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藍邊陶瓷碗

王位

記得是我10歲那年臘月，臨近年關了，母親和父親商量著去鎮供銷社的事兒。這是父母春節前的一件很鄭重的事兒。每到年底，無論家里境況如何，母親總是要跑趟鎮供銷社的。在那個年代，這也是我們這些孩子一年中最巴望的一件事兒。打酒打醬油，買橘子瓣糖塊，還有凍梨、年畫、鞭炮……母親總會在動身頭一天告訴我們，高興得我們兄妹幾個連蹦帶跳，蹦得炕直冒灰，母親嗔怪地呵斥我們，別把炕蹦塌了。那一晚，夢都是甜的。

去鎮供銷社置辦年貨那天，買到最后，母親卻犯了大難，供銷社年前新進一批藍邊陶瓷碗，碗幫還印有剪影般藍色暗花。母親站在柜臺旁愛不釋手地翻來覆去地看，還不住地用手仔細地摩挲著，喜歡得不得了。母親最后沖我們說，真是好碗，可你爸讓買領炕席，要買炕席，就買不了碗。我說，媽，還是買碗吧。主要是這陶瓷碗我也看著喜歡，比家里那些豁牙碗好看多了。母親還是很糾結，一會兒過那邊看炕席，一會兒又折回看碗。我知道母親這是在擔心父親會不同意買碗。大哥和二哥一旁也都鼓動母親買碗。最后，母親一狠心自作主張把買炕席的錢買回了六只藍邊陶瓷碗。

回到家后，我們一直擔心父親會責怪，可父親看到碗后，非但沒責怪，也說這碗好，還用他那糙黑的手一勁兒地摩挲。母親嗔怪地一把奪下碗說，你那粗手都給摩挲壞了。

大年初三，我們吃完餃子，天剛擦黑，老鼠就嘰嘰嘰打著架似的出動了。那時的老鼠咋那么多呢，一到夜晚，紙棚上的老鼠就鬧翻了天，撲嗵嗵跑來跑去，還不時地發出嘰嘰聲，那叫聲，尖尖的，細細的，像是遇見了開心事，又忍住不敢大笑似的。屋里土墻根，木制箱柜，連木頭門檻都被老鼠磨牙咬出好幾個洞。這時，一只小老鼠賊頭賊腦地爬上了靠北墻的木箱上，小妹看見后，用手一指小聲道：“小老鼠。”二哥正面朝木箱，看個分明，他四下撒目，順手操起身旁檀木線板子，沖小老鼠瞄了瞄準使勁投了過去，小老鼠很機警，呲溜跑掉了，可父親喝水后放置箱蓋上的藍邊陶瓷碗被線板子打落地上。母親慌忙下炕，撿起地上的碗一看，碗摔出一道裂紋。

母親心疼得沒法，順手撿起地上的線板子過來照二哥狠狠抽了一板子。二哥“媽呀”一聲，端著手疼得在炕上直轉圈兒，哭得跟殺豬似的。我們幾個嚇得都退到炕腳大氣兒不敢喘。

這年夏天，村里來了名鋦匠，母親把鋦匠叫進屋，花三角五分錢補牢了這只裂紋的藍邊陶瓷碗。

幾年過后，隨著二哥漸漸長大，右手食指開始變得彎曲，到十七八歲時，食指彎曲得更厲害了。很顯然，母親當年那一線板子將二哥右手食指打骨折了。

二哥在我們哥仨中長得最帥氣，一米八五的個頭，瓜子臉，白凈，鄰居張大娘不止一次對母親說，你家這幾個孩子就二小子長得隨你。

可讓母親最發愁的是，大哥的孩子都四歲半了，二哥卻還沒對象呢。給二哥介紹的姑娘倒是不少，姑娘乍看也都滿意，可一見二哥那彎曲的手指，就都打了退堂鼓。媒人回話說，人家姑娘是真相中了你家老二，可惜手有殘疾。那時，人們找對象都注重儀容，不求多俊，但一定要周正，對方哪怕有芝麻大點殘疾都很致命。二哥彎曲的食指，無疑影響到了他的婚姻大事。

母親就是從那時開始學會了抽煙，而且抽得很盛。父親總是勸她，少抽點吧。那段日子，我發現母親常常半夜坐起抽煙，也不點燈，煙頭火星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并不時伴著母親長長的嘆氣聲。

有天，鄰居玩伴張懷志神秘兮兮把我拉到房山頭說，昨天我在后園子打鳥，看見你媽在房后樹下抽煙時，打了自己好幾個嘴巴，很響的，我聽得真真切切。我一掌將張懷志推了個大趔趄，說滾一邊去，你瞎胡說啥。

那幾年，母親頭發明顯見白。后來，二哥找了個外鄉的寡婦，還帶了個三歲男孩。

等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家里的碗已經換了好幾茬，而那六只藍邊陶瓷碗就只剩一只完好的了，讓母親做了盛米的碗。后來搬了次家，那只碗也不見了蹤影。

去年，81歲的母親去世后，我們兄妹幾個清理母親的遺物，小妹在母親的樟木箱子里發現了那只被鋦過的藍邊陶瓷碗，夾在母親出嫁時穿的紅緞襖里。

我從小妹手里接過那只碗，碗還簇新著，若沒那蟲樣的鋦痕，跟當年新買時也差不多。

我們傳看著，大家都默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