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的星條旗

林達

在“美國可以燒國旗”這樣一個信息初次傳過大洋時，著實讓大家吃過一驚。燒國旗是很不尋常的一個舉動。

故事還得從頭講起。美國國旗并不是和憲法一起誕生的。這是個松散的聯邦制國家，傳統務實，對國旗之類的象征性事物看得不是太重。所以，美國憲法文本從來沒變，美國國旗卻一直在變，很少有人說得上，何時才算是有了正式國旗。美國建國很久都沒有人認真去統一國旗，更談不上有人要燒國旗了。

國旗作為國家象征在美國人心中的分量突然變重，是從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的。散在各“邦”的美國人通過這場戰爭，終于意識到他們是一個息息相關的整體，愛國熱情驟然高漲，這時也很難想象有人想要燒國旗。

燒國旗的契機出現在上世紀60年代。反越戰和南方黑人民權運動引發了一些過激行為，社會動蕩使美國人陷入巨大困惑，又適逢傳統價值觀念崩潰，終于有人以燒國旗這樣的異常舉動來表達憤怒。

1966年6月，黑人詹姆斯在密西西比州遭到槍擊。他是個名人，在南方種族隔離被打破時，他是第一個進入密西西比州立大學的黑人學生。

6月6日，紐約市一個叫斯特利特的黑人聽到詹姆斯受傷的消息，怒不可遏。他是得過勛章的二戰退伍軍人。這批老兵直至今天還是美國最愛國的一群人。斯特利特的抽屜里，整整齊齊疊著一面國旗，每逢節日他都在家門前懸掛。可是那天他取出國旗走到門外，一把抖開點上火，然后扔在地上，并激動地向圍觀人群講述自己的憤怒，結果他被一名巡警逮捕。

這是美國第一個抵達聯邦最高法院的燒國旗案件。顯然，當時大法官們面對這個史無前例的案件也在思考。

1970年，美國大學校園的反越戰風潮如野火燎原?？咸卮髮W的學生在示威中和維持秩序的國民警衛隊發生沖突，混亂中有警衛隊隊員在緊張中開槍，導致4名學生喪生。消息傳出，全國震驚。在西雅圖，一個叫斯賓士的大學生心緒難平，決定有所表示。他用黑色膠帶在一面美國國旗上貼了一個源于印第安人裝飾的象征和平的符號，然后把國旗倒掛著從自己的窗口伸了出去。

檢方引用“禁止不正當運用”的州法律條款，對斯賓士提出指控。該法禁止在國旗或州旗上面涂畫和裝置任何詞語、圖案、符號等。在法庭上斯賓士聲明，他的行為是為了抗議美國轟炸柬埔寨和肯特大學學生被害事件。他說：“現在有太多的殺戮，這不能代表美國。我認為國旗是代表美國的，我想讓人們知道，美國應該代表和平?！笨墒窃摲珊w一切性質的“涂改”，對動機不作判斷，案情論事實定罪。因此他被認定罪名成立，判處10天監禁緩期執行，罰款75美元。

在美國，對政府不滿的人很多，而且形形色色，但是真正要把怒火發泄到國旗上的人，卻極為罕見。

1989年，芝加哥有個學生辦了一個藝術展。美國人有個共識，就是藝術創作是言論自由中最自由的部分。藝術家可以作出一切聰明和惡劣的創作，不會有人干預。這次展覽中不僅有燒國旗以及國旗覆蓋棺木的照片，藝術家還向參觀者提出一個問題：什么是展示美國國旗的恰當方式？參觀者可以留言。這時，一個“惡劣”的念頭冒了出來：主辦者在參觀者和留言本之間的地板上，平鋪了一面美國國旗。想留言嗎？你必須踏著國旗走過去，并站在國旗上。

本來是最沒人干涉的藝術展，卻引起朝野大嘩，可見大多數美國人是多么熱愛國旗。兩個州議會相繼通過議案譴責這一展覽，有5000民眾集會抗議這個展覽，甚至連時任總統布什也出來譴責這個展覽。1989年3月16日，美國參議院以97比0一致通過了對1968年聯邦《反褻瀆國旗法》的修正案，規定以后誰把國旗鋪在地上就是犯法。

在國會通過該法后僅幾小時，就有人在國會大廈前當眾燒毀了一面國旗，以示挑戰。原來極其罕見的燒國旗案，自此發案率大幅上升。這是處于少數的一派在有意挑戰司法。為了推翻一部法律，你只有以身試法，才能給最高法院一個裁定上訴案的機會。

我們看到，一個問題產生后，可能會經歷漫長的過程，涉及政府三個獨立分支和民眾的反復推敲。“燒國旗”猶如一個烙餅，不斷被翻來覆去地煎烤。在這個過程中，各種意見都在法庭和電視里反復討論，大眾和精英充分地進行交流。民眾在傾聽各種觀點之后，也從單純的感情沖動中清醒，開始更深層次的思考。這類討論和交流，是美國人逐步提升他們國民素質的一個途徑。

1998年底，聯邦參議院終于決定，拒絕接受這個有關禁止褻瀆國旗的憲法修正案提案。

我們看到，美國其實很少有人燒國旗，一旦有人把怒火發在國旗頭上，他們挑戰的實際是政府的權威和社會的主流輿論。當這樣的權威和主流受到挑戰，就應該擁有一整套程序非常明確的制度來保證一個非主流觀念的提出、討論和驗證。在這樣的過程中，社會以最大的可能進入理性思考，不斷的思辨使他們得出一個又一個階段性的結論。其間可能是有反復的，可能在某個階段得不出正確結論，可是他們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扎實的，社會就這樣慢慢進步。

其實，美國國旗“讓燒”了以后，就更沒什么人去燒國旗了。就像大家說的，在一個連國旗都“讓燒”的國家，你還燒它干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