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舒
“下午六點鐘,有些人心里是黃昏,有些人眼前是夕陽。”昏暗的路燈,像一位嫻靜羞澀的少女,沒有勇氣挽住姍姍離去的黃昏,只能默默地守著天際夕陽的余暉,靜靜地傾聽孤獨路人安然的腳步聲。好似,只有路燈少女和孤獨路人停留在靜止的時空,其他角落里,無數雙干澀空洞的眼睛正轉動著眼球想極力捕捉什么,故事發酵得溢出來也沒有一雙多余的耳朵去聆聽,心房里像六點的街道堵滿了奢華的轎車,一點空隙也不留給想在這里駐足的人。
從書店出來,抱著書,一個人踩著橘黃色的燈光回家,暮靄、霓虹燈都在遠處流動,秋天的傍晚涼意四起,遠樹近草對生命的熱情也隨溫度的下降而漸漸消退,及至冬天來臨,總會消磨殆盡吧。走著走著,路就被拉短了,視線也被半幢殘損破舊的電影院拉了回來。電影院近日在拆遷,據說是要在這一帶新建商業街。忍不住再多看幾眼這歷經人世滄桑的面孔,它經受住了時光的磨礪,卻始終逃脫不了造物主的遺棄。
這影院大我三十多歲,駐守在這里有半個世紀了。關于它的前三十多年的記憶是父輩們給我的。聽父親說,當年它的建立轟動了整個小縣城,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它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成了歷史的寵兒。可是,電影院也只有在夜間才會被寵幸,人們把白日的光景都虔誠地獻給了深厚的土地。當珠灰色淹沒了田間縱橫的阡陌,鼎沸的人聲就浸染了影院的每一個角落。門口總有賣瓜子的吆喝聲,瓜子是幾毛錢一筒,筒是用塑料瓶子截出來的。小孩子們即使不看電影也喜歡來這門口玩鬧,到處瘋跑喊叫。等到電影開播了影院里面才安靜一點。那個時候多是播放一些戰爭革命片,父親說看《洪湖赤衛隊》、《野火春風斗古城》時也是看得津津有味的。有時影院也會有演出,多半是黃梅戲劇團的來表演黃梅戲。遺憾的是我未嘗在這影院看過一場電影,兒時為我打開影視窗口的是一臺早已不知去向的黑白電視機。姐姐有幸趕上了那時的熱鬧,曾沾沾自喜地告訴我,她經常是趁人不注意從影院的鐵柵門鉆進去的,多得慶幸她身板小,才有機會免費進電影院逛幾圈(見識到這寵兒的廬山真面目/在這電影院中瀟灑走一遭)。等我到了鉆來鉆去的年紀,卻用不著鉆那看上去笨笨的鐵柵門了,新起的媒體給電影院帶來了巨大沖擊,影院早已人去樓空,只剩一副空蕩蕩的軀殼屹立在我眼前。歷史的寵兒也常常是時代的棄兒,電影膠卷在這里換了一卷又一卷,一不留神卻把自己也搬上了歷史劇的舞臺。
影院雖與我的距離是三十年,與我家的距離卻只有百來米,從我的房間便能很清楚地看到它,看了近二十年,卻是怎么也看不夠。或許它是我小時候見過的最特別的建筑了,只有兩層,第一層卻是特別高,我要仰著脖子,腦袋與地面平行才能看到屋頂,我們普通的民居每層都是一樣高,影院這樣不同尋常的高度比例讓我覺得挺有意思。那屋頂上掛著大吊燈,也是很別致的,上面綴滿晶瑩剔透的珠子,總想把那珠子弄下來,做成項鏈肯定是很漂亮的。墻壁的踢腳線很高,小時候經常跑去站在旁邊比一比,卻總是發現自己比它矮了一截,懊惱又擔心。墻角到踢腳線的區域涂著淡綠的漆,色彩柔和,讓人忍不住要溫柔地撫摸它。踢腳線之上的墻壁用泥特意做成蜂窩狀,凹凸不平,還怪硌手的,后來才知道這不僅是為了美觀,也是為了消除噪音。小時候,電影院就是我的故宮,房間不多卻是怎么都繞不出來,所以那里便成了我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的好去處。后來,小伙伴們各自散落天涯,影院里的熱鬧也漸漸散場,一個人去會感到害怕,那么靜謐的地方,卻好像一不小心就會飄來幾十年前的一聲笑罵,或是今日的嘆息。我只好坐在房間里,從一堆作業中抬起頭,遠遠地望著它,我以為它會一直望著我,然后我們一起望向六點鐘的太陽,六點鐘的夕陽。
抬頭,看到天際夾著最后一抹余暉,我想還是應該感到慶幸吧,或許,我是最后一個陪這影院看夕陽的人。空氣愈發涼了起來,抱緊書,擁著懷中的秋風,踩著燈光繼續往家走。一家一家的燈火,把居民樓分成了一塊一塊的小方格,方格里的人是否還記得曾經的那幢影院以及在那里共同呼吸的光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