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華
我家住的山村距黃山有十幾公里,可小時候從來沒有人去那里游玩。也許我們住的地方三面都是山,誰要是說去爬黃山玩一定會被同伴笑話,因為家門口就可以爬山,誰會發神經跑那么遠去爬山。
那時,村里沒有通電,都是點煤油燈的。
家里還不舍得去買馬燈,再說,馬燈燒油特別費。我家那盞煤油燈是爸爸用廢棄的瓶子做的,有三寸多高,鐵皮蓋上打個洞,媽媽做的燈芯穿過蓋子上的洞,用火柴點上就成了。
吃過晚飯,天就黑了。
油燈點著,媽媽在納鞋底,鞋底用幾十層布鋪成,要用針線一針一針把它納起來,這要費不少工夫。其實,在納鞋底之前還有一道工序,就是打布殼子。媽媽在爸爸做的一塊長方形木板上,鋪上平時家里積攢的零碎布頭,上面刷上一層用面粉做的糨糊,再鋪一層舊布條。這樣反復幾遍,大概有五六層的時候,拿到烈日底下去曬。
曬干了,把它從木板上取下,卷好放起來。到冬天沒有什么農活時,媽媽就會給我們做過年的新鞋。
媽媽在五斗櫥的書里夾放著所有家人的鞋樣子,用毛竹的筍殼和布殼子粘在一起,照我們每個人穿的鞋樣子剪成鞋底的形狀,用白布滾上邊兒,再和好多層舊布鋪成的底子縫合在一起,這樣就可以用針納了。
納鞋底得有工具,針線是必須的,還要有頂針、錐子、小鉗子,有的還會用鞋夾板。因為鞋底厚,用針不容易扎透,媽媽會先用錐子扎個眼,針就能輕易地穿過。頂針的作用最大,因為人的皮膚禁不住鋼針,戴上類似于戒指的頂針,鋼針屁股不會直接頂在人的手上。頂針的作用是把鋼針往里頂,小鉗子的作用則是往外拉。這邊頂進去,那邊拉出來,這一針才算完成。有時,我們也會幫媽媽用小鉗子拉鋼針,得萬分小心,不然會弄斷針。
媽媽納鞋底的時候,爸爸總坐在一旁默默吸著勞動牌香煙。
我靠近油燈在看書,做功課。人一動,四周墻壁上巨大的人影就會怪模怪樣地變形,很嚇人。
媽媽納鞋底的大針穿上粗粗的線,一針針地納,先從四周,再納到里面。媽媽納鞋底時,要用一塊蜂蠟給線潤滑,有時也會抹針,就是把納線的針在頭皮上抹一下,增加針的潤滑度。我覺得那是多么神奇的事情,竟然不怕針傷著頭皮。現在想來,那是多么優雅的動作啊。
我有時夜里醒來,媽媽還在油燈下納鞋底,爸爸默默地陪在旁邊,等油燈快沒油時會增添一些燈油。
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忽然發現自己的鼻孔里黑黑的。
“爸爸,我鼻子怎么這么黑?”
“讓我看看。”爸爸把我帶到屋外,讓我仰起頭看著天,“沒事兒,是昨天晚上油燈熏的,洗洗就是了。”
爸爸在木臉盆里倒上洗臉水,我用濕毛巾洗自己的鼻孔,果然毛巾上黑黑的。
后來,每天早上洗臉,我都會用毛巾狠狠挖自己的鼻孔。媽媽后來開玩笑說,我的鼻孔長得大就是因為經常用毛巾挖的。
有年夏天的黃昏,爸爸對我說:“今天晚上,要看電影了!”
“電影?”我們這些孩子從來沒有看過電影,根本不知道電影是怎么回事。
天沒黑的時候,曬谷場倉庫的外墻上掛起一塊巨大的白布,一架怪模怪樣的機器裝著兩個轉動的圓盤,忽然從機器里照出一束很亮的白光,白光照射在大白布上。
操場上大人端坐著,孩子們在人群中快樂地鉆來鉆去。
忽然,大白布上出現了人,而且人竟然在動!
白布上怎么會站得住人?我驚訝地望著大白布。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部抗美援朝的黑白電影《鐵道衛士》,說的是特務破壞通往朝鮮的鐵路。大白布上火車在飛馳,漸漸朝我們開過來!公安人員和想破壞大橋的特務在火車頂上激烈地打斗。我們幾個孩子不約而同地走到第一排,看看真人怎么會在白布上活動。
后來,電影看多了,我們也不覺得新奇了。
那時,電影要在好多村子輪流放映。
我們的山村有時會輪到大白天放電影,放映點就在大食堂,食堂有許多大窗子,都是透明的玻璃,這難不倒人。知青的指導員和連長讓村里的小伙子拿來自己的毯子、被子,掛在窗戶上,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陽光,大食堂成了臨時電影院。記得有一次,毯子因為電線短路著火了,嚇得看電影的女知青哇哇亂叫,逃出門外。
我第一次看電視比看電影要晚一年多。
晚飯前,爸爸說:“快點吃飯,晚上帶你去看電視!”
電視?爸爸的好朋友程叔叔也來了:“昨天晚上,電視放《白毛女》。”我以為電視和電影是固定的片子,今天晚上一定也是放《白毛女》。
我們拿著手電筒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山路一側就是深深的溝壑,因為經常走也不擔心什么。河道里的蛙鳴此起彼伏,有些鬧人;點著小燈的螢火蟲有時會飛到眼前,可我伸手一抓,它們又逃得飛快。
順著山路下山走了三里路,到了一個駐守著解放軍的軍營。我們到的時候,電視房里坐滿了軍人。電視機很小,又是黑白的,畫面還不斷地抖動,甚至雪花一片。坐在前排的一個解放軍,站起身拍了拍電視機的外殼:“再不好好放,我拉出去槍斃!”我還真的以為他在提醒放電視的人要趕快調整好機器。有好幾次,他拍過電視機外殼后,電視果然清楚一些。
看了好一會兒,《白毛女》一直沒有出現,我和爸爸失望地回家了。
路上,螢火蟲早不見了蹤影,可青蛙還是鬧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