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浮生是夢中

曾蘅

好久沒有敲寫的心情，只緣于沒有欣喜的淺絳入懷。這個周末見有胡孔規(guī)茶葉罐一只（圖1），未必淺絳精作，卻勞心擾神。本來窘迫，又添新愁，恐怕一時半會兒得縮緊褲腰帶過日子了。也好，身無分文不就好安頓凡夫蠢蠢欲動的心念了嗎！

收藏是魔鬼，纏繞著身心癡迷過往舊器;收藏有魔法，激發(fā)你千方百計使出全身解數(shù)獲得心儀之物;收藏更是貪婪，沒有止境、永不歇息尋找的腳步，明知天下物不可以歸一人所有，仍然行走在執(zhí)著的路徑，沉迷不醒;收藏卻又是快樂，要不誰愿意深陷這隔世的陳舊，與古物相親，與筆墨相覷，與前人相應呢！

誰知先賢們內(nèi)心想的什么，倘若文字遺留下來尚可明辨、考證，而滿是畫圖，我們就一知半解了。你看，秋深空，林壑曠遠，依稀可見一拄杖老人由坡下上行（圖1-1），是在回家的路途，還是循山來著？無論什么，在如此空谷返足音的深山有你的身影，相信那兒有出塵的清逸。

孔規(guī)氏以山水、花鳥著稱，花鳥畫作形、神、材、彩，常見有程式化傾向，所以人們一見，便可識其幾分，或因其風貌過于穩(wěn)定統(tǒng)一，也就使人產(chǎn)生變化不足之嫌;孔規(guī)的山水不同于花鳥，多姿多彩，不拘一格，變化豐富。既有同一題材、畫法、趣味的范式性強的畫作，也有自如靈動、個性鮮活、富于變幻的畫瓷存世，那么，遇見一件你喜歡的孔規(guī)瓷品，當屬難得的機遇和幸運！

你喜歡什么？這似乎純粹主觀的命題，有無可循的依據(jù)，有無共通的認知和美感？我想思索下去正如“循山”，全在你內(nèi)在的品性了。

品評晚清瓷畫，當不可離開前人繪畫，因為瓷畫家水平高低不等、良莠不齊，一類先有較為深厚的傳統(tǒng)中國畫家底;一類略有傳統(tǒng)基礎;再一類純在瓷上發(fā)蒙成“家”。誠然，我們不可拘泥于畫者的出生，要以畫作優(yōu)劣論伯仲，而所謂“優(yōu)劣伯仲”，何以為鑒？

談繪畫總是要講傳統(tǒng)，這傳統(tǒng)脫離不了謝赫“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傳移模寫”六法，“六法”是一套完整的繪畫技法追求和審美品鑒的系統(tǒng)，也因此建立了中國繪畫藝術欣賞研究的理論體系，它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認知，又有開放性的品質(zhì)，如“氣韻生動”，對中國畫無論人物、山水、花鳥等的形神關系提出了新視角和新感悟，強調(diào)一切畫圖都要體現(xiàn)出其精神氣質(zhì)，也可謂作者的精神氣質(zhì)。所以無論哪個時代的傳統(tǒng)中國畫畫作，都可以此為探索的思想框架。我以為最有價值的是“六法”為中國畫圍繞自身的技法、審美追求提出了方向，而且廣泛聯(lián)系著中國文化的諸多要素，使之具有豐富的文化性和深邃的思想性，可言為東方藝術在人類社會精神生活中顯現(xiàn)自身的價值，成為重要的精神財富開創(chuàng)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上手或網(wǎng)上、圖錄上見過孔規(guī)的山水琮瓶、帽筒、溫鍋、碗盞等物，他均遵從傳統(tǒng)，師法古人，畫面無“邪”：沒有自行其是、無視古人，沒有信手涂抹、枝節(jié)橫生;非“甜”：不是僅重色彩的取悅眼目，更重色神的融合，強調(diào)神采;不“俗”：未求臃華媚俗，柔弱纖巧;無“賴”：沒有深陷古人，落下毫無自家面目等淺絳瓷品常見毛病。所以孔規(guī)可被稱為有傳統(tǒng)素養(yǎng)，又有良好自身感悟的淺絳瓷畫者。

有人言古法不難，一味摹擬追索即是。我以為前面提及之“古法”，未必僅限于技法，如“氣韻生動”，雖也涵蓋構圖立意，卻著重強調(diào)了精神氣質(zhì)問題，把神形關系提到新的高度去探求。古之賢者深刻地闡述了氣韻是不可以摹擬、不可傳習的，自然不能授其師、傳其子，而是得自天機，出于靈府之事，且聯(lián)系人品論畫作，所以產(chǎn)生所謂“氣韻非師”的觀點。

淺絳瓷中，氣韻生動者當屬上品。瓷畫家中，具備如此功力者，他未必要去繪瓷，所以畫藝好的淺絳難得。孔規(guī)的山水六法備至，詩意濃厚，且看此茶葉罐，坡腳至遠山，一路采用傳統(tǒng)路數(shù)，如遠人無目，又心神蒙玄，給人遐想;近處樹木繁茂，雖有秋之肅殺氣象，卻以植物層出不窮之勢豐富著生命與時令交錯共生的景象，追求和表現(xiàn)了存在的至高本性，生發(fā)怏然之氣;中景為煙云迷霧，撲面而來一種自然豐厚隱秘莫測的神性，霏煙曉嵐，將畫面的空間拓展;遠山超邁灑脫，以悠悠然之態(tài)矗立頂點，渾厚、寬闊、高遠，又似注視人間氣象，見之叫人親切又肅然起敬！

唐人有“來時無跡去無蹤，來與去時事一同，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的詩句，繪畫——淺絳瓷畫有這般魅力，愛之不枉。

有意思了，淺絳藏家青蘿拂衣老師提出在紙、絹、瓷上，以程門為代表的幾個畫家，其瓷畫水準往往高于紙絹。此言有觀察力且以畫作為依據(jù)，我們除見過較多程門紙上畫作外，也偶見有王少維、金品卿、顧海林、程友石等畫師紙絹畫作，可似乎與瓷畫比較都沒有超越。曾力圖在存世量相對較大的程門紙絹作品中發(fā)現(xiàn)更好的表現(xiàn)，可遺憾的是沒有。花鳥更是不可與其瓷上的媲美（海林的可討論）。對此現(xiàn)象我以為可作如下推斷：一是目前面世的這些瓷畫家的紙絹作品數(shù)量較少，其樣本不足以全面評價其畫作水平，有待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二是我們這些藏瓷者對瓷畫有所偏愛，對紙絹過于挑剔，對瓷畫夸大了其畫意、技法，看瓷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的心理;三是果真是他們的紙絹畫不抵瓷畫。

我想一方面隨著時間推移我們可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晚清瓷畫家的紙絹畫作，另一方面要對紙絹不抵瓷的現(xiàn)象開展討論，從材料、器物、環(huán)境、心理、經(jīng)濟價值、時風等方面廣泛聯(lián)系，系統(tǒng)思考，以得出有說服力的結論，不枉前賢的遺贈，也不失藏瓷之樂趣。

我們喜歡淺絳瓷畫，除畫意外還有什么叫我們著迷呢？如這只茶葉罐，顯然我不舍得以它作實用器物，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不滿足于如同在博物館看文物般恭恭敬敬的袖手旁觀、敬而遠之地賞，而要拿它在手上摩挲，盡管也是恭敬和小心翼翼，可上手才有了擁有的真實感，當手與瓷親近的時刻，不僅只有眼與畫的關系，似乎有一種說不明晰的美妙與神奇感覺。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摸出一件藏品來把玩，這把玩之實質(zhì)絕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觀賞”所能包含、替代的。我藏有一件江棲梧乙酉年（光緒十一年）的方壺（圖2），從未真正用它泡過茶，卻不時從柜中取出，一手握著它的把，一手捂住壺蓋，像模像樣地作出試茶動作，壺的每一道棱角都有分明獨異的手感，這手感是生活的節(jié)奏？這手感是曾經(jīng)的回味？這手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珍貴？我想這手感更是對閑暇時光的打發(fā)，是一個正常人放松狀態(tài)下自如心緒的釋放與表露吧！

由此我想，瓷質(zhì)器物的豐富性，為淺絳瓷畫畫師開拓了想象，一件多面體的瓷品，無論構圖、用筆、賦彩等技法與創(chuàng)作心境都不完全同于紙絹。想象下品卿誥意寫花鳥之時，一手執(zhí)筆，一手撫瓷，他會否心中桃紅柳綠、情意綿綿，引發(fā)起陣陣詩意，或因瓷器形態(tài)的三維性，會否激發(fā)作者的四維（動態(tài)空間）感知，而靈感與妙想突來，瓷為畫者添翼，畫者為瓷加彩。

同樣瓷品的多維性屬性也為欣賞瓷畫者開拓了想象。當我們把瓷品畫作為藝術來對待，它器物的功用性便減退了，余下的便是豐富的形態(tài)之美。有一件奇怪的事，同城有一位藏友言，它唯不收藏淺絳瓷板。我一直為此言納悶，瓷板不是更具有裝飾性、陳設性嗎？那它的藝術性也應當更強了。藏友未解釋緣由，想來大約因為瓷板的維度最近似紙絹，觀賞瓷板和紙絹無異，缺乏畫瓷器物的體面關系，效果就不理想了。

醉月老人（醉月道人——胡孔規(guī)）這只茶葉罐一面山水、一面花鳥（圖1-2），兩側分別是清供白菜和紫蘭水盂（圖1-3、圖1-4），似在預示物質(zhì)與精神兩個層面不可分割，山水畫一面，畫作無題，我自取其名《循山》，一片小小的瓷，繪出了自然的博大與溫馨，令身在斗室的我多少有些自憐，在高樓林立的城市，若同畫中人一樣循山，該有多么自適、奢侈，沉浸在片片瓷畫上，只此浮生是夢中！（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