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濤
越來越多的祠堂正在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而另一些人卻“逆流而動”,興致勃勃地干起了重建祠堂的事
2015年3月12日,本刊記者來到綿陽市三臺縣黎曙鎮旗山村油麻燈梁子腳下,順著路邊一塊“蕭家祠”的紅色指示牌,沿著羊腸小道走去,拐了好幾個彎,來到一座庭院。
“水有源,樹有根,人之于世,必先有祖。問祖歸宗,宗則有家,家者祠也……”這是蕭氏大宗祠里的一段話。
青磚灰瓦、石階地板、畫棟雕梁、紅燭青香……祠堂的正中間,擺放著“蕭氏歷代高曾祖考/妣之位”的神龕,兩側是對聯“西漢宗功垂萬古,南朝世澤著千秋”。墻壁上布滿了列祖列宗中“成功人士”的畫像,其中最耀眼的當然是蕭何了。另有幾處碑文,詳細地介紹了重建祠堂的來龍去脈。
三臺蕭氏是漢丞相蕭何的后裔。這里也是近幾年來四川恢復得較好的祠堂之一。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越來越多的祠堂正在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而另一些人卻“逆流而動”,興致勃勃地干起了重建祠堂的事。
賢者謀篇與族人捐資
帶領記者參觀祠堂的是蕭家的現任族長蕭家順,78歲,精神矍鑠。老人早年間搬離旗山村,住在中江縣黃鹿鎮,這次回來,是商討春分祭祖時“宗族理事會”的換屆事宜;與其同行的是71歲的蕭清富,是宗族理事會里的會計。
20多年前,蕭氏在省內外族人的推動下,成立了宗族理事會。設會長(族長)一名,副會長4-6名,常務理事若干名,會計和出納各一名。“我們這個理事會,很規范,幾名常務理事組成了監委會,專門監督賬目。”蕭家順指著一塊碑文上面的“組織架構圖”介紹說。理事會3年一改選, 蕭家順和蕭清富已經連任了兩屆。
2009年,以蕭家順為會長的新一屆理事會,在全省46名蕭氏后人的發動下,倡議全族重修立足全川的蕭氏大宗祠,舉族相贊。原則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這項工程前年竣工。據“蕭氏大宗祠功德碑記”上的記錄,參與出資的共有856戶,總金額近65萬元;另有“以勞折現視為捐幣”的134人,折資約13萬元。所有出過資的人,名字都被記載在功德碑上。
按照這種“賢者布局謀篇、族人捐資投勞”辦法的,不獨蕭氏一家。本刊記者探訪的另一個祠堂——成都市龍潭鎮威靈村的范家祠,重建時也采用了這種方式。當時,首倡重建祠堂的是范氏“族長”、范仲淹第29代后人、龍泉驛范仲淹文化聯誼會法人代表范文玨。“當時算了一下,要花40多萬,上哪找這筆錢?”最終族人們紛紛捐錢捐物,范家祠的墻壁上現在還貼著幾張紅紙,上面記載著每戶的捐款金額。
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王銘銘教授認為,為建祠堂籌集資金,其意義并不止于湊錢造一個建筑物,它背后的民間動員和鄉村公共精神,是更值得關注的。
公共精神與族人自治
一般來說,為建宗祠出資最多的,總是那些“在外面干大事”、“不差錢”的族里人。但實際上,蕭氏建祠時出資最多的蕭清富,從部隊退伍后一直是農民,現在每個月也只有400元撫恤金;而出資僅次于他的蕭家順,退休前是黃鹿鎮畜牧站站長,收入也很普通。
這兩個收入并不高的人,為何對這件沒有回報的事情熱情如此之高?蕭清富說:“這是家族內部的公益事業,我們的年齡比較大,要給年輕人帶個好頭。”
重建祠堂的多是大家族,而祠堂本身是家族變遷史的集中地,祠堂祭祖還是眾多的家族成員保持聯系的一個重要紐帶。通過祠堂祭祀,可以讓后人更多地了解到族譜、族規、族訓的文化淵源,加強血緣關系,聯系族屬感情。
雖然重修祠堂只是一個家族的內部事務,但賬務管理卻特別規范。在蕭清富家里,專門有兩個紙箱存放著“捐收賬目清單”、“宗祠修建用工記錄”、“固定資產登記”等各種賬本。任何家族成員若對賬務有疑問,都可以到會計這里查賬。“捐多捐少,哪怕是只有50、20,也是‘勿以善小而不為”。
有學者認為,重修祠堂是宗族精英的號召力及家族成員的互助精神所形成的,而族人自治,某種意義上也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基礎之一。
在古代,祠堂在很多時候充當著族人的“衙門”,幾乎所有的族內糾紛都在祠堂里解決。今天雖然已是法治社會,家規不得與國法相悖,但族人們依然希望有一部分德高望重、處事公平的長者,能繼續發揮調解族人矛盾的作用。有的村委、居委解決不了的問題,經他們出面后卻可以很好地得到化解。
而在祠堂文化更發達的廣東和福建等地,“族人自治”更是發揮了重要作用。位于廣東佛山市三水區的陳氏,于2012年籌資修復宗祠,總投入達800多萬元,其中海內外陳氏后人捐資達600多萬元。目前,陳氏大宗祠已形成三級議事機制:日常小事由常委會解決;涉及到動用資金較大的項目,則必須由19人籌委會討論通過;而事關宗族大事的議題則要讓村民代表、村中父老參與。其民主議事等自治事務管理模式已見雛形。這正是宗族力量和創新鄉村社會管理的一個縮影。
宗族“涉政”邊界與影響
據華中科技大學鄉村研究中心主任賀雪峰教授的研究,在華南及江西等宗族力量發達的地區,常常整個村都是一個姓,村莊結構與宗族規范匹配完善。從村莊治理的層面來看,因為整個村莊都存在“自己人”的認同,村莊公益就與村民的私利之間有了較多重合的邊界,這種村莊中的公益事業就較容易做成。并且,在宗族組織可以起作用的村莊,村干部不大可能與縣鄉結成利益共同體,“因為村干部最終還要在村莊生活,還要有臉有面”,宗族可以成為一股制約村干部權力的力量。
而在川渝地區,據賀雪峰的研究,雖然也有宗族,但影響力遠不如華南地區和江西的宗族。
比如旗山村,蕭姓占60%左右,其他大部分村民姓趙。目前,村支書是趙善勇,主任是蕭仁福;而在上一屆,則是支書姓蕭,主任姓趙。多年來,村兩委都是蕭、趙兩姓的人搭配,似乎是在維護著兩個大族之間力量的均衡。但據蕭家順說,村兩委并不干預兩個家族的內部事務,而宗族也不會干預村務,這里面有著一種微妙的默契。
不過,在其他一些地區,二者的分界并不總是如此分明。據江西學者田先紅在贛南農村做的調研,除了制約村干部權力外,宗族“涉政”還有著更重要的意義——與村干部一竿子插到底相比,由宗族精英參與村務,更容易取得村民信任,協商成本會低得多。 田先紅認為,在村民們的眼里,盡管村干部也是本村村民,甚至跟他們還是同一個家族的,但他們“畢竟是政府的人”。
很多人開始重拾傳統,并重新審視宗祠背后的鄉村治理力量。中山大學教授吳重慶認為,宗族力量參與村務有著重要意義。“比如,農村缺乏一種承接上級下撥‘三農專項資金的機制,有錢來了,但你找不出農村的需求在哪里,很難達成共識。可以考慮把傳統的宗族、祠堂理事會作為一個有效的農村社會力量,政府向農村下撥的資源由他們直接申請,也許會更切合實際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