，只有短短幾個字：“女兒，對不起，是爸爸無能?！?/p>

我這才反應過來，500元對他來說，是筆大數目，他大概是把身上僅有的200元給了我。那天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咬著被子哭到天亮，因為怕驚動舍友，不敢哭出聲音，到最后哭得干嘔，我長這么大第一次哭成那樣。我告訴自己，以后在外面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再告訴爸爸，他幫不了我，我跟他說，只會讓他覺得愧疚。

這些年，他沒有養育過我，沒有給過我一個完整的、正常的家庭，我有那么多恨他的理由，可是在那一刻，我決定原諒他，因為我終于知道，在他的內心，他是愛我的，他只是沒有能力給予我任何東西。

如果他有能力，他一定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我想起我很小的時候，那時我家還沒散。每個周五，爸爸都會推著自行車去幼兒園接我，他用紅綢子在后座綁著一把小藤椅，那是我的“VIP專座”。在小伙伴們羨慕的目光中，他把我抱上車，搭著我一起回家。

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

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與他有關。我希望有一天我交了男朋友，可以帶回家和父母一起吃一頓飯，飯桌上都是媽媽做的家常菜，飯后我跟媽媽在廚房洗碗，爸爸跟我男朋友在沙發上看電視、聊天……

也許，這個畫面對很多人來說再平常不過了，但我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擁有。但我還是選擇原諒父親，因為未來的路很長，我不能背負著恨意行萬里，我得有自己的生活。

徐燕摘自《你好，有故事的人》

（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