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于商業的推波助瀾,在讀書的時候,還在就讀的學生就已經無數次地演練過作為創作者的思考,甚至能做出很完整看上去很美很成熟的作品,而我始終認為,演練就是演練,如同彩排就是彩排,多逼真都不是實戰。這里面,最核心的點是,身份問題,這是你作為一個在校學生的身份之下進行的,而當你離開校園成為一個為生計奔波的藝術家時,可能所有的問題都會隨處境改變,我常覺得,只有面對最真實的生存問題的時候,你所對應的創作的問題也才真實起來。曾經那些公式、技術才能慢慢地轉化成屬于你自己的“語言”。那反過來說,教育能教什么呢?
第一次看到陳明強作品的時候,是在作為中央美院實驗藝術系第一屆畢業生的展覽上,幾年過去,陳明強留校任教一段時間了,在年輕藝術家聚集的黑橋,他也有一間不大的工作室,冬天在里面呆一會,就已經手腳冰涼,這差不多是去每一個黑橋藝術家的工作室的統一感受,學生—老師—職業藝術家,這幾個身份他顯然還不曾全然分辨清楚。他是中央美院最具教學雄心的系科出身,也在教學實踐中思考很多,而創作面對的掙扎是否能“教”給他的學生?藝術從沒有任何快捷鍵,連我都時常在聊天中模糊了,問題是指向一個教師,還是一個年輕藝術家?
向:你是呂勝中老師實驗藝術系第一屆學生,你覺得呂老師教學最大的優點是什么?對你最大的影響和改變是什么?你們班級現在有差不多一半還在搞藝術,應該說這種教學對你們的推動還是挺大的,他是一種方法性的嗎?
陳:呂先生給我最大的感覺,就是教學上投入大量自己的精力,總是事必躬親,精益求精。在教學的過程中,堅持“學術的,學院的,理性的”的教學理念。特別強調我們要學會以理性嚴謹的工作方式來處理藝術和生活問題,要求我們平時要多看書看展,積累必要的知識儲備,做一個學術型的藝術家。實驗藝術與美院原有的造型專業在藝術創作工作方法和思考方式上,是有很大不同,它以有價值的命題作為表達的前提,尋求恰如其分的藝術法式或形式語言,最終完成藝術作品推向社會與公眾的物質化呈現。在這個過程中,學會自我質疑,不僅思考的力度到位,而且呈現的結果也要到位。
恩師如父。我容易急躁,呂先生總跟我說“沉住氣”。他說,先不考慮做的是不是一件藝術品,而是怎么把一件事做好。先做一個合格的人,有責任感的人,再考慮做一個優秀的藝術家。對于“有價值的命題”,我個人理解是,從自身的角度看是“修身齊家”,從社會的角度看是“治國平天下”。也許我把“有價值的命題”想得太“高大上”了,藝術并沒有這么大的能量。那我能做的就是先把一件件小事做好吧。
我們班被稱為實驗藝術的“先鋒班”,確實有一大半以上的同學還揣著“藝術夢想”在進行藝術創作。學院的教育肯定是一種方法性的,實驗藝術教學方法是在不斷的摸索中逐步完善的。事實上,呂先生的教學熱情和理念,燃起了我們大部分同學的藝術夢想……
向:“有價值的命題”確實有點高大上,也是個模糊的概念,我理解,在你們的很多創作過程和方法里,也許有對社會學的研究成分,和對民生社會的關照,但歸結到藝術里,你覺得用藝術的方式能解決什么呢?能提供什么樣的問題角度?比之社會學研究,和真實的在體制中的社會改造,作用于社會的點在哪里?
陳:若以一種功利實效眼光來看,藝術能解決的問題,很有限,它與“第一生產力”距離太遠,常常是無用的,并不會給人們現實的物質世界帶來多大改變。
畫餅不能充饑,可是卻可以讓人們在精神層面得到一點希望。它有時是問題的提出者,它是一個預言家,一個煽動者,一個導火索,甚至有時是問題的制造者。試圖在僵化的已知的現實世界中打開一個孔,帶來一點未知的氣息。
向:收集是一種方法,我看過一次呂老師和他帶的班級共同創作的一個展覽,感覺他像帶著你們按照文獻的方式建了個博物館,注意到在你的創作里常會用到這種收集的概念/方法,你怎么理解這種收集的方式對于創作的作用?它的問題又在哪里?
陳:2005年夏,我們剛進入實驗藝術專業時,面對的第一個課程就是《公眾家庭審美調查》,讓我們在運用暑假時間進行十個家庭的審美現狀考察。考察的內容包括家庭收入,裝修,裝飾品,收藏品,影視喜好,服飾和發型等多個方面。這個過程我們運用了一些基本的田野調查方法—收集和分析。在這個課程基礎上,我們集體創作了《家庭博古》這件作品,參加了2006年的上海雙年展學生特展。
收集資料是學術研究的基本手段之一,它對于我們了解前人的研究現狀,掌握第一手原始資料,開闊眼界打開思路,彌補經驗和學識的不足,無疑起到很好的作用。做很多事情,其實都少不了這個“收集”的方法,比如寫論文前的文獻資料收集,藝術創作時為達到理想程度而對一些材料的標本收集,開發某項產品前的市場消費需求程度的收集等。
當然,一項收集工作,往往是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在這個過程中還容易出現沉溺于材料的多樣性和數量上,變成為了收集而收集,陶醉于“占有欲”的滿足中。在浩瀚的資料中,忘記了收集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而且有的收集對象,比如不同時期的結婚證,契約、勞動工具等,不僅外在形態多樣,而且本身也具有很強的文化屬性和歷史特征的,它的可讀性和象征性往往很強。當我們運用它們進行藝術創作時,往往容易被牽著走。這時候,要學著怎么用這些資源來呈現問題,解決問題。
向:你描述的收集中的迷失特別有意思,歷史和事件本身太有質感和張力,在時間的作用下,已經非常具備藝術性,我們還能做什么?對創作而言,中國社會就是一個大素材庫,文學也好,藝術也好,中國當下社會豐富性和獨特性,讓藝術家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原始材料,這樣的創作只是“拿來”了“驚人的素材”?所以我對“有價值的命題”這個定義非常感興趣,對怎么樣轉換這些素材的方法非常感興趣。很想知道從你自身的創作實踐里,你的思考是什么?
陳:現實世界確實是一個素材庫,我們存在其中,并參與構建。因個體的性格、教育、生活環境等因素差異,只有某些素材會觸碰到各自的神經,這里面是一種選擇。我對于這種選擇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還很猶豫,說不清。
大多數情況下,這種選擇,所呈現的恰恰是藝術創作者個體的物質的或精神的需求,這個需求,往往也會被個體認為是能夠呈現自身“價值”所在。為了讓這種價值得以呈現,每個人所選擇的方式終將也是不一樣的。
如荷爾德林所說“有一件事堅定不移,無論是在正午還是夜到夜半,永遠有一個尺度適合眾生。而每個人也被各個指定,我們每個人走向和到達,我們所能到達之所。”我的藝術創作實踐,就是在尋找那種適合我的“尺度”,在摸索中,猶豫中,走向和到達的那個未知的地方,那里應該是一個人靈魂的棲息地。
向:和創作相關的收集里,肯定和我們的文化,特別是文化的歷史有關,在個人創作中,你怎么找到在文化中的和自我相關的部分?
陳:在與創作相關的收集對象中,確實與我們的文化歷史有直接的關聯,但它與我們每個個體也是有不可剝離的關系。比如我本科畢業論文《北京部分高校的廁所涂鴉現狀考察》,以北京十一所高校的廁所涂鴉為考察對象,收集了大量的廁所涂鴉圖像資料,討論廁所涂鴉與大學生的性心理,性教育之間的關系。但這些考察源自我對廁所涂鴉的好奇,或者說是每一個“荷爾蒙過剩”的青春期少年所逃避不了的問題,它呈現了有知識有素質的大學生們,是如何解決性壓抑問題,如何找到性發泄的途徑。
而我的碩士畢業論文《新中國的結婚證書的圖像研究》,收集了建國初期到現在的443種結婚證做為第一手研究資料,用田野調查和圖像學的方法,來分析結婚證圖像變化的根源,探討婚姻關系的合法性與國家政治權威,政治意識形態和政治合法性之間的關聯。從個人現實處境來看,我與愛人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確實在直接面對婚姻的問題,“婚姻”意味著什么嗎?“婚姻”與“愛情”的關系?“兩個人的婚姻”與“兩個家族”的關系……收集資料,寫論文的過程就是找答案的過程。并且對于“自我”在婚姻,在家庭中角色和位置的看法,會更有客觀性。
此外,實驗藝術學院有門課程叫《自我表達》,通過每個學生對自己個人史的梳理和論述,探討什么是“自我”,“自我”是如何形成的,重新認識自己的優點和不足。并且配合著口頭表達訓練,繪畫語言訓練,綜合表達訓練,自我突破和自我證明等課程作業,來達到自我表達的有效性。
向:你還有一類作品,是把日常的器物改造成異常的物品——藝術,《無敵沖鋒槍》《有效延伸》,還有你有名的《愛甲》,這類作品能說說嗎?
陳:在藝術史中,對于現成品的使用并不少見。如德加《跳芭蕾的女孩》的雕塑使用了真的裙子,畢加索用自行車把做的《牛頭》,以及確立了“現成品藝術”概念的杜尚,使用小便器做的經典作品《泉》,博依斯帶有自傳色彩的毛氈,以及達達派,波普藝術和貧窮藝術作品中都大量運用現成品。現成品作為人工制品(區別于自然物),其本身在世俗生活中有約定俗成的具體功能和屬性。作為一種“素材”,不僅具有物理屬性,更具有世俗功能和豐富的社會語義。為此,實驗藝術學院有一門課叫《現成品的藝術表達》,目的就是了解現成品藝術的基本概念和歷史脈絡,以及現成品藝術表達的可能性。
現成品,它就在那里,當符合我的表達需要的時候,就會選擇它來構成我的作品。《有效延伸》是我將螺絲刀,剪刀,菜刀,鋼銼,老虎鉗,針管,掛鎖等日常工具的使用部分,通過金屬加工的方式拉長。表面上是增強了其使用的功能,而實際使用的有效性卻下降了。工具的功能部分往往暗示著權力欲望的所在,對這些功能部分的拉長放大,既象征著對權力的追求,而功能部分的放大,卻明顯帶來了喪失實際用途的結果,追求權力和獲取權力之間出現了劇烈的矛盾。在此基礎上,后來我以工業設計圖的方式,繪制了《國挺制造圖譜》,呈現的是一批具有超級功能的產品。同樣,它們的功能復雜,貌似強悍卻不實用,成了擺設。
《愛甲》創作的起因是我和愛人要拍婚紗照,而當下婚紗攝影主題大部分是模式化,千篇一律,很沒勁。更為要命的是,婚紗店里的衣服很少有合身的。于是我就自己動手設計制作了一套。我以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鍋碗瓢盆等現成品為基本材料,畢竟這些東西是婚姻生活中最經常接觸到的器具,兩個人的婚姻也如這些器物一樣,會因日常柴米油鹽的瑣事而磕磕碰碰。但感情也如這些器物一般,經過歲月的包漿,而更加醇厚。
向:還有一類作品,好像解釋起來更模糊,但好像和你個人體驗更密切,比如你的那些行為、《愛你一萬年》《空核》《金枝》,這些作品都和你學習的那些方法不同,尤其和文化的背負關系不大,既有儀式感,又能在里面感覺到你的生命能量,它們的線索又是什么?
陳:這些作品使用的材料和呈現的藝術形式上各有不同,都是我在不同階段的生活體驗,一些小感受小嘗試。如果非要梳理一條線索的話,我想這些應該是自己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于個人存在價值,命運,信仰等問題的焦慮而引發的。生活總是如此無常和悖論,充滿艱難和痛苦。有生命就有欲望,當陷入欲望中,如性,愛情,名譽,甚至是高尚的理想和信仰時,都無法避免挫敗。苦難由此產生,生命是如此昏謬,焦慮而又不可避免。并非有了工作,有了家庭,就能緩解這種焦慮。這種不安,它來自尋求安身立命的存在之實感。
最近創作的《金枝》,也是這種焦慮的呈現,生命的“靈魂”如何獲得和守護。我逐漸意識到,藝術中的觀念過于冰冷,智力的炫耀和視網膜的愉悅又是如此淺薄。我試圖以一種乏思狀積淀式的勞作方式,將個人的身體能量消耗在作品制作中,從而化解內心的焦慮,使作品散發出自我救贖的能量。如果,藝術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至少可以“修身”吧!
向:學習—教學—創作,對你來說好像有很明顯的聯系線索,但又各自慢慢地建立著系統,沒有完全成形,每個人創作的時候是無依無靠的,所以很理解你所說的焦慮和自我救贖的概念,你會懷疑自己作品方案里那些豐富全面的闡述文字嗎?那是你創作時確實需要的依照的思索路線嗎?你的工作習慣?還是你作為給別人看的一種形式?如同你做學生時,需要向老師交代的作業?
陳:能參與學院教學是幸運的。因為在教學過程中,我會反復琢磨一些最基本的問題,比如什么是藝術?什么是自我?什么是真理?我們能做什么等等老生常談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卻又是這么的讓人琢磨不透,充滿誘惑。
我很欽佩那些個人藝術創作脈絡很清晰的藝術家,因為我一直在試圖去澄清這條脈絡,包括這次和您的交談,也是一次梳理。可是這個過程對我來說,好像注定是坎坷多變的,就如您所說的“無依無靠”。尋找這條脈絡,和追尋個人存在的“價值”,與那個明知徒勞,卻還不知疲憊追尋的“真理”一樣,注定是只能永遠的接近它,卻無法得到它。
作品方案里的文字,其實是為了梳理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試圖去找到,這個事情里,是什么讓我為之亢奮為之糾結?我對于自己作品方案里的文字,時而那么堅信,時而那么糾結,在這種“拉鋸戰”式的過程中,去找到自己作品里到底想要呈現的是什么?但是,一旦我認為自己找到了這個表達的核心,那么我就會全力以赴的去完成它。這種行為方式的形成,應該是和我的性格,家庭背景以及所受的教育影響形成的。
向:做老師,有很多分析的成分,要把知識變成可拆解可吸收的東西,而創作更多來自于分析之前的直覺性,你有這些困擾嗎?
陳:藝術世界中,確實有一批藝術創作者,并沒有經過理性的逐步分析,而直接的敏銳地捕捉到或意識到某種認識,并以某種藝術方式完美地呈現。很多“靈感”往往都是由這種直覺性引發的。那么,這種“直覺性”是否可以獲得?“直覺性”是如何獲得的呢?靠“天賜”?靠“運氣”? “直覺性”是否可以訓練出來呢?
教學中運用分析的方法是為了“授之以漁”,試圖讓學生學會自己找問題,解決問題,學著通過表象看到本質。客觀地說,在教學中,老師即不能靠“直覺”來教學,學生也不能依賴“直覺”完成學業,將來更不可能靠“直覺”工作,因為“直覺”具有太多的偶然性。
事實上,我認為“直覺”的產生,同樣也是經驗的積累。這種經驗里不僅有感覺部分,也有內省部分。當直覺性判斷出現后,學會運用理性的方式來分析問題,更容易找到問題的關鍵所在。
向:看了你在黑橋的工作狀態,其實挺感動的,可以感到你內心的涌動,很多的矛盾沖突,和那種年輕狀態的消耗,我是說充滿激情與躁動的體力消耗,鐵的選擇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也很好奇為什么你會選擇鐵,雖然你有很多的解釋了,但我還是覺得和你個人氣質里面哪些地方有聯系,這可能是在可解釋的東西之外的什么……
陳:面對現狀,我能做的,就是以積極的行動去面對。除此之外,我還沒找到更好的方式。
鐵是最常見,最平民化的金屬,它不高貴,很有力量感,冰冷僵硬的外殼,卻是由烈火試煉,是我認為最具有“男性氣質”的金屬。我覺得,只要認真地投入地做一件作品,那么這個作品就會慢慢形成自己的能量場。這能量的形成,是需要創作者的精力介入的,包括體能和情感的消耗。而對于鐵這種金屬材料的使用,體能的消耗是直接的。尤其是以電焊的方式進行時,特別消耗精力。電焊在瞬間產生的光和熱,就如多巴胺,會讓我有種莫名的亢奮,會讓我覺得每一刻都是充滿能量,充滿希望。
向:最后問個輕松的問題,你的愛人為你給她做的最特別的婚紗驕傲嗎?你們婚禮穿了嗎?
陳:我剛問她了,她說,她很驕傲。我問為什么,她說,因為這是專門為她做的。我想,是真的。
我們在拍婚紗照和婚慶視頻的時候,穿了這套婚紗。結婚典禮的現場沒有穿,原因是這套婚禮服裝是純金屬打造,每套服裝都有四五十斤,太重。要堅持幾個小時的結婚典禮,體力根本是吃不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