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鋪王子建

馬叛

剛搬進膠囊公寓的時候我挺難過的，覺得自己越混越失敗，只不過是三年時間，住所就從兩室一廳的大房子變成只能彎著腰鉆進鉆出的膠囊公寓了。

想想我那寬闊得可以打個滾的大床，再看看伸手就能摸到的天花板，要不是上下左右都有人，我真想大哭一場。

其實叫膠囊公寓并不貼切，我的住所更像一個豎著的蜂窩，每個人都像蜜蜂一樣縮在蜂窩里，面積比火車硬臥還要小。

這種地方除了租金便宜，再無別的優點。

最初我覺得每個住在膠囊公寓的人都把這里當作臨時的棲身之地，有了正經工作后肯定會立刻搬離，直到我認識了我的下鋪王子建。

他已經在膠囊公寓住了五年，之前還住過熱力井和地下室。對于他來說，膠囊公寓已經是天堂，雖然面積狹小了點，但起碼不用擔心下暴雨的時候身下的床鋪突然浮起來。

當然我不是要跟他比慘，比慘這種事情沒有任何意義。不管你過得怎么樣，永遠有人比你更慘。

王子建跟一般人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他有一股子即便天塌地陷都能談笑風生的樂觀勁兒，而且不是裝出來的。

我們熟悉之后，他經常會拿他寫的詩詞給我看。他跟我一樣都是為了夢想到北上廣打拼的，不同的是我的夢想是做全國最牛的建筑設計師，他的夢想是做李白那樣的詩人。

有做詩人這樣的夢想并不奇怪，雖然顧城、海子這樣的詩人近幾年看不到了，但情詩寫得好的詩人現在還是很多的，而且寫廢話詩、梨花詩、下半身詩歌的大部分詩人現在都還混得不錯。

但是一個寫打油詩的，夢想成為李白那樣的人，還是很不現實的。所以每次看完他的新作我都要勸慰他一番，讓他腳踏實地，做點能改變當下生活的事情。

“你住在膠囊公寓里，夢想設計恢宏的宮殿，跟我又有什么區別呢。”王子建每次都拿這句話來回擊我的安慰。

“但我在一步一步實現啊，你每天都只是重復地寫你的打油詩罷了。”

“堅持總會有收獲的，我現在微博上已經有兩百多粉絲了?！?/p>

“粉絲又不能當飯吃?！?/p>

“多了就能。”

“你寫打油詩永遠也不會有太多粉絲的?！?/p>

“胡說，在這個時代，一切皆有可能。古城鐘樓那個微博，堅持‘鐺，鐺，鐺三年，現在已經快五十萬粉絲了。”

王子建會這么執著跟他爸爸有關，據他說，當年他一出生，他媽心里就涼了，孩子長得太丑了。但是他爸爸不死心，不能貌比潘安，未必不能才過子建啊，于是他就叫王子建了。

有一次我拿這個嘲笑他，說人家曹子建七步成詩，流傳千古，天下才華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你呢，就算有一斗，也是阿斗的。

他不服氣，晚上特意寫了一首新詩在微博艾特我，還強烈要求我去轉發。我委婉地拒絕了，因為那詩實在太打油了——不要把我當偶像，不然一定會失望，除了會寫點文章，我跟你們沒兩樣。

有這樣一個下鋪，雖然有時候覺得很煩，但因為他足夠樂觀，被拒絕了也不會不高興，所以跟他在一起歡樂總是多過煩惱。

后來網上流行起了正能量這個詞，我才發現，王子建就是個正能量化身。比如有時候我覺得很沮喪，跟他討論人生的意義，覺得這么辛苦地活著，好不容易得到榮華富貴，一不小心就可能一無所有了，太痛苦了。

王子建從來沒有得到過榮華富貴，所以就住過大房子又住小膠囊這一感受，我不覺得他能有什么好看法。但他的話還是影響了我，他說人生的意義本來就是人生本身，痛苦也好歡樂也罷，都是實實在在的人生。就像行走的意義本身就是行走，一直走下去就好了，路上會有答案。寫詩也是，你得一直寫下去，寫到地老天荒，寫一百萬首，一切自然會改變。如果你覺得痛苦，常常是因為你不夠努力，還想太多。

我習慣性地想要反駁他，卻突然發現無從下口。他說得好像是沒錯，我沒有年邁癱瘓在床的長輩需要照顧，沒有年幼的小兒嗷嗷待哺，沒有身體上的疾病拖累。我健健康康，需要照顧的也只是自己，上天已經對我夠好，只要我足夠努力，大房子還是會回來的。

但王子建并不認為我明白了他，見我第一次不反駁他的話，他倒不習慣了。他又開始挑剔我別的問題。比如總是想著大房子，他說人生不能活在房子上。這種外在的東西得到了也很容易失去，因為讓內心足夠強大，讓內心充盈著愛，這樣才能得到永恒的幸福。

前面說過，膠囊公寓上下左右都住著人，我跟王子建聊天，別人也能聽到，不過他們對聊人生這種事情沒興趣。他們大都是干體力活的，白天干活晚上睡覺，賺了錢就寄回家。人生簡單直接，沒有什么煩惱，從不想別的，也從不跟我們瞎扯淡。我跟王子建也當他們是空氣。

結果有一天，空氣突然說話了。說要拜王子建為師，跟著他寫詩歌。我一看空氣的年紀，都可以做王子建的爸爸了。由此可見閱歷和年紀無關，有的人活一輩子，還不如別人活一天。當然并不是說騾馬的一生不如熊的一生，眾生平等，只是覺得如果騾馬突然要過熊的生活，之前的折騰就都真成瞎折騰了。這是后話，且說在王子建這個正能量噴射器的影響下，我發憤圖強，幾個月后接到新的項目，成功搬離了膠囊公寓。

走的時候我請王子建吃了頓飯。明明是我過上更好的生活了，他卻一點也不羨慕嫉妒恨，這平和的心態倒是讓我有點羨慕。

我們都很清楚，以后彼此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了，以后再難在一起這樣坐下來喝酒聊天，所以那天喝了很多。

苦難讓我們的人生意外地交會在一起，幸運又讓我們分離，人生就是這么有趣。跟王子建生活在一起之后最大的收獲就是樂觀，以前遇到困難麻煩，總是會想，上天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殘忍。現在卻是想，這點小問題就想難倒我，沒門！

那天空氣的一番話對我影響也很大，他是一個在地下通道唱歌的歌手。他說在住進膠囊公寓之前，他有錢有家室，但是一點也不快樂。有一天他在酒吧看到在臺上歇斯底里吼叫的年輕人，想起年輕的時候的他，覺得特別傻逼。但同時又覺得，這種傻逼很可愛。那種無知得生機勃勃的可愛。他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窮困潦倒的搖滾歌手，在各種地方演出，總是入不敷出，但是那時候心態好，一無所有，卻覺得能干翻整個世界。后來他不做歌手了，聽從家人的安排去經商，賺了很多錢，有了老婆孩子房子車子，卻沒有了當年勇往直前的心態，才不過四十歲，他就覺得老之將至人生只剩下混吃等死，過去無知自大的他，變得非常卑微，覺得自己的一生，和路邊的大樹沒有區別。所以到五十歲的時候，他就放下一切出來了，一路唱歌，一路行走，就像年輕時那樣。

王子建很贊揚空氣的人生，覺得這才是活得值，經歷過大富大貴也經歷過一無所有，難能可貴的是最后還能看破一切，放下一切，重新回到路上。這世上太少有人能明白，年輕時的貧困不算什么，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年輕時的那份自信甚至自大，那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未來成就如何，全看那時候的勁頭。

而我呢，在聽空氣說完之后，并沒有評論。我反觀自己，如果我繼續在大城市做設計師，未來的人生可能跟空氣差不多。我會有車子房子老婆孩子，可是我會有快樂嗎？我不知道。

我可能會被我擁有的一切束縛住，被那種世俗的責任感束縛住，一生不得自由，不得解脫。這樣一想，那些香車美女房子孩子反而變得可怕了。過去我多么想擁有的，現在想想，擁有了我就會害怕失去。擁有了名譽，為了保住名譽我就得更加努力。擁有了香車，我就得養著，擁有了美女我就得哄著，我會變成房子孩子的奴隸。所以才會有主人在外辛苦賺錢，保姆享受豪華大別墅的新聞。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跟王子建已經分開很久了，雖然說好了以后常聯系，卻是誰也沒有再聯系誰。他要忙他的寫詩事業，我要努力賺錢改變生活。

只是我努力賺到錢之后，不是想著賺更多的錢了，我開始有計劃地整理我的生活。我需要多少錢，賺夠了我就去鄉下，自己為自己設計一套房子，設計一套最能體現我設計天賦的房子，再也不用看客戶臉色，再也不用考慮老板需求，只為才華而生活。

王子建的微博后來也沒有更新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放棄了他百萬粉絲的大計劃，但是我知道不管他做什么，都有他的理由，不管他做什么，都能給自己找到樂子。人生苦短，或許我們都需要這種苦中作樂的精神。有了這種精神，住膠囊公寓，會比住大別墅睡得更香甜。畢竟睡哪里不重要，睡本身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