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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2015-06-10 00:35:33自在天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2期

自在天

楔子

“呼哧……呼哧……”

喘息聲回蕩在小而逼仄的房間里。屋里只有一棵淡紫色的盆栽和一個披麻戴孝的人。

盆栽不高,頂端垂著個墨綠色的花苞,葉子似乎缺水過度,都卷曲成一團。披麻戴孝的人就跪在它面前,右手握著一把匕首,手在不停顫抖著。

“時間到了,你再不做決定,我們就替你決定了!”門外突然飄來一個陰冷的聲音。

“別別,我……”披麻戴孝的人嚇得嘴角都哆嗦了,猛地匕首揮起,直往心口上送。

“哧”,血箭隨著拔離的匕首激射出去,打在盆栽上面。

萎蔫的葉卷兒瞬間活了似的,紛紛舒展開來,變成寬大的葉面,折射出淡淡的光芒,映得它面前之人顏面青郁如鬼。

第一章 丟尸

泉州居東海之濱,在八閩之南。唐下五代,因環城皆植刺桐樹,故有“刺桐城”美譽。泉州海客云集,刺桐港日漸成為東方第一大港。每日里,港中都停泊著大船百艘,小船無數。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印尼人,在此離船登岸,絡繹不絕,盛況非凡,因此有文人墨客賦文贊曰,“船到市井十洲人,漲海聲中萬國商”。

位于泉州城南的天后宮西側街邊,有座閩南人稱之為“厝”的帶院屋落。院門紅漆剝落,銅質獅環被摩挲得發亮。門上掛著個匾額,上面寫著“滿意齋”三個字。

這天,辰時未到,滿意齋突然被人急促地敲響了。

向來,滿意齋都是巳時才開門,因此敲了半天,門才“吱呀”開了。睡眼惺忪的包進財不耐煩從里面探出頭來:“大清早的讓不讓人睡覺啊?”

“包先生在嗎?”敲門的是個頭扎孝巾的皂衣家奴,滿臉大汗,神情惶急,“快,快讓我見見他!”

“別急,我們這滿意齋,凡事包你滿意!”包進財打個哈欠,“不過,包仔,不,包先生還在睡覺……”

“那麻煩請包先生快些起來吧。”

包進財為難道:“可是包先生睡覺……”這時,手心一涼,一小錠銀子被塞到他手里:“兄弟,麻煩你跟包先生說,土門街黃老爺家里有事,邢捕頭請他快去幫忙。”

“好吧……”包進財把手一攥,“你先回去,我會通知包先生的。”

看著家奴遠去,包進財才關門進入大厝里。

包滿意正蹺著二郎腿,躺在大廳西側的一張竹搖椅上看書。包進財將那錠銀子遞給他:“包仔,咱生意這么少,你還每次都裝成很難請的樣子?”

包滿意笑瞇瞇把銀子納入懷里:“財叔,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人家主動給你錢,還怕你不干。所以,有生意來,咱們一定要淡定,要矜持,不能掉價。”

這包滿意本是個讀書人,但對先師圣賢那一套沒興趣,讀了十來年書,科舉考試上一塌糊涂,就比人家多一肚子的雜學。而爹媽留下的一點薄產,也被啃得只剩這座破厝了。窮極思變,包滿意見這偌大泉州府,每天都有很多官府管不了或者不便管的事發生,內中大有生意可做。便自號“滿意先生”,邀請在南少林學過武藝,同樣混得三餐難繼的包進財入伙,一起扯個招牌為人幫閑做事。他腦瓜活,懂得的東西又比人多點,因此還真替人解決了不少麻煩。漸漸的,名聲就起來了,連府衙里的邢捕頭遇到棘手的事,也是第一時間想到他。

土門街是泉州最熱鬧的一條街,兩邊紅墻黑瓦,開著各色商鋪,紛繁的招牌與旗幌斑斕了一條街。

“等下記得,在外人面前要叫我老爺,不要叫包仔!”快到黃家的時候,包滿意又叮囑包進財一句。

“好好,出門你最大!”

包進財比包滿意小幾歲,但論起輩分卻是包滿意的族叔,所以經常口無遮攔,當眾喊包滿意為“包仔”,這讓包滿意感覺掉價不少。所以每次出門,包滿意都不厭其煩地叮囑他。

黃家大厝坐落于孔廟東側,那是座氣派的大院落,高高的圍墻外兩名公差正蹲在墻角檢查著什么。邢捕頭站在門邊,黃老爺黃如雨不時拿袖子擦拭眼角。

“滿意先生,最近府衙事務繁忙,人手不足。”邢捕頭哈哈大笑,“你來處理黃老爺家的這件事吧。”

包滿意前后幫了邢捕頭不少忙,他的能力深得邢捕頭認可。因此只要機會合適,邢捕頭都會巧妙地把一些案件,當作生意推薦給他。

“大人,我們滿意齋做事,包你滿意!”包滿意笑道。

邢捕頭一行走后,包滿意才疑惑地看著貼滿白色紙花的院門:“黃老爺,府上出什么事?”

“鴻兒,他、他不見了……”黃如雨眼角通紅,“包先生,無論如何,你得幫我把他找回來啊!”

包滿意和包進財不由對視一眼,黃如雨的兒子黃鴻,不是兩天前才逝世嗎?

黃家大厝是典型的泉州宮殿式民居,前后兩進五開間,進門左右各有一間下房,合稱下落。下落之后是天井,兩側各有一間廂房,當地人稱之為崎頭。天井之后是主屋正厝,中間是廳堂和后軒,兩邊各有四間房。

大厝里處處掛白,大廳已被改設成靈堂,上首八仙桌上燃著香燭,供著果品,擺著黃鴻的靈位。下首則橫著一副紅漆棺木,棺蓋揭開一角,可見里頭鋪著壽布、枕頭,以及大疊黃錢、錫箔。奇的是,還有一塊條石。

黃如雨年逾六旬,早年曾經隨船出海做生意,掙下偌大家業,膝下只有黃鴻一子。黃鴻十六歲后也隨船出海。但在二十歲那年趕上一場大海難,一條船上就他身還。回來后他便不再出洋經商,而是開了家綢緞鋪子,與蕃商做生意,一晃就是三年過去。

半年前,黃鴻生了場病,黃如雨遍請名醫,卻阻止不了病魔對愛子的侵蝕。兩天前,黃鴻終究是溘然離世。

黃如雨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萬分,決定停靈七天,過了頭七再送兒子入土為安。

昨晚,黃如雨見仆役連日守靈都勞累不堪,就在一更天的時候讓他們下去休息,他自己守到二更天也困乏不住,便進屋歇息去。

“早上起來,靈堂里好好的,我也沒注意到有什么不對勁,直到有個細心的家奴發現,棺材底下多了三雙陌生的大腳印,我才注意到早先剛釘死的棺蓋好像擺歪了,用力一推竟然開了,鴻兒尸體已經不見了,里面多了塊石條……”

黃如雨說著,老淚橫流:“包先生,請你一定要把鴻兒找回來!”

“放心吧,我們的宗旨就是包人滿意。不過……”包滿意目光落在黃如雨拭淚的手上,發現上面布滿縱橫交錯的淤痕、傷疤。

“哦,我明白!”黃如雨忙招了招手,便有一名家奴將兩大錠銀子捧到包滿意面前來,“這是一點意思。等找到鴻兒,我還會重重答謝先生的。”

包滿意示意包進財收了,口中笑道:“黃老爺您放心,我們做事,包您滿意。”

這世上雞鳴狗盜繁多,盜人錢財、衣物、鞋襪乃至一針一線都有,但是盜人尸首這種駭人聽聞之事,真是聞所未聞。

靈堂內唯一的線索是那三串模糊的陌生腳印,其中兩串從靈堂內延伸到圍墻邊,顯然盜尸賊就是從圍墻外爬進來的。另一串則只出現在靈堂中。

至于棺中石條,則取自院子墻角下的一堆亂石。

包滿意想了想,讓包進財將棺蓋翻個面來。只見棺蓋內層,一根根釘子整齊從木板里透出,釘身挺直,絲毫彎曲也沒有,棺蓋邊緣也不見一點撬痕。

“好深厚的功力!”包進財咋舌不已。他多年習武,一眼就看出來,這棺蓋是被人徒手給打開的。唯有武功高絕之輩,才能做到這般舉重若輕。

包滿意看了包進財一眼,道:“黃老爺,能不能帶我們去鴻少爺房間看看?”

黃如雨猶豫一下:“房間?這和……”

“這事兒蹊蹺。也許鴻少爺的房間里,會有我們要的答案也不一定。”

黃如雨沉吟片刻:“好吧,不過等下你們可不要見怪……”邊說邊從家奴手里接過一個燭臺。

作為家中嫡子,黃鴻按照泉州人的習慣,住在大厝中最為尊貴的二進東大房。房門外垂著厚重的布簾,推門進去,里頭黑黢黢的,一股霉氣撲面而來。

“光廳暗房”是泉州大厝的特色,但黃鴻的房間卻暗得離譜。

包滿意瞇眼看了片刻,才發現屋里的小窗、天窗及一切孔縫都給封死。如此一來,光線進不來,惡臭出不去,怪不得黃老爺不情愿帶兩人進屋來。

燭光下,屋里一片臟亂差。靠西側擺著一張紫檀調月洞門架子床,上面凌亂堆著床鴛鴦戲水被,污漬斑斑,霉味重重;南側則放著一個博古架,大小不一的格子里擺著各色瓷器古玩,灰塵有半指厚;東側窗邊,則放著張條案和一個梨花木太師椅。案上放著紙墨筆硯、筆架、筆擱,中間是一些散亂的宣紙。案下則丟了一地皺巴巴的紙團。

包滿意走到那張條案邊,捏著鼻子撿起一個紙團,攤開一看,上面是一些被濃墨涂抹掉的文字,已看不清內容了。他又撿起一個,只見上面寫著個小小的“古”字。包滿意隨手丟了,再撿起一個,上面寫了個“胡”字,字上打了個觸目驚心的叉。

“胡?”包滿意喃喃自語,繼續查看其他紙團,發現有七八團紙,都是寫個胡字就被涂抹得一塌糊涂。

“黃老爺,這真是鴻少爺房間嗎?”包進財看著四周忍不住小聲說。

黃如雨嘆了口氣:“這孩子……我不該讓他出海的……”

原來,黃鴻海難歸來后,受驚過度,整個人全變了,特別沒安全感又怕光,就把窗戶都封死。

“鴻少爺不是還在外面開店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在外面好正常的,但回家就把自己關到房里,飯都要我送進去……我想要為他娶個媳婦他也不同意,說什么他也不知道能活多久。這孩子經過那次海難性格都變了,不過他能活下來,不知受了多少苦。”

黃如雨又抹起眼淚來。

包滿意邊聽邊隨手拿起床頭一個椰子。

這種硬殼堅果,泉州本地并沒有,都是由南洋蕃商帶上岸來,每個價格都不菲。想吃它里頭的肉汁,就得拿刀劈開它的外殼。但是這個椰子并無劈砍痕跡,分量卻極輕。

包滿意不由奇了,借著燭火仔細一看,發現椰子中間有個小洞。他將洞口對著手掌搖了搖,一些白色的粉末從中倒出來,落在掌心。

“這是什么?”包進財奇道。

包滿意嗅了嗅:“黃老爺知道嗎?”

黃如雨搖搖頭:“椰子里面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包滿意沒多說,拿起一張紙,把一些白色粉末包起來。

“包先生,這跟鴻兒尸體被盜,有關系?”

“還不能肯定。請問鴻少爺平時可跟人有過節?”

黃如雨斷然道:“怎么可能!鴻兒朋友特別多,做了生意也是對誰都一團和氣,從沒聽過他跟誰紅過臉。”

“我知道!”包進財突然一拍腦門,“一定是有個武功高強但又像我一樣窮得揭不開鍋的人,想用鴻少爺的尸體來敲詐勒索黃老爺!”

包滿意笑了:“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果真那樣,盜尸之人應該要把棺蓋敞開才對,為什么又要蓋回去,還在里頭放個石條?”

包進財頓時啞然。

“老爺!不好了!”一個家奴突然驚恐地從外面跑來,手里搖著一把匕首,匕首上扎著一封信,信上染著鮮血,“不知誰把這封信插在大門上。”

黃如雨哆嗦著拆開信,臉色唰地白了:“這……歹人好大膽!”

包滿意接過那粗糙的信紙,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想要令郎的尸體,明日辰時,提一千兩銀子,到東湖波恩亭聽候下一步指示,不許報官,否則碎尸萬段。”

“包……老爺,看來讓我說中了!”包進財得意地說,“黃老爺,你只管備好銀子,明天我們陪你去。這種無德武夫,我包進財要打得他滿地找牙!”

黃如雨面有難色:“可……我現在就窮得只剩這座大厝了。”

包進財奇了:“怎么可能?不都說黃老爺家財萬貫的?”

黃如雨苦笑道:“以前或許可以這么說,但這幾年黃鴻開的店鋪一直只賠不賺。我每月都要動用老本為他貼銀子。看來只能找錢莊去借錢。哎!只要能找回鴻兒,我就不要這張老臉了!”

第二章丟信

離開黃家時,包滿意到書肆買了份邸報。這種邸報由朝廷刻印,頒行天下,上面刊刻的大抵是朝廷的文書、人事任免情況、通告等。包滿意別的方面小氣,在邸報上卻很舍得投入。因為他認為,邸報承載著天下最重要的信息,讀懂它,就讀懂天下的大勢所趨。

看著包滿意拿著邸報,邊走邊看,還津津有味不時搖頭晃腦的,包進財大感無趣,捂著肚皮說道:“包仔,該吃午飯了吧。”

包滿意抬頭看了他一眼:“就知道吃!案子還沒查呢。”

包進財一愣:“還查什么?回去養精蓄銳,明天大戰一場不就得了?”

“你懂什么?”包滿意徑直往前走去:“這事比你想的復雜多了。走,我們到黃鴻的店鋪看看!”

黃鴻開的鴻海緞鋪位于涂門街東段,兩人在店鋪外繞了一圈,也沒有什么發現,在包進財的強烈要求下,包滿意總算進入店鋪對面的牛肉館,點了兩份牛肉羹湯和芥菜飯。

“掌柜的,對面鴻海緞鋪的老板死后尸體被人偷了,聽過嗎?”包滿意信口問道。

掌柜正撥弄著算盤:“當然知道了,現在全城都沸沸揚揚的。真不知道是誰做的孽事。可惜了他的布匹生意。”

包滿意道:“有什么好可惜的,他那店虧本成那樣,早該關了。”

“虧本?”掌柜聽到天大笑話似的,“怎么可能虧本!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蕃商到他那里進貨呢!”

包滿意和包進財面面相覷,黃如雨不是說黃鴻這店只賠不賺嗎?

“不過在這地方,要想賺錢確實不容易!”掌柜往外瞥了一眼,臉色暗淡下來,搖頭嘆息一聲。

話落,一個額頭長著塊青斑的漢子,大搖大擺進來:“老東西,今天的份子呢?”

“這里這里,準備著呢。”掌柜忙點頭哈腰地拿出一個錢褡。

青臉大漢劈手接了,哼了一聲大模大樣走了。

掌柜無奈地道:“兩位看到沒有?有這么一條青面大蟲每天來收份例,再好的生意也架不住。如果鴻海緞鋪賠錢,那肯定是被他敲詐的。這家伙往那邊跑得特勤,有時候一天好幾次呢。”

“那混蛋叫什么,這么囂張?”包進財憤憤道。

那掌柜接腔道:“你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啊?他叫胡賴!是這一帶的地痞頭子。”

“撲哧!”包滿意一口牛肉湯噴了出來,“你剛才說他經常勒索敲詐黃鴻?”

“對啊!簡直是個大苦主。”

包滿意不由想起黃鴻房間里那些皺巴巴的紙團。難道黃鴻在“胡”字上打叉,是要表達對這個胡賴的怨恨?

吃完飯,包滿意有些困了,決定先回滿意齋補個覺再說。

可當兩人轉過一個巷口,突然有團東西從左側圍墻內扔出來,砸在包進財的腳上,痛得他跳了起來:“哪個混蛋不長眼的!這是……”

落在地上的居然是個錢褡,里頭鼓鼓的。

包進財頓時兩眼發光,急忙一把撿起錢褡,發現里面除了幾個銅板外,就是一些碎石。

“財叔,看來你是中獎了!”包滿意笑著說道。

話落,便有一胖一瘦兩名官差從前方巷口沖出來,不由分說就揪住包進財:“好大的狗膽,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入室偷盜,跟我們走一趟!”

包進財莫名其妙:“你們搞錯了,這是別人從里面丟出來的……”

“人贓俱獲,還敢狡辯。”胖官差猛地拔出刀來,架在包進財脖子上。

包進財急得沖包滿意叫道:“包仔……快給我解釋下啊!”

“人家未必肯聽——兩位兄弟,這錢褡確實是有人從里頭丟出來的,你們誤會他了。”

兩個官差對視一眼,瘦官差說道:“好吧,看你們也不像壞人,只要把錢還給失主就行。”

包進財將錢褡里的石頭倒出來:“里面哪有錢啊?”

“差爺說有錢,那是肯定有錢!”包滿意打斷包進財的話頭,“兩位差爺,不知道失主被偷多少錢?”

胖官差喜道:“也不多,就五十貫錢而已。”

“五十貫?明白了!財叔,他們就值這個價,交給你了。”包滿意沖包進財擠了擠眼。

包進財總算明白包滿意的意思,捏了捏拳頭道:“好啊!”

兩名官差見勢不對,同時后退,舞刀大喝:“反了你們!干什么?快退開!”

包進財嘿然一笑,猛地大步上前,雙臂一橫,分別向兩人抓去。他自幼在莆田南少林,學那五祖拳、太祖拳、白鶴拳等,練就一身好武功。兩名官差的刀剛揮起,手腕便同時一痛,已被包進財扣住。包進財內勁一吐,兩人手臂酸麻,腰刀當啷落地。旋即身子一輕,被包進財甩了出去,跌個七葷八素。

瘦官差吃力爬起來,大叫道:“混賬,不要命了,居然敢打官差……”

包滿意一笑:“是嗎,我經常在府衙走動,從來沒見過兩位,不知道該……”

兩官差一聽這話,立即爬起來就跑。但馬上就被包進財追上,鐵拳飛砸,再次跌個狗吃屎。

“兩位真是生財有道。”包滿意笑著踢了胖官差一腳,“居然想出假扮官差來敲詐勒索這種好點子。不知道我們替府衙抓到假官差,趙大人會賞我們多少呢?”

包進財大喜:“哈哈!起碼可以賞個五十貫。”

胖漢狗急跳墻,猛地掏出一把鋒銳的匕首刺向包滿意。包滿意嚇得跳著躲開。包進財則踏步上前,一腳踢飛了匕首,同時又一腳后掃,把撲來的瘦子再次踢趴。

“漂亮!財叔!”包滿意笑著撿起飛落面前的匕首,只見匕身上刻著“牛氣沖天”四個字,不由失笑,“小小蟊賊,口氣倒蠻大的。”

當下,兩人押著兩假官差到府衙去。人證、物證齊全,無需板子,兩個假官差便認了罪。

原來胖漢叫牛莽,瘦子叫馬丕,都是活躍在閭巷間的地痞流氓。

經歷這么個插曲,兩人回滿意齋時天已擦黑。

飯后無事,包滿意就隨手拿起那份邸報翻著,抬眼見包進財在旁邊哈欠連天,便拋個問題給他:“財叔,你說對罪大惡極之人該怎么處置?”

“還能怎么樣?當然是殺了,殺干凈了,這世界就不會那么亂了。”

“世俗愚見!”包滿意搖搖頭,“殺了太浪費,壞人也是筆財富呢!”

包進財一愣:“財富?”

“對牛彈琴!”包滿意若有所思地嘆道,“只可惜,這話過于驚駭世俗,注定不容于世。”

包進財沒心理他:“包仔,明天要不要請刑捕頭派些人來幫忙?”

包滿意說道:“捕快出馬,還要我們干嗎?都黃老爺約好了,只要盜尸賊出現,你就沖過去抓人,不要猶豫。”

次日,兩人早早到黃府斜對面一家茶樓喝茶。還未到辰時,就看到黃如雨便獨自背著大包銀兩,匆匆乘馬出府。包滿意和包進財隨后上馬,遠遠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東湖。那是泉州一大勝景,唐時面積達四千來畝,上有二公亭、東湖亭。到本朝又添了波恩亭。

此刻正當六月,湖中遍植荷花,香飄十里。天色尚早,湖邊游人不多。包滿意和包進財裝作游人,漫步在湖邊柳陰里,不時拿眼往波恩亭望去。但見黃如雨背著銀兩,站在亭中不安地看著四周。

日晷漸移,熱氣蒸騰而起,湖邊游人更少了。包滿意感到熱得不行時,兩個大漢突然出現在湖邊,走向波恩亭。

包滿意向坐在亭邊一棵樹下納涼的包進財做個手勢,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只見兩大漢走到黃如雨面前,向他拱手作揖。黃如雨忙還禮。雙方說了陣話,黃如雨點點頭,背著包裹出來。

包滿意一愣,待黃如雨走到無人處,一問才知道,原來泉州詞社的才子們,今日相約到波恩亭吟詩賞對,兩個大漢是先行來準備場子的。

“不是約定辰時嗎?怎么沒人來?”黃如雨擦了把汗,焦急問道。

包滿意往波恩亭望去,見那里已經聚集一批文人騷客,正談笑風生,不由搖搖頭:“我看,那些盜尸賊不會來了。”

“那鴻兒……”黃如雨神情凄惶。

包滿意道:“黃老爺,有件事我不明白——鴻少爺的綢緞鋪生意據說不錯,為什么你每個月還要給墊錢?”

黃如雨怔了怔:“唉,我也很奇怪。我悄悄查過他的賬,他賺的錢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每月都給我留個大窟窿。”

“黃老爺如果不填補這窟窿,就會挨鴻少爺的拳腳?”

黃如雨表情僵住了:“這……包先生怎么知道?”包滿意撩起他的袖子,指著上面密布的淤痕說道:“我相信,除了鴻少爺外,世上沒人敢這樣對待黃老爺了。”

黃如雨臉色暗淡:“包先生,這、這事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不然我這老臉都不知往哪兒擱了。”原來黃鴻在外彬彬有禮,到家里對老父親伸手要不到錢,就會拳腳相向。黃如雨愛惜門第之聲,一直對此諱莫如深,沒想到卻被包滿意看在眼里。

“放心吧!接人買賣,我有分寸。”

直到金烏西墜,盜尸賊都沒出現,也沒傳來信息,三人只得打道回府。

“包仔,你說,盜尸賊為什么不來?難道發現我們守在旁邊?或者是有人在搞惡作劇?”回去的路上,包進財問道。

“有這種可能。”包滿意想了想:“你先回去,我去個地方。”

“去哪里?”

“藥鋪。”

直到亥時,包滿意才拖著一身疲倦回來,倒頭就睡。次日一大早,他把包進財給喚醒。

“包仔,這么早……我們今天有什么事?”

“我沒事,但你有事。”包滿意打個哈欠,拿出一張皺巴巴的藥方,交給包進財,“城里一共有三十一家藥房,你一個個去查,看最近有誰抓過上面這些藥方?”

“這是治什么的?”包進財見上面的藥方大同小異,都是些地黃、白芍、枸杞、首烏、五味子之類的藥。

“主要是治療肝病的藥方。”包滿意打個哈欠,“開過這些藥方的人,你都記下來。尤其是長期服用的人。”

包進財雖然不樂意跑這個腿,但耐不住包滿意的催促,還是去了。泉州城極大,費了大半天,他才回來:“包仔,累死人啦!這些藥方都有人開過,但基本都是吃幾劑就沒吃了。只有一個人……”

包滿意正躺在搖椅上納涼,一聽這話立即搶過那張記著人名的紙。

“是叫王喜來的,住在八寶巷子,已經連續吃了快半年了……”

“八寶巷?”包滿意眼前一亮,“離土門街不遠呀。走,去拜訪拜訪他。”

第三章丟刀

八寶巷是泉州眾多坊巷中比較小的街巷。兩人走過青石板路,不多久,便到王喜來住的地方,那是一座由土石壘就的破落厝子。

王喜來,年約五旬,不知何時帶著一身木雕手藝,從外地來泉州,租了八寶巷里一座破落厝子住下,以替人雕刻神像為生。閩南一地,年年都遭風災海禍之侵,故而供奉木偶以尋求庇護,是千家萬戶共有之事,王喜來生計倒是不愁。他為人熱忱,待人和氣,與左鄰右舍關系和睦。

“包仔,一木雕師傅能有什么問題,干嗎要來找他?”包進財奇道。

包滿意沒回答,而是鼻子抽了抽:“財叔,你聞到什么味道沒?”

包進財也嗅道了:“有點……好像是死老鼠的氣味?啊!難道說,鴻少爺的尸體就藏在這附近?”

“進去看就知道了!”

“肉粽哦,肉粽哦——”這時候,一聲悠長的叫賣突然聲傳來,一個扎著頭巾的小伙子挑著擔浸泡在熱湯中的肉粽過來。

這種由豬前臀尖,糯米、肉、醬油等做成的粽子,是泉州獨有的風味小吃。肉粽張的肉粽有獨家配方,比別家來得香,油而不膩,嚼勁甚好。不少人只要一聽他叫賣,便不由口舌生津。

“肉粽張!這邊買!”那座破落的厝子里,走出個身上綴著些木屑的高瘦老漢。

不用多問,包滿意也知道他便是王喜來。

肉粽張忙挑著擔子過來:“王阿伯,今天要幾個?”

“一個就好。”王喜來笑瞇瞇說道。

包滿意大步走上前:“剛好,給我們也來兩個。”

肉粽張忙拿出木碗來,給三人各裝了個熱氣騰騰的粽子。三人就地剝起粽葉來。

肉粽張在等著回收粽葉和木碗,百無聊賴,便嚼起舌頭來:“王阿伯,最近身體好些了嗎?”

“還不是老樣子!”王喜來不自覺地摸了摸肝區,“唉,人老了病就找上門了,攆都攆不去的。”

“您老那是太累了。”肉粽張往土門街方向望了一眼,“對了,黃家鴻少爺的尸體找回來了嗎?”

王喜來搖搖頭:“好像還沒有。”

“你們說,哪個缺德的會做這種事?”包滿意隨口摻和一句。

“誰知道呢,八成是鴻少爺在外面惹了什么對頭,死了都不肯放過他,他那種人,哼……”肉粽張搖搖頭,聲音帶著不屑。

包滿意一愣:“他人怎么了?”

“沒什么,現在比以前好多了。”肉粽張捏了捏鼻子,話頭一轉,“王阿伯,你屋里放著什么東西,這么臭?”

王喜來吃完肉粽,微微一笑:“是芋頭花開了。”

“芋頭花?”

王喜來笑道:“可是個新鮮玩意,你們要是閑著沒事,可以進來看個稀奇。”

當下,三人跟他進厝里。里頭不大,進門是天井,左右側崎頭的門敞開著,左側放著一些龍眼根木,右側則是一些漆了彩漆的成品木像,鮮艷奪目,顯然都是王喜來的手筆。

大廳是王喜來雕刻之所,覆著厚厚木屑的地上,凌亂散落著曲尺、墨斗、刨子、鑿子等工具。廳右側放著張尚未雕刻好的木屏風,屏風邊擺著一株淡紫色的植物,雖然葉子受到木屑侵染,仍是妖嬈挺拔。在層層枝葉之上,烘托著一朵大紅大紫的花朵。濃郁的尸臭氣味,就發自那鮮艷欲滴的花蕊中。

“這是前年一個來我這里定做木像的蕃客送給我的,他說這種花只有海外才有,叫芋頭花,平時不開花,一開花就要出大事。”

“出大事?”

“是啊。他說,這種花一開便要死人。”王喜來呵呵一笑,“我當時不信邪,沒想到它開起來,真要死人——臭死人。”

“王阿伯,我看你還是趕快把它扔掉,免得人家以為鴻少爺就放在你家里呢。”肉粽張受不了這臭味,匆匆走了。

王喜來笑了笑,見包滿意二人沒有要走的意思,詫異道:“兩位是……”

“我們是來向師傅這邊請尊佛像,回去供奉香堂上的。”包滿意答道,目光卻落在木屏風上。只見上面斧鑿錐刻,鏤出一副粗陋的畫面,隱約可辨是一艘大船,航行于驚濤之上,船上甲板站著不少人,姿態各異,似乎在奔逃著。

“哦,你們要什么樣的佛像?”王喜來見生意上門,熱情起來。

“想請一尊地藏菩薩。”

“對不起,沒有地藏菩薩,要不請一尊送子觀音?”

包滿意搖搖頭,好奇地指著那木屏風:“這個蠻好看的,怎么賣?”

“對不起,這個不能賣。”王喜來歉然笑了笑。包滿意也不堅持,和他拱手揖別。

“想不到這世上還有這么臭的花。”出門后,包進財深吸一口氣,“害我們白高興一場。”

包滿意嘿嘿一笑:“沒有白忙活,至少讓我親眼見到芋頭花了。”包進財一愣:“你認得那種芋頭花?”包滿意點點頭:“雜書上有看過介紹,想不到在泉州也能看到。”

“這個,跟我們找鴻少爺尸體有什么關系?”包進財問道。包滿意不答:“我們還得再去拜訪下胡賴。”

包進財一愣:“拜訪他干嗎?”

“看看他跟黃鴻屋里紙團上寫著的‘胡字有沒有關系。”

胡賴是閭巷間的名人,兩人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提著幾條魚,橫眉怒目地站在一家肉鋪前。直到肉鋪老板給他割了一大條三層肉,胡賴才露出一絲笑容,提著肉吹了聲口哨走了。

包滿意打個眼色,兩人悄然跟上他。

胡賴又在街頭搜刮了數樣東西后,再轉過幾條巷子,進入金井巷。巷子盡頭是一座黑色的大門。胡賴停下來,往身后望了一眼,又望了望四周。

“砰砰”胡賴突然用力拍著黑色大門,“開門!開門!”

“吱呀!”一個瘦猴般的青衣漢子開門出來,賠笑道。“胡哥……”

“少跟我稱兄道弟的!”胡賴大手一揮,“三天內再不還錢,我就砸了你這里!”

青衣漢子笑容僵住了:“胡哥,你別生氣……我這不是在想辦法……”

“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只有三天!”胡賴又威脅了幾句,才憤憤走了。

包滿意二人看著他拐入石獅巷,才又悄悄跟上。

和眾多地痞流氓一樣,胡賴在外風光快活,家里卻是破破爛爛。他已過而立之年,尚未成家,獨自住在一座祖傳大厝里。大厝有些年頭,厝頂灰褐色的屋瓦上長些稀疏青草,門墻上磚土剝落,留下一個個醒目的坑洞。

看著他推開那破杉木門進去,包滿意低聲說道:“財叔,等下如果有地頭蛇對我動粗,你說該怎么辦?”包進財拳頭一捏:“那就讓他知道,滿意齋才是最大的地頭蛇!”

“呵呵,那我們進去吧!”

胡賴正赤膊在天井邊切魚,見包滿意二人進來,不由愣了下,馬上惡狠狠將刀往砧板一釘:“你們是什么東西,敢隨便進我家?”

“胡哥,別生氣!”包滿意微笑道,“我們登門拜訪,是有事想請教。”

“老子忙著,出去!”胡賴不耐煩地說。包滿意笑了笑,拖過一條長凳坐在他面前:“胡哥盡管忙,我就隨便聊幾句。”

包滿意微微一笑:“我姓包,包你滿意的包,名叫滿意,包你滿意的滿意。”

胡賴拔起砧板上的刀:“老子才不管你是包子饅頭,馬上滾,不然……”

“啪!”,包進財猛地沖過來,一飛腿勁掃,菜刀立即沖天飛起。

包進財順手一撈,接過菜刀,隨手擲向胡賴。胡賴嚇得腦袋一縮,菜刀從他頭頂飛射而過,“奪”地射在墻上,直沒到柄。

胡賴臉色當即白了。包滿意微笑看著這一切:“胡哥,我這位財叔脾氣不好,你就不要刺激他了。今天我只是想來打聽一些事情而已。”

胡賴瞟了橫眉怒眼的包進財一眼,說道:“你想打聽什么?”

“胡哥對黃鴻應該很熟吧?”

“當然了,他每個月欠我二十兩的例錢,我怎么不熟?那病秧子不是死了?”

“二十兩?我看黃鴻店鋪每個月都虧錢,是拜胡哥你跑得勤所賜吧?”包滿意笑道。

胡賴臉色一變:“放屁!關我什么事……那是他……”

“他怎么樣?”包滿意追問道。胡賴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那是他的事,我怎么知道?”

包滿意向包進財打個眼色,包進財踏步上前,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就扣住了胡賴的肩頭。

胡賴當即半身酥軟:“啊……你老姆的快……放手啊……”

“胡哥,趁我財叔還沒發飆,你知道什么就快說,不然后果很嚴重。”包滿意又補充一句。

“我哪知道什么……你老姆的要我說什么?”胡賴疼得五官都變形了,“啊!我說,快放開我!”

包進財一松手,胡賴就癱在地上了:“你老姆的,你們簡直比地頭蛇還地頭蛇。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黃鴻店鋪虧損得厲害,是因為他在外面惹了事,欠人家很多錢,賺點錢就給人家收了……”

出了胡賴家,包滿意看了包進財一眼,笑了起來:“這事兒總算有眉目了。走,找黃老爺去。”

黃如雨正往黃鴻靈位前擺上一大碗肉粽。和很多泉州人一樣,黃鴻生前也喜歡吃肉粽張的肉粽。

看到包滿意來,黃如雨喜出望外:“包先生,有眉目了嗎?”

“差不多了,就差一點。”

“差什么?”黃如雨緊張地問道。包滿意笑道:“就差找到盜走鴻少爺的人。”

“這不是什么都沒發現嗎?”黃如雨臉色暗淡下來。包滿意搖搖頭:“錯了,這事的關鍵,不在于找出鴻少爺的尸體——而在于尸體被盜的原因。只有這樣,才能找到他的尸體。”

“原因……不是有人想勒索嗎?”

包滿意沒有回答,因為他注意到盜尸賊留下的信和匕首就放在黃鴻靈前。

看著那匕首,包滿意竟有幾分熟悉。他拿起匕首,翻來覆去看著,又遞給包進財:“你看看這匕首,是不是有點熟悉?”

“沒有啊……不就刻幾個字?”包進財看著匕首中脊,那里刻著四個小字:馬到成功。

“馬到功成!對,就是它!”包滿意突然想起什么,抓起匕首興奮往外跑去,“黃老爺,我們有事先走了!”

“你們……”黃如雨莫名其妙。

包滿意的目的地是府衙。

邢捕頭正在伏案批公文,見到包滿意來,便笑道:“包先生,黃鴻的尸體找到了嗎?你小子得抓緊點,多幫我破幾個案子,我也好向人家推薦生意給你們滿意齋對不對?”

“邢捕頭放心,我們做事,包你滿意。”包滿意笑道:“我今天來是想向大人借一樣東西看看。”

很快,牛莽那把充公的匕首便被衙役送上來。包滿意將盜尸賊留下的匕首跟它放一塊兒,包進財眼睛都直了,兩把匕首竟然一模一樣:“牛氣沖天,馬到功成,這是……這是一對匕首?”

包滿意跟邢捕頭打聲招呼,便帶著包進財,直入州府大牢。

牛莽和馬丕吃了幾十大板,屁股都被打爛,兩人縮在幽深的牢房里,見包滿意和包進財進來,又驚又怒。

“別害怕,我今天是來還你匕首的。”包滿意笑著將一把匕首交到牛莽手里,“我看這東西挺精致的,是你們心愛之物?”

牛莽沒說話,馬丕接腔道:“沒錯,這是我們兄弟專門請人打造的,代表我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包滿意笑道:“那意義還挺重大的,我更不能掠人之美了。”

“不對!”牛莽把匕首丟給馬丕,“這是你的……”話到半截,他神色一變,急忙閉口。

包滿意卻聽得清清楚楚:“什么?不是你的,是他的?”

“是我的,我看錯了!”牛莽忙說。

馬丕拿過匕首:“明明是我的……”被牛莽踢了一腳,突然也醒悟過來,“沒錯,是牛哥的!”

“兩位看來搭檔時間不長,配合還缺點默契。”包滿意逼視著他們,“我想知道,前天晚上你們到哪里去?”

牛莽和馬丕不安對視一眼:“我們……喝花酒去了。”

“哦?哪個窯子呢?”

“當然,當然是東三口柳紅院了。”馬丕搶先答道。

包滿意嘻嘻一笑:“是嗎?找哪位窯姐兒?”

馬丕額頭泌出汗珠:“找……找劉三姐,不,七娘……”

包滿意回頭對身后的衙役說道:“麻煩兄弟們去柳紅院幫我核實下。”

“別別,他記錯了,我們記不大清楚了!”牛莽瞪了馬丕一眼,急忙大叫。包滿意臉色一沉,猛地奪過那把匕首,釘在兩人面前:“到底是誰用這匕首把信釘在黃家門上的?”

馬丕臉色唰地白了。

包滿意冷冷道:“假冒官差騙錢,只是打板子坐牢的事,盜人尸骨不還,那可是殺頭的勾當。你們還不交代!”

牛莽怒視著馬丕:“我就知道你這笨蛋把匕首丟那兒是要出事的!”

馬丕委屈道:“當時我怕讓人給看到,又擔心信讓風給刮飛了,只能用匕首扎著,為了增加一點效果,我還在匕首上留點血呢。你看……”他擼起左邊袖子,上面是一個醒目的傷口。

“笨蛋!”牛莽氣急敗壞,“你就會做折本生意!”

“好了,你們現在先告訴我,黃鴻的尸體哪里去了?”包滿意打斷兩人的話頭。

牛莽和馬丕同時閉嘴了。

包滿意冷笑道:“怎么,不肯說是吧?”

“牛哥……”馬丕剛要說話,被牛莽一瞪又閉嘴了。

包滿意對跟在身后的衙役說道:“既然牛兄不想戴罪立功,把他押到死牢吧。”

衙役立刻作勢上前,一把扭住牛莽。

“牛哥,我、我們還說吧,不然你死了我也會餓死的。”馬丕急了,“沒你帶著我,我不會騙啊!”

牛莽片刻才道:“好吧,我說……黃鴻尸體是我們偷的沒錯,但我們不知道他在哪里。”

包進財這時候算是聽明白了,他興奮地擼起袖子來:“老爺,我給他們點顏色。這種人不打是不會說實話的!”

馬丕急叫:“別打,牛哥說的都是真的。因為……我們偷到尸體后,就交給……”嚅囁半晌,“交給胡老大了。”

包滿意一愣:“胡賴?”

馬丕點點頭:“對!是他逼我們做的,我們欠他的錢,沒辦法。”

原來胡賴橫行半個泉州,不但開鋪做生意,販夫走卒活在他淫威下,連牛莽和馬丕這等城狐社鼠,也備受他節制,都要按月給他奉上份子錢。牛莽和馬丕都是好賭的貨色,賭技又不精,雖然平時很勤奮地做那坑蒙拐騙、偷雞摸狗之事,但有點錢就去賭場。日積月累,欠胡賴不少月例,經常被胡賴追索,飽吃老拳。

兩人抗衡不過胡賴,見到他猶如老鼠見貓,綿羊見狼,躲藏不迭。

黃鴻死后第二天,胡賴突然找上兩人。當時兩人口袋精光,以為又有一頓拳腳要招呼過來。誰想,胡賴卻對他們和顏悅色,把兩人請到酒樓吃了一頓。酒過半旬,胡賴說出了來意,要兩人幫他把黃鴻尸體給偷出來。兩人嚇得差點把吃的吐出來,但胡賴當場許下豪諾,只要兩人把這票做好了,原來所賒欠的月例一筆勾銷。

牛莽和馬丕都是沒下限的人,巨大誘惑面前,他們把頭點得像雞啄米。

“所以,那天晚上,胡賴和你們一起去偷尸首?”包滿意問道。

牛莽和馬丕同時搖頭:“沒有,就我們兩個。他在巷口等我們。”

“那靈堂里怎么會有三雙腳印?”

牛莽和馬丕臉色唰地白了。馬丕不安道:“牛哥,會不會是那個怪人?”

牛莽連忙點頭:“對對!那個晚上,可不止我們光顧黃家……還有鬼,像鬼一樣的人!”

那晚三更天,牛莽和馬丕,在胡賴的催促下,悄悄爬進黃家。大厝里冷冷清清的,燭火無聲搖曳著,襯得靈堂陰森森的。牛莽和馬丕摸到那棺材邊,拿出錘子和錐子,剛要撬開棺蓋,牛莽突然注意到天井屋頂上出現一條黑衣人影,足尖幾乎是虛懸在屋檐上,就像鬼魅般往下走。

牛莽嚇得魂飛魄散,急忙拉著馬丕,掀開八仙桌上的白布,躲到里面去。

透過布縫,只見那條黑影輕飄飄落進天井,舉步向靈堂里走來。他的臉包在黑巾中,動作輕靈,似乎足不點地在漂浮行走。牛莽和馬丕嚇得都要尿了。

可黑影沒注意到兩人,目光始終盯著那具棺木。他若有所思繞著棺木轉了數圈后,突然伸出雙手,托在棺蓋上,只聽“咔嚓”一聲細響,釘死的棺蓋竟然被平平托起,驚得牛莽和馬丕差點叫出來。

黑影將棺蓋挪放在一旁,注視著棺內良久,忽然嘆了口氣,喃喃說起話來。聲音低沉,仿佛來自地獄的言語,牛莽和馬丕都是脊背陣陣發寒。

好會兒,黑影才把棺蓋原位放好,又幽靈似的飄躍上屋檐。

許久,牛莽和馬丕才鉆出來。兩人費盡力氣,才把那已經松動的棺蓋重新抬起來。黃鴻直挺挺躺在里頭,尚未發臭腐爛,但慘白的模樣仍讓兩人差點吐了出來。

兩人把他弄出棺材,又按照胡賴的吩咐,在棺材里頭放一塊石條,將棺蓋原樣蓋好,這才背著尸體翻墻出來。

胡賴早在接頭地等得不耐煩,見面就痛罵兩人。兩人不敢將剛才神秘人出現的事說出來,只能硬著頭皮迎接唾沫星子。

胡賴讓兩人將黃鴻尸首抬到他家,然后警告兩人不得把這事兒泄漏出去。但是兩人一覺醒來,卻發現黃鴻尸首被竊一事已經傳遍大街小巷。

牛莽便動了花心思,寫下那封勒索信,讓馬丕悄悄送到黃家,想渾水摸魚騙點錢。誰知馬丕為了制造恐怖效果,竟然割了自己一刀,把血沾在釘信的匕首上,留下了蛛絲馬跡。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兩人假扮公差要勒索的時候,卻遇上了包滿意二人,被投到監獄里。結果未能如期赴約,從黃如雨那里領贖金。

“胡賴,還真不簡單。”包滿意道,“這回我算是看走眼了,他為什么要偷黃鴻的尸首?”

牛莽搖搖頭:“我們也覺得奇怪,偷尸體干嗎,也不能吃啊?”

“猜能猜出什么來?”包進財摩拳擦掌道,“包仔,我們趕快去找胡賴,那混蛋我早看不順眼了,他要不把黃鴻的尸體交出來,我就好好修理他!”

第四章丟人

包滿意二人再次趕到胡賴家,發現屋門虛掩著,胡賴已經不見蹤影了。兩人把屋里徹底搜了一遍,同樣沒發現黃鴻存在的跡象。

包滿意在一張條凳坐下來,沉吟道:“財叔,如果換做你,會把尸體藏在自家里嗎?”

包進財搖搖頭:“當然不會,太瘆人了。”

包滿意點點頭:“胡賴應該也不會,而且他這破屋子要藏個尸體也不容易。”

“那他會藏到哪里去呢?”

包滿意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你有沒有發現,胡賴帶回來的那些魚肉,都不見了?”經他這么一提醒,包進財才發現,那些魚肉果然不見了。

“我知道了!”包滿意突然一拍腦門,當先往外走去。

拐過數條巷子,兩人又來到金井巷盡頭的那座黑色的院門前。

“包仔,我們上午不是跟著胡賴來過這里嗎?”包進財看了看四周,“又來干嗎?”

包滿意胸有成竹道:“當然是來找胡賴和黃鴻的,相信我,他們一定在這里,我們進去!”

“真的?”包進財大喜,立即飛身躍起,跳入院子里。

包滿意一愣,推開那黑色大門走進去:“好端端的門為什么不走呢?”

“包仔,快來啊!”里頭突然傳來包進財的驚呼聲。

包滿意一凜,急忙沖進去。只見包進財手足無措站在院里“大埕”上,那里躺著一個人,正是那瘦猴似的青衣漢子。他仰天躺著,雙目圓瞪,喉結破碎,已然氣絕身亡。

“噓!”包滿意急忙示意包進財噤聲,往大厝那洞口的大門內指了指。

包進財點點頭,一個箭步躥進去。里頭靜悄悄的,不見絲毫人跡。包進財回頭沖包滿意打個手勢,包滿意這才跟了進來。

這座大厝雖然只有一進,但頗有規模,上下兩落結構嚴謹。正厝大廳上鋪著少有的大塊青石板,正北墻上掛著幅三星圖,底下擺張狀元桌,東西兩側墻上,各掛副關公畫像。廳心放著一張小八仙桌,上面擺著個木頭茶盤,茶盤上有個長嘴茶壺和十來個茶杯。閩南人好茶,上至富貴之門,下到尋常百姓家,家中都常備茶具。

看了看四周,包滿意沖著主廳兩側指了指。包進財點點頭,迅速躥到左側第一間房,輕輕推開門。

“吱呀”,房門打開,里頭昏晦不明,包進財全身戒備,躥了進去。

“撲”,一團黑影突然從一個大甕上,向包進財迎面撲來。包進財嚇了一跳,一拳打出去,黑影摔飛出,癱倒在地上,“喵喵”叫起來,竟是一只貓。

“畜生!”包進財擦了把汗,凝神細看,只見屋里放著一些甕、缸、罐,并不見人跡。

他退出房間,又把其他房間逐一搜尋個遍,才滿臉晦氣地出來,“包仔,鬼都沒一只!你怎么說黃鴻尸體會在這里?”

黃鴻正蹺著二郎腿坐在八仙桌旁泡茶,聞言道:“我當然是道理的。還記得剛才我們跟蹤胡賴到這里的情景嗎?”

包進財點點頭。包滿意說道:“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是順道來這里討債的,其實錯了,胡賴提著那么多東西過來,分明是專程送東西來的。”

“那他為什么要罵外面躺著的那個青皮……”包進財話一出口,便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也就是說,他發現我們在跟蹤他?”

包滿意點點頭:“所以他就罵了那青皮一頓,在我們面前撇清和這家的關系。然后再把我們從這里引開!你得學學人家,長副莽夫相不可怕,就怕沒有一顆玲瓏心。”

包進財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這么說來,尸體還真有可能就在這里?但是,外面那個青皮,又是誰殺的呢?”

桌子被震得顫了顫,上面杯子紛紛被震翻,茶水四溢。

包滿意看著那些茶杯,突然冷笑一聲:“我看,根本沒有什么尸體。”

“什么?”包進財茫然問道。

包滿意沒回答,看了看四周:“財叔,如果你要讓一樣東西不被人發現,把它藏在隱蔽的地方,未必是最好的。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把它放在——眼皮底下。”

“眼皮底下?那是什么地方?”

包滿意沒有回答,而是起身端詳著那張小八仙桌:“財叔,你有沒有發現,這個客廳,還有這張桌子都有點古怪?”

“怎么古怪?”

“你看這客廳好像新裝修不久,但為什么不鋪青石磚,要鋪這么大塊的青石板?而這個八仙桌也有點怪,放在這里與大廳色調格格不入,而且它不應該對著臺階放,那有礙走路。還有,你剛才那么強的一掌拍下去,它好歹得動一動才對,但它偏偏沒動。是不是很古怪?”

“我聽不懂,你說古怪就古怪吧。”

包滿意沒再說話,而是繞著八仙桌走了一圈,猛然雙手一推,桌子“扎扎”作響,竟應手平平往前移動。原來桌子四腳與地面一塊大青石板是連著的,青石板設有滑輪可以滑動,推動桌子它就自行往旁邊移動,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穴來,有個小樓梯直通地下。

“哈……包仔,你果然厲害!”包進財又驚又喜。

“不是我厲害,是這個密室設計得太笨了,簡直就是告訴人家,我這里有個密室,快來破解我。”包滿意搖搖頭,將包進財往洞里頭推去,“快進去看看!”

“工錢那么少,還每次都要我沖在最前面。”包進財嘀咕著,折斷一根椅腿,摸索著往地穴中走去。包滿意則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地穴似乎不小,里頭昏晦不明,彌漫著一股潮濕悶氣。兩人沿著狹窄的樓梯一前一后往下走,彼此都能清晰聽到對方心跳聲。

“嗨——”

就在這時候,一個怪異的聲音突然從穴底傳來,像嘆息,又像呻吟。

包滿意只覺毛骨悚然,包進財則是側耳傾聽片刻,猛地往底下左側聲源處飛撲過去。

“嘩啦”,黑暗中傳來刺耳巨響,夾雜著包進財的慘叫聲:“啊……包仔!”

包滿意嚇了一跳:“財叔,你怎么樣?”

“我撞到了什么……我的屁股啊,痛死我了!”

“那么急干么,有樓梯不好好走,跳什么跳!”包滿意打個哆嗦,還是摸索著往下走。

“啊,什么東西?鬼!有鬼!放開我!”包進財突然驚呼起來。

包滿意頓時口干舌燥:“財叔,還活著嗎?”

“什么鬼東西抓住我了,混蛋,讓你看看我南少林名師高徒的厲害!”包進財似乎怒了,隨后沉悶的拳頭聲不斷傳來,砰然作響。

幾乎同時,包滿意的手碰到墻上一個冷冰冰的圓狀東西。他大喜過望,急忙摸出火折子一把劃亮,果然墻上有個壁燈。

四周漸漸明亮起來,只見眼前是個狹小的地穴,放著一床一桌,桌子剛被包進財勇猛一跳給撞爛,幾塊碎木頭還插在他的屁股上。

而包進財剛起來的時候,黑燈瞎火里突然感覺到有個人一把將他懶腰抱住,嚇得他又驚又怒,揮拳就是狠揍。那人沒兩下就被打到床上去,包進財仍是一拳又一拳,得理不饒人。

“快住手!”包滿意急忙喝住包進財,一把扶起床上那人。

兩人不由都愣住了,竟是胡賴!

胡賴臉色蒼白,臉上青一處腫一處的,雙眼緊閉。包滿意忙解開他的衣服,只見他胸口上,多了個黑紫色的掌印。

“這可不是我揍的。”包進財嚇了一跳,“我不知他怎么就撲過來了。”

包滿意道:“我知道你沒這種毒辣的掌功。看他這樣子,應該是被人打暈了,然后你進來一鬧他就醒來,卻又被你暴打一頓。唉,先將他背出去再說。”

說著,包滿意的目光落在床頭,那里放著一大堆干糧,其中有些是剛炸好的魚塊和干肉。

出了地穴,重見天光,包進財總算鎮定了些:“包仔,你說是誰打傷他的?不會是那晚跟在牛莽和馬丕后面,打開黃鴻棺木的人吧?我聽他們的描述,那絕對是個極其厲害的高手,我們要是真碰上了,包仔你一定要趕快跑,最好逃出泉州……”

“行啦,少說廢話,快去找大夫,還有到府衙去報案。”包進財啰唆起來,包滿意有種天要炸了的感覺。

很快,大夫便被請來,見臭名昭著的胡賴被傷成這樣,不由露出一絲普天同慶的笑容來。包滿意催促幾次,他才施施然給胡賴診脈、開藥。

隨后,府衙里的邢捕頭也帶人過來。在這之前,包滿意已經向左鄰右舍打聽了,被殺的那個青衣瘦漢叫陳斌,是本地一青皮,向來跟胡賴過從甚密,這座大厝是他的祖業,幾個月前剛做過裝修,從里頭拉走大堆沙土,但誰也不知道房子好端端的,為什么要裝修。

三四個時辰后,胡賴終于醒轉過來,見包滿意和包進財坐在面前,不由大驚,想爬起來,卻是渾身無力。

“胡兄,我們山不轉水轉,又見面了。”包滿意笑道。

“你們……怎么會在這里?”胡賴不安看著四周。

“我們如果不在這里,怎么救你?”包滿意盯著胡賴,“胡兄,咱就直話直說了,黃鴻……人呢?”

胡賴打個寒戰:“你……你說什么?”

包滿意笑道:“你就甭跟我打迷糊眼了,我知道你讓牛莽和馬丕偷走黃鴻的尸體,我還知道……”頓了下,包滿意緩緩道,“打傷你的人,應該是——姓黃,名鴻。”

包進財和胡賴同時僵住了。胡賴咽了口唾沫:“你……你怎么知道?”

包滿意道:“我在黃鴻房間里找到好幾張寫著‘胡字又打叉的紙張,看樣子黃鴻是想給你寫信,但心煩意亂的,寫個開頭就揉了丟掉。我一直沒明白,他為什么要給你寫信?是請你不要勒索他嗎?直到得到另外一個線索,發現黃鴻可能沒死,我才確定,他可能是在向你求救。”

“什么線索?”

包滿意不答:“你先告訴我,你跟黃鴻是什么關系?”見胡賴閉口不言,又笑了笑,“你還蠻有道上混的義氣,但黃鴻可沒有,否則你就不會被傷成現在這樣子了。”

胡賴神色黯然下來,好會兒才道:“好吧……你老姆的是你不仁,不是我不義。我只能說,黃鴻這人遠比你們想象的還復雜。”

原來,黃鴻雖然出身豪富之家,但天生就有股江湖氣,年少輕狂時,他喜歡結交江湖中人,向他們拜師學藝,而且也學得一身不錯的武功。在那期間,他與胡賴結交甚厚。

黃如雨為了不讓兒子走上邪道,就托人把獨子帶上出海行船。沒想到,黃鴻竟然很快就迷上走海的營生。此后他年年隨船出海,與胡賴往來日漸稀少。

胡賴這人挺念舊情的,黃鴻遇到海難回來時,他還登門去看他。但黃鴻卻稱病不見。胡賴以為他不愿再與自己交往,收保護費時也刻意不往黃鴻綢緞鋪那一帶去。

忽有一日,胡賴收到黃鴻托人送來的密信,邀他到黃家大厝去。

胡賴應約而去,一進門就被黃鴻拉進他那密不透風的房間里。

在那里,黃鴻頹廢地告訴胡賴,他遇到麻煩,需要大筆錢。

胡賴見他店鋪生意興隆,卻要向自己張口借錢,更是不理解了。追問再三,黃鴻終于說了,他欠人家非常多的錢,店鋪生意再興隆也不夠還每月利息,如果還不起利息,他就會受到懲罰乃至被殺的,而家里的錢也已經被他挪用得差不多了,他只能懇請胡賴幫忙。

胡賴雖然是街坊惡霸,但向來講義氣,見他如此落拓,最終同意幫他。臨走時,黃鴻說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借錢的事,更不能讓人知道他們關系匪淺。因為他的債主脾氣古怪,如果知道黃鴻的錢不是自己掙來,而是靠借、挪來的,那他一輩子也還不完這債。

胡賴從來沒見黃鴻這么怕過,他數度追問黃鴻到底惹了什么樣的債主,想去替他擺平。黃鴻死活不肯說,只告訴他,對方是非常可怕的人,一千個胡賴也不頂用。

此后,胡賴便演起連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戲來:一方面悄悄把勒索來的錢借給黃鴻,一方面卻要到黃鴻店鋪去收保護費。

而黃鴻此后也不再跟他見面,有事只以書信往來。

黃鴻每月需要的銀錢數量龐大,胡賴勉強幫忙幾個月就支撐不住了。黃鴻信中的憂愁越來越重,他讓胡賴幫他找準備一個秘密藏身之處,準備躲債。

胡賴就讓陳斌把家里重新裝修,造了個地下室。

地下室完成沒多久,黃鴻卻病倒了。胡賴又不敢去看他,心中干著急。

黃鴻死訊傳出的次日,胡賴再次收到黃鴻的密信。信中的內容讓他目瞪口呆,黃鴻竟要胡賴在自己死后的第三天夜里,偷偷將他的尸體偷出來,藏到隱秘處。

胡賴莫名所以,一個人也做不來這事,就找到牛莽和馬丕,讓他們幫忙將黃鴻的尸體偷出來,藏到陳斌家地下密室里。

讓胡賴始料不及的是,牛莽和馬丕竟然向黃如雨勒索敲詐,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當他把包滿意和包進財支走,偷偷來陳斌家里的時候,黃鴻竟然活了過來。

“其實在這之前我就猜到幾分了,尤其是把黃鴻尸體偷出來的那天晚上,我見他死了那么多天,尸體竟然沒有發臭,就猜到他可能沒死。但看他突然活過來,還是嚇我一跳。他跟我說,他實在沒錢再付給那個債主了,只能用假死來躲他了……”胡賴苦笑一聲,“當我告訴他,現在滿城都知道他的尸體丟了,他整個人臉色都變了,然后……”

“他要殺了你和陳斌滅口。因為,這世上只有你們最清楚他的行蹤了。”

胡賴面如死灰:“我怎么可能泄露他的消息呢?”

“現在的關鍵是黃鴻那混蛋呢?”包進財急道。

胡賴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聽他說,已經花重金請來兩名道上高手保護他了,現在,估計他已經逃出泉州了吧。”

把胡賴托付給邢捕頭后,包滿意對包進財道:“看來,我們可以找黃老爺結賬去了。”

“可是,我們沒找到黃鴻,黃老爺會相信我們說的嗎?”

“只要我們把前因后果告訴他,他會相信的。而且他肯定不會再讓我們找他的兒子了,因為那樣,他兒子的仇家同樣也會找到他的。我想他會提前跟我們結賬了。”包滿意賊賊一笑,“如果他真要我們幫他找到兒子,那就得加錢。”

黃家大厝院門緊閉。包滿意敲了好會兒門,門才“吱呀”開了。黃如雨探頭出來,見是包滿意,愣了愣,旋即大喜:“包先生,怎么樣了?”

“有些眉目了,我們進去談吧。”

黃如雨忙把兩人請進大廳里,親自端上茶來:“包先生,有下落了嗎?”

包滿意微微一笑:“查到鴻少爺的下落了。”

“鴻兒在哪里?”

包滿意剛要回答,目光突然落在黃如雨端茶的手上。

黃如雨一驚,急忙縮手:“包先生,你……”

“黃老爺的手好像又受傷了呀!”包滿意拉開黃如雨的袖子,只見他傷痕累累的臂上,又添了幾個明顯的淤青新痕。

“這是鴻少爺的杰作吧。”包滿意笑道,“如果我沒猜錯,黃老爺已經見到鴻少爺了。可以跟我們提前結賬了吧?”

“包先生,我……我……”黃如雨說不出話來,渾身顫抖。

“看來,鴻少爺是覺得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所以他就回到家里躲起來。”包滿意站了起來,看著四周,“不過,黃老爺,躲也不是個辦法,你如果真為他好,就讓我見見他。我們呢,可以少收點費用,保護他的安全。”

黃如雨呆了呆:“鴻兒說,他惹的對頭很厲害,官府都沒辦法……”

“你只要跟他說,我知道‘彌罪門,他就會相信我。”包滿意緩緩說道。

第五章丟命

黃如雨猶豫不決。

包滿意笑道:“要不,黃老爺把尾款結了,我們馬上就走,反正鴻少爺也回來了。”

“別別!”黃如雨轉身走去,“你們等著,我去問問鴻兒。”

“包仔,彌罪門是什么東西?”包進財滿臉迷糊。

包滿意從懷里拿出那份最近剛買的邸報,“你看看上面寫的,彌罪門肆意妄為,凌駕律法之上,責令各州府緝拿……”

“包仔,能說簡單點嗎?”

包滿意搖搖頭:“讓你多讀點書,你就是懶。這彌罪門可不得了了,朝廷都要各地嚴密追查它。黃鴻以前到底干了什么事,會惹上他們?”

這時候,黃如雨匆匆出來:“包先生,鴻兒請你進去一談。”

三人一起進入黃鴻房間,黃如雨點亮蠟燭,吃力地將床往旁邊挪開,再把一塊木質地板揭開,底下便現出個黝黑的洞口來。

“半天前鴻兒回家,我才知道他居然在房間里挖了這么一個洞……他說他是每天用布把土一小包一小包地帶出去的……這孩子真可憐,不知道擔多少驚,受多少怕。”黃如雨擦了下眼角。

洞口幽深、安靜,半天沒反應。黃如雨愣住了:“鴻兒,你怎么不回答?”

包滿意意識到不對勁,急忙拿起蠟燭往洞口照去。

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只見黃鴻靠坐在洞壁上,腦袋垂在胸前,一動也不動。

“鴻兒,你怎么了?”黃如雨急忙跳進洞里,包滿意二人也跟著下去,發現黃鴻已是氣息全無。

“他這回——真死了。”包滿意眉頭皺了起來。

“不可能!鴻兒剛才還跟我說讓你們進來的,怎么一轉眼就死了?”

“會不會是鴻少爺的仇家進來殺人?”包進財一開口,又搖搖頭,從黃如雨出來喊到兩人進去時間何其短,房間封死了,床還擺在原位,再厲害的高手也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得手。

“他身上沒有傷口……是中毒死的。”包滿意檢查著黃鴻的尸體,突然注意到他腳下丟著幾片粽葉,“怎么會有粽葉?”

黃如雨一愣:“剛才肉粽張在外叫賣肉粽,鴻兒特別喜歡吃他的粽子,我就給他買了幾個,剛給他送進去,你們就來了……”

包滿意爬上地洞:“走,快去找肉粽張。”

三人一路打探,很快就在一個小巷口堵住了肉粽張。

肉粽張見三人神色不善,嚇了一跳:“你們想干什么……”

“你這混蛋!賣的是什么毒粽子,害我兒子死了!他跟你有什么冤仇?”黃如雨氣急敗壞,恨不得把肉粽張給撕了。

肉粽張莫名其妙:“黃老爺,你說什么?鴻少爺早就死了嗎?”

黃如雨頓時張口結舌。包滿意把肉粽張拉到一旁:“現在先別管鴻少爺的事。我問你,你今天賣的粽子沒人吃出毛病吧?”

肉粽張當即臉紅脖子粗:“當然沒有了!你這是什么意思?”

包滿意想了想:“好吧,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賣給黃老爺粽子前,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肉粽張搖搖頭。包滿意又道:“那當時賣粽子,可有人還找你買?”

“那時我還剩下四個肉粽的,本來都賣給王老伯了,但黃老爺在外面喊我,急著要買,王老伯心慈,又進屋拿出三個給我,讓我去賣給黃老爺——黃老爺,我記得你以前是不怎么吃肉粽的啊?”肉粽張突然疑惑看著黃如雨。

黃如雨呆若木雞,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老伯?”包滿意眼睛一亮,“就是王喜來,是吧?”

“對啊,就是他,怎么了?”

包滿意擺擺手:“沒事!財叔,跟我來。”

拐過幾條街巷,進入八寶巷,就到王喜來租的那座屋厝外。只見屋門緊閉,包滿意伸手去推門,卻在這時候,“嚓”的一聲,一道刀鋒突然自里透門而出,險些刺到他的手。

“財叔!”包滿意嚇得縮手后退,包進財大吼一聲,飛起一腳踢在門上。

門被撞開,只見門后釘著個彪形大漢,整個人被那把透門而出尖刀給穿透,釘在門上。

而門內天井里,另一個彪形大漢喉頭噴著血,正一步步往后倒退著,在他面前,王喜來渾身浴血,捂著肝區痛苦地跌坐在那盆芋頭花與木屏風邊。芋頭花開得正當鮮艷,花蕊中透著駭人的紅色。

“砰”,那喉頭噴血的大漢終于支撐不住,倒地身亡。

“這、這是怎么回事?”包進財看得目瞪口呆,腦筋有些轉不過來。

包滿意搖搖頭:“你沒聽胡賴說黃鴻花錢找來兩個高手嗎?看來那不是用來保護他自己的,而是用來對付債主的。”包滿意邊說邊來到王喜來面前,“王老伯,我們又見面了。”

王喜來吃吃看著兩人:“你、你們怎么來了?”

包滿意沒有回答,而是鼻子抽了抽,走到大廳西側。那里有個小火爐上。爐上架著個陶罐,正在煎藥,濃郁的藥香從里面散發出來。

“地黃、白芍、枸杞、首烏、五味子、女真子……”包滿意如數家珍,“看來,王老伯你受肝疼之癥的困擾,已經很久了。”

王喜來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點點頭。

包滿意從懷里拿出一個小紙包,將它打開,里面是一些白色粉末:“其實,你的肝疼之癥沒有別的原因,根源就在這種小小的粉末上。”

王喜來愣住了。

“我問過不少醫術高明的大夫,這叫萬蟲粉,由多種毒蟲磨成齏粉混合而成,是一種慢性毒藥。長期服用的話會中毒而死,但中毒之人很難發現問題,只會覺得肝臟疼痛,因此,每個中毒之人都會去買保肝藥,而且越吃越多,對不對?”

王喜來不由點點頭:“你從哪里找到這種東西的?”

“我是從黃鴻房間里發現的,藏在一個椰子里。”

王喜來不由一愣:“他!可是他是如何給我下藥的?”

“你都不知道?”包滿意頗為吃驚,“可惜當事人已經死了,看來這要成為一樁懸案了。不過那小子,腦筋那么活,想出什么古怪的下毒點子都不足為奇。”

“你就是通過這毒藥找到我的?”王喜來目光中掩不住欽佩之情。

包滿意點點頭:“我當時不清楚你跟黃鴻尸體被竊這事有什么關系,只是過來探訪一下,誰知道你這里卻讓我大吃一驚。”

“什么讓你吃驚了?”

包滿意指著那棵芋頭花:“這朵芋頭花。”

王喜來眼中精光一閃:“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還真不少。”包滿意掏出一份邸報,“你們彌罪門鬧得動靜太大了,這最新一期的朝廷邸報里都把你們的特征描述出來了,上面特別提到,你們的圣物——芋頭花。”

包滿意看著那芋頭花:“我這人書看得雜,剛好知道所謂的芋頭花,盛產于海外,花開三日,腐臭如尸,世上再無第二種這樣的花了。當時,我就懷疑你跟彌罪門有關系,當然,一朵芋頭花代表不了什么,也可能真只是個蕃商遺留在你這里的。”

“那后來你又是怎么確定的?”

“多方面印證。第一,盜尸賊交代,那晚還有另外一個鬼魅般的人去查探黃鴻遺體,這讓我相信黃鴻的死極為不單純;第二,從黃鴻海難歸來后的異常表現可知,他一直在害怕什么;第三,黃鴻店鋪每月都在虧本,賺的錢都流到哪里去了?這些疑點,如果放在泉州有個彌罪門的據點這個前提下來考慮,那么問題就不是問題了。”

王喜來默然片刻,微微一笑道:“沒錯,我就是彌罪門的牧者。”

彌罪門是一個懲惡揚善為己任的秘密幫會。但這幫會對罪大惡極之輩所持的態度,卻不是論罪判生死,而是給人戴罪立功的機會,旨在讓有罪之人,在余生償還其罪債。

數十年的經營,彌罪門有著十數萬幫眾,數千名高手。他們隱跡于朝野之中,探人之過,查人之惡,小過小懲,大罪大罰。一般對罪深之徒,就給兩條路走:一是拿命償還罪惡,一是用余生來彌補罪過。

選擇第二條路的人,就成為門里的“代罪之羊”,終生負債而行。而在他們背后,都會跟著一個監察者,敦促他們反省贖罪,履行責任。這些人被稱為“牧者”。

“那么,為什么芋頭花會是你們的圣物?”包滿意奇道。

“圣物?”王喜來一笑,“那是官府無知編造出來的,其實,它是一種‘罪物!”

彌罪門創立者曾在南洋學到一種降頭術,只要將人的心血滴在芋頭花上,就可以讓人與芋頭花生息相關。這種降頭術后來演化成彌罪門控制“代罪之羊”的手段。每個代罪之羊贖罪之前都要將心血,滴在一棵對應的芋頭花上。從此,他的存在與死亡,就跟這朵花息息相關。如果有人試圖逃避這份罪責,芋頭花就會盛開,發出尸臭,那么就意味著,牧者可以對這人執行死刑。

“那為什么黃鴻服藥假死的時候,芋頭花并沒有開花?”

“芋頭花雖然與心血相連,但并非全知全能的,黃鴻老謀深算,對此早就有所準備,要騙過它并不難。連我那晚親自去查探他的尸體,也以為他真的死了。要不是次日傳來他的尸體被盜消息,同時芋頭花也開了,我還蒙在鼓里。看來,他為了躲避這個罪債,圖謀已久了。”

“那黃鴻犯了什么大罪?”包進財問道。

王喜來指著那面木屏風:“你們看看這面‘罪狀屏就知道了。”

此時木屏風已然雕刻完畢,只見上面是一條大船,甲板上有許多人在驚恐逃跑著,在他們后面,有一伙人揮舞著兵刃緊緊追殺著。其中,沖在最前面的追殺者,手里沒帶兵刃,卻一掌把一人打飛出去。

他面目栩栩如生,分明就是黃鴻。

原來,早年黃鴻好結交江湖中人,并非全無收獲,而是學了一門歹毒的武功。踏上走海之路后,他沒有老老實實行船經商,而是以這門武功,糾集了一些兇徒,在海上做那劫掠商船的事,前后不知殺了多少人。

后來,這個披著經商之皮的海盜團伙被彌罪門所滅,黃鴻的手下都在負隅反抗中被誅殺,他則被彌罪門拿下。

為了求生,黃鴻接受“滴血”儀式,發誓用一生來撫養那些被他劫殺海客的家眷后人。

被彌罪門放回泉州后,黃鴻假稱遇到海難,獨自幸存回來。然后他就開設綢緞鋪,按月向彌罪門交錢,這些錢都源源不斷被送到他所殺之人的家屬后代手里。

代罪之羊贖罪,所得一分一厘,都必須是辛苦營生得來,不得坑蒙拐騙偷來,亦不得是貪污借挪而來,牧者職責除了看住他,還要看好他錢財來源。

一旦違規,牧者可以隨時處死代罪之羊。

“黃鴻害死那么多人,難怪每個月要出那么大的虧空,只能選擇假死,以求金蟬脫殼了。”包滿意明白過來,卻又一奇,“你殺他也算是履行職責了。但你怎么有把握,黃如雨買的肉粽一定會給黃鴻吃的?”

“因為我知道,黃如雨自己是不吃肉粽的,能讓他親自來買肉粽的,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給黃鴻吃,另一種是用來祭奠。所以,我就賭上一把。而且,我有準備悄悄到他家去看著,如果是黃老爺自己吃,我會阻攔的,誰知道,黃鴻竟在這時派人來殺我……”

這時候,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是官差趕來了。

王喜來看著包滿意,微微一笑:“朝廷對我們彌罪門的賞格是每人五百兩銀子,看來,這回你賺到了。”

話落,邢捕頭匆匆進來:“啊,包先生,這是怎么回事?”

“沒事,是有些劫匪想來打劫,被我們給打發了。”包滿意沖著王喜來笑了笑,“放心吧,沒事了,好好養傷吧。”

“包仔,抓個彌罪門的人就能得五百兩銀子,你為什么放過他?”

回到滿意齋,包進財對這個問題依舊沒想通。包滿意打個哈欠:“財叔,你都問幾遍了?在你眼里,我真是那么世俗,那么貪財嗎?”

“是啊。”包進財認真地點點頭。

包滿意無奈地嘆了口氣:“唉,財叔,這么久了你還不懂我的心。我承認五百兩銀子對我的誘惑很大,但我也是個有原則的人對不對?彌罪門這種匡扶正義,消弭罪惡,造福于民的良心門派,我敬佩都來不及,豈是五百兩銀子就會將它出賣的?”

“那要多少錢,包仔才肯出賣?”包進財追問道。

包滿意想了想:“起碼也得五千吧。”見包進財雙眼圓瞪,忙又笑道,“當然,五千我也不干。太劃不來了,萬一彌罪門也判我有罪,把我變成代罪之羊,讓我用一輩子來還王喜來的債,那我不是要變成下個黃鴻嗎?”

“我就說呢,包仔你怎么突然變成業界良心了,原來是貪生怕死啊。”

“我是個生意人,做什么事都要控制風險,爭取利益最大化。呵呵,跟你說這些簡直是對牛彈琴。”包滿意笑道,“我再問你一個老問題:對罪大惡極之人,怎么處置比較好?”

“我還是覺得殺干凈了好。”

“唉,財叔你這輩子注定沒有發財的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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