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雙絕 德藝同馨

錢珂

“戲從懷素馳豪筆，寫出幽香習習來”是當代花鳥畫大家陸抑非在其1976年的小品《九節蘭》中的自題。細細品讀，這兩句正是非翁畢生藝術創作踐行的總結，也與他晚年《非翁畫語錄》中“以書入畫，遒勁生動。以畫入書，姿態無窮”的書畫同源觀點相印證。

陸抑非是中國當代著名的花鳥畫家、書法家和杰出的藝術教育家。1908年農歷二月廿九日，他出生于常熟老城區前辛巷一座青磚黑瓦白墻的院落。祖父陸仲仁喜得長孫，給孩子取單名翀，字一飛。“翀”字可是許多人初見都不一定認識的生僻字，其實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祖父給孫兒提取的這個“翀”字與“沖”的音、義都相同，名字中正是寄予了祖輩對兒孫殷切的希望，祈愿長孫陸翀在未來的人生喜沖沖地振翅高飛！祖父陸仲仁是前清秀才，父親陸章甫為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同盟會成員，曾與于右任、邵力子追隨教育家馬相伯創辦復旦大學。陸家是常熟這座江南古城中較為典型的書香世家，陸抑非小學先后在常熟的塔前、孝友高小就讀，初中進入了以嚴苛教學聞名的教會學校——誠一中學。1923年，陸抑非16歲，又轉入蘇州的桃塢中學。這所學校的校長是圣約翰大學出來的洋教授，致力于西式教育。故而陸抑非高中尚未畢業，就能一口氣寫很長的英文故事，正是這從小鑄就的英文功底，使他終身受益。

陸抑非自幼體弱多病，1925年升高三的暑假，突患嚴重的咳血癥，家人將他送到虞山三峰寺治病調養。四年間，在三峰寺斷斷續續靜養了15個月。晨鐘暮鼓中，他謹遵法師囑咐，止語緩行，默坐靜思，日日焚香誦經。在寂寞單調的住寺生活中，身體竟慢慢地好了，而他也參悟出“今生今世，無論從事何種行業，人要虔，心要誠，虔必誠，誠則靈。”年少時這段不幸的病疴經歷卻是陸抑非拜師學畫的緣起，也正是應了那句老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自幼喜愛藝術的陸抑非，從小就喜歡寫大字。有一日，常熟畫家李西山看到病中的陸抑非所寫的書法，說：“光憑你寫的字，就不是短壽之相，只要你精勤專志，將來一定能畫出來！”這位與陸家世代貼鄰而居的師長一番勉語，極大地鼓舞著少年陸抑非，終使他很早就決定走上繪畫藝術之路，而慧眼識人的李西山也成為他藝術生涯的啟蒙老師。

李西山的畫名在常熟享譽一時，精通詩文，專事繪畫，尤其擅長花卉翎毛草蟲果品。因學其畫風者眾多，時人奉為“西山派”，還曾自辦“雅宜書畫社”。常熟博物館藏有一件李西山1923年56歲時所畫折扇（圖1），為陸老晚年偶得并捐贈常熟博物館，繪白頭桃花圖，兼工帶寫，明麗活潑。背面陸抑非書行草七律詩，筆飛墨舞，書法雅逸。此扇師徒二人字畫相映，別有意趣。圖上陸抑非恭敬題寫“余初師常熟李西山先生，師諱笏字，紫紆、西山為別號。尊師曾從任阜長、沙山春游此長春閣之所旨來也。師能詩善畫，秀麗過人，但不肯輕以示人。此箑未署雙款，但詩句中有勉勵后學之意，時余僅十六、七歲亦。庚申春在篋笥中得此僅存之老師遺墨。戲題識作留念 受業弟子陸翀 時年已七十三矣”，讀來字里行間仍念念不忘師恩之情，似感懷良師指引才得以進入這個春情滿溢、絢麗多姿的花鳥畫世界。

花鳥畫作為中國傳統三大畫科之一，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是門獨特的藝術。它取材于日常生活中，人們喜聞樂見的自然景物，所刻畫的形象是活生生的，充滿一派生機的，富有動態感的。花鳥畫題材廣泛，廣義地說凡是花卉、翎毛、蔬果、草蟲、走獸、鱗介、松竹以及專以文具、器皿等構成的靜物畫都屬于花鳥畫的題材范圍。它的表現技法有工筆、寫意、兼工帶寫、寫意潑墨等各種不同形式。工筆能狀物，造型嚴謹細致，筆墨工整，設色妍麗；寫意便于抒情，用筆簡練概括，強調筆墨情趣，更著重抒發主觀感受；兼工帶寫則是融合了工筆和寫意的特點，將寫神與寫形結合。豐富多樣的表現形式在畫家獨具個性的筆下以活潑的筆墨表現出來，呈現出一幅幅情趣橫生、耐人尋味的花鳥作品。陸抑非之花鳥于工筆、沒骨、寫意潑墨、兼工帶寫無所不精，翎毛草蟲、花果樹石無所不長，爐火純青的技巧被盛贊為當代中國花鳥畫家中“最優秀的全能運動員”，實非虛譽。

縱觀陸抑非的花鳥畫，早歲多巧趣，中歲富靈秀，晚年善變化。第一個階段大約自1921年師從李西山開始到1953年為止，正是他學習傳統，臨摹古今名作和寫生創作收集素材，為成熟期打下扎實基礎的時期。藝術創作只有“先師古人”，才能“后師造化”， 這是中國歷代美術發展史遵循的亙古不變的定律，最終達至“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唐代畫家張璪語）之妙境。陸抑非早年拜師李西山，1928年又師從畫界良師陳伽庵習畫三年，繪藝大有長進。1934年，與文物大鑒賞家孫伯淵先生之妹孫淑淵女士喜結良緣，而立之年又拜師著名鑒藏家吳湖帆門下，并由吳師將“一飛”改成“抑非”，自此以“抑非”行世。“取法乎上，始得其中”，內兄孫伯淵“集寶齋”與老師吳湖帆“梅景書屋”皆藏有大量歷代名家真跡，陸抑非得以飽覽，朝夕臨摹，深入法度，窮研不倦，取法諸家之長，卓然成家。早在上世紀30年代，陸抑非即以清麗、秀雅的畫風享譽滬上，與唐云、江寒汀、張大壯并稱為“江南花鳥畫四大家”。陸抑非自稱其藝術創作是“從獺祭而成到信手拈來”的過程，從臨摹收集古典素材，到寫生收集自然素材，習畫中特別重視默記默寫能力。這是種察微的能力，其實也是一種對自然的感知力。上世紀50年代所作的《白描寫生稿》（圖2）中即可看出陸抑非先生十分重視寫生，注重從自然界汲取創作素材。整套寫生稿15頁繪洋蝴蝶花、黃水仙、洋玫瑰、云南大茶花、玉蘭花、碧桃、康乃馨、紫玉蘭、牽牛花、三色堇、草蘭、闊葉大理花、荷花、各種薔薇葉姿態。有細筆謹嚴的勾勒，也有粗筆放寫花姿，無不線條生動，筆意雋永。枝枝葉葉，具有無限情韻，一瓣一朵，皆見生機盎然。而另外四幅初夏時節所作寫生《西瓜紅菱羽毛扇》（圖3）、《豆腐干炒茭白番茄冬瓜湯》（圖4）、《竹筍蠶豆櫻桃圖》（圖5）、《刀魚春筍番茄圖》（圖6），展出時總是令觀者駐足叫絕，筆下的蔬果用意、用筆、用色，無不一一生動，惟妙惟肖！這些作品看似信筆拈來，妙手偶得，實則構思縝密，用意精深，高深的造詣和純熟的筆墨固然不可或缺，但更為重要的是先生透過生活，對大自然悉心體察，每一筆均融入了自己的思想情感，才能得物象之神髓，造化之天趣，逐步到達妙造自然的境界。

第二個階段大約自1954年創作《花好月圓》到1979年“文革”結束為止，是他花鳥畫創作的成熟期，逐漸形成了兼工帶寫、艷麗清新的花鳥畫藝術風格。上世紀50年代中期上海閃現著中國花鳥畫最活躍、最絢麗的光華，陸抑非善于吸收西法、注重寫生的深厚功力，使其這一時期的作品愈發顯現出色彩明麗、生機蓬勃的鮮明特點。1954年創作的工筆重彩《花好月圓》（圖7），工筆精細嚴謹，借鑒西方用色，賦色明艷，富有裝飾感。被印制成年畫，發行海內外達共計一百余萬份，該年畫如今已成為引人注目的收藏品。1958年創作的《春到農村》（圖8），則將西洋畫之章法熔于中國花鳥畫之中，畫面由近及遠，綿延伸展的成片粉色桃樹，與廣袤的嫩綠田野交相輝映，加上遠處成排的農舍、廠房穿插期間。作品以其強烈的生活氣息、鮮明的時代特征構成了獨特的魅力，深深打動著觀者。故一經問世，即被國內外二十余種刊物、畫冊競相轉載。《花好月圓》和《春到農村》在陸抑非花鳥畫創作中期，毫無疑問絕對是里程碑式的精品之作。1962年作《仿南田新羅沒骨法桃柳燕子軸》（圖9）則是該時期兼工帶寫的佳作。畫中燕子工而不滯，體態輕盈，逼肖生動。柳條、桃枝舒暢多姿，柳葉、桃花嬌嫩綻放，天趣盎然。整幅畫面，格調清新典雅，凸顯南田、新羅筆意，又不失自己的風格。筆下的鳥兒騰挪跳躍，俯仰多姿，自然天成。枝條用筆細膩堅韌，線條流暢，別具無形化有形的春風韻致。沒骨法繪花葉，點染自如，極臻妙境。畫幅左下鈐壓角章“先師古人、后師造化”。整幅作品構成了一幅春日的曼妙景象，給人以無限生機和活力，傳遞出暖暖的春之愉悅。1964年作《喜慶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圖10）則是陸抑非藝術生涯中比較典型的創新之作。1964年10月17日，黎明時分，陸抑非從收音機里聽到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這一震驚全世界的消息。可以想象，喜訊傳出，舉國歡騰的盛景。而陸抑非當年作為一個畫家，自然而然將這滿腔的激情訴諸筆端。以傳統的兼工帶寫，提筆在宣紙上畫了束十月的時令花卉一串紅，插在瓶中。墻上掛著的日歷，已翻到那個激動人心的特殊日子。畫中右下方那只傳播喜訊的收音機，當年可是國人心目中不多見的奢侈品。右邊便是一份當天的《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就是“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頗有意味的是，先生還在畫作右下鈐壓角章“推陳出新”。這幅畫，看似平常隨筆，實則寓意深長。可以說是將藝術筆墨與鮮明時代色彩達到了高度統一，作品充分表現了創作者對社會主義祖國欣欣向榮的歌頌。

第三個階段（晚期），是非翁“衰年變法”進入藝術化境的時期，畫風更加老辣、樸茂，自成一格。陸抑非晚年功力精到，老而彌篤，他的最精彩之作，正是70歲至85歲的十余年間。如《菊花小雞》、《墨荷》、《石壁隱藏龍》等，都是難得佳構。有的以傳神取勝，有的以清逸取勝，有的則以活脫取勝。畫作大約得力于書法之學，畫風更趨深沉，于婀娜中見剛柔，錯落中見簡潔。漫寫一花一鳥，不獨圖其形，貴在得其神。陸抑非自上世紀60年代初來到浙江，頗汲取浙派所長，力繼吳昌碩的畫風，筆勢老辣、凝重，用筆極富靈變，用色蒼潤而厚重，風格趨于簡潔、生辣和稚拙。在他晚年的畫作中，可以看出有意識地將書法元素融入其中，亦書亦畫，倚斜自由，意態率真，至柔至剛，蘊涵著無盡的藝術魅力。他說：“中國畫家的最基本功是書法，我就在60歲后臨摹各種草書，才促進了我晚年藝術有些成就的。”陸先生花卉中尤愛畫牡丹，80年代畫作《水墨牡丹》一出，名重當時，獲雅號“陸牡丹”。《朱紅牡丹、詩堂合軸》（圖11）是陸抑非先生1983年的作品，以大寫意直取牡丹之意趣，將牡丹之姿表現得靈動嬌媚，韻味十足。畫幅上方詩堂，題李白清平調詠牡丹詩“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整幅作品將字畫熔于一爐，墨氣淋漓，蒼茂古樸，相映成趣。他畫的牡丹，濃麗之外為何別具一種沉厚樸茂的獨特神韻，先生曾總結“牡丹之法，能者會重迭，起手必須大筆放寫，要有飛蛾撲火之勇，其中飛白和筆跡，正是花之神足氣活的所在”。這正是他長期對牡丹題材狠下苦功，才能一語道出如何畫好牡丹的上乘心法！

陸抑非的書法穩健蒼拙而又瀟灑流暢，同樣被書畫界同仁所推崇。方增先就有評價說：“人近六十，已入暮年，一般人都漸次疏懶，而陸先生卻更有志于書道，他大量臨寫張旭、懷素及宋代蘇米黃等大家，專攻草書，以故晚歲書法大進。他曾很有體會地說，自己怎樣以書法入畫，又能以畫法入書。行筆飛動，筆力沉著痛快，大為書畫界所折服。”陸抑非先生因花鳥畫的根基，在書法的用筆與結構方面，別具新意。先生擅長行草書，但用筆并無定法，自出機杼。點、畫如行云流水，草書線條中時見有顫抖之筆，有的行筆宛若花卉點染，種種線條、點畫的生動趣機，令先生的書法作品大異其趣。根據他早期在畫上題跋的小行楷，及1984年為常熟興福寺所立《重修興福寺記》石碑（圖12）敬書的楷書，一看就受過很好的書法訓練，筆致端雅流暢，書法技藝精湛。60年代后期進入書法拓展期，慢慢從規行矩步的時時內斂中逐漸放開。這一時期，也是陸老書法創作熱情的“癡迷期”，大規模地臨習碑帖。到70年代后期畫作中所書的長題跋，已可窺出明顯的放縱之趣。字形結構開始走向大開大闔，體勢動蕩，左欹右側，更足以彰顯他書法上的縱橫自如，別具一格。習帖中，尤為得益于《孫過庭書譜》之法，造就他以“方筆”寫大草的獨特方式，陸抑非《畫語隨筆》中就特別強調“書法要注意方筆，要有回峰，落筆方，味拙樸，落筆圓，氣甜俗”。80年代以后，陸老的書法筆墨日趨老辣蒼茫，結構也更大膽自如、動蕩變化，以大險來求大正，在縱橫自如的草書中追求“拙樸”，形成了跌宕多姿、爽健奇崛的風格。而他后期的書法精品也主要以行草傳于世，如1990年的《書白居易詩句》、1994年的《書春江花月夜卷》（圖13）、1996年的《書董其昌養生篇中警句》等作品，筆墨縱放飛逸，功力深厚，極具陸抑非先生獨特的書法風格。

陸抑非先生一生從事美術教育長達六十余年之久，為這份事業獻出了畢生的精力。1932年，經朱屺瞻介紹，24歲的陸抑非接受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校長劉海粟的聘請，執教上海美專達十五年。并兼任新華藝專、蘇州美專。還曾創設“飛聲國畫函授學校”。1949年后數年間，又憑借一口流利的英語，陸抑非成為當時少見的能以英語教授中國花鳥畫的老師。學生有來自英美俄法等國的外國學生數十余名，也可謂為促進國際藝術交流作出了卓越的貢獻。中國美院前院長肖峰就曾感慨地說：“他是一個出色的教育家，能用英語講課，真是Very Good！”1956年，上海中國畫院成立，陸抑非又成為首批畫師。1959年，應浙江美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潘天壽院長之邀，執教國畫系花鳥直至1997年。作為中國美院專業教育體系的主要奠基人之一，1979年之后，曾先后培養了兩屆花鳥畫研究生6人。中國美院贊譽他“為中國花鳥畫的繼承和發展及花鳥畫教學作出了巨大貢獻”。陸老誨人不倦六十多年，堪稱桃李滿天下。

先生十分熱愛家鄉，關心家鄉文化事業的發展。晚年其情日甚，主動提出向常熟博物館無償捐贈書畫百余件及珍藏字畫精品《王石谷虞山林壑圖軸》、《翁同龢行書屏》等十三件，回報桑梓的善舉得到了三子女陸公望、陸公讓、陸友蘭的理解與積極支持。這批捐贈的陸抑非作品包含了早、中、晚各個時期的代表作，有臨摹、寫生、白描、寫意、工筆、沒骨、兼工帶寫及書法，比較全面地反映了陸抑非先生一生的藝術發展軌跡。作為永久收藏單位的常熟博物館為此特設“陸抑非書畫藝術陳列室”，定期展陳，供后人觀摩、學習。2011年，常熟博物館特將全部捐贈作品結集出版《常熟博物館藏陸抑非捐贈書畫作品集》，得以讓喜愛先生精湛書畫藝術的人，能近距離地欣賞，亦為紀念先生一生無私奉獻和化私為公的高風亮節！

陸抑非的一生是為藝術執著奮斗的一生，也是與疾病斗爭的一生。18歲患咳血癥養病于三峰禪寺。后長期胃病，導致71歲患胃癌，經診斷為中晚期，進行手術胃切除五分之四，術后好友張慕槎題號“甦叟”。76歲右腹股溝斜疝手術。78歲被車撞事故后，右腿股骨頸骨手術。85歲得腦梗塞，還有心臟右束支傳導完全阻滯后發展到左束支，高血壓、膽結石、白內障。他自己打趣說：“我的全身每個零件都有斑點、有問題，一直是帶病延年。”陸老雖疾病纏身，卻壽至90歲，實屬不易。固然得益于一套行之有效的養生方式，更與他一生奉行的處世準則是分不開的。他一生淡泊名利，心寧致遠，寬容豁達，誠以待人，正是這種“與世無爭，唯潛心于藝事”的超然品格，造就他藝術上落筆有神韻的輝煌成就。如美學大師宗白華所說：“精神的淡泊，是藝術空靈化的基本條件，蕭條淡泊，閑和嚴靜，是藝術人格的心襟氣象，能令人‘事外有遠致，藝術上的神韻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