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軍 潘錦棠 王瑜
(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北京 100086;北方民族大學管理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自由主義、合作主義抑或社會民主主義?
——基于非商品化視角的中國社會保障制度改革評估
李艷軍 潘錦棠 王瑜
(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北京 100086;北方民族大學管理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基于艾斯平—安德森開創的福利資本主義“三個世界”分析框架,本文利用包括中國在內的18個國家在1990年和2010年的經驗數據構建并計算了社會保障制度的非商品化指數。結果顯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國堅持以效率為導向的經濟社會體制改革造成市場“脫嵌”于社會,導致社會保障制度非商品化指數排名靠后,從而更多地偏向自由主義體制。但是,“反向運動”帶來的社會保障制度改革和完善,特別是覆蓋面的迅速擴大使得中國的非商品化指數增長速度在18個國家中位居第一。
中國;社會保障;非商品化;自由主義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中國的經濟發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國內生產總值躍居世界第二,被譽為經濟發展史上的“奇跡”。作為經濟社會體制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社會保障制度同樣經歷了全面而深刻的變革,實現了從傳統計劃經濟體制下“國家—單位保障制”向市場經濟體制下“國家—社會保障制”的艱難轉型。盡管改革尚未結束,但是這樣一場巨大的變革,已經以其復雜性與廣泛性,深刻地影響了每一位國民的利益和行為。①鄭功成:《中國社會保障30年》,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毫無疑問,對于轉型中的社會保障制度進行整體性審視與評估,并以此指導未來的改革進程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工作。從評估的范式來看,社會保障制度評估通常從縱向與橫向兩個路徑展開。縱向評估范式以時間序列為線索,通過觀察制度變量的歷史變化來確定改革的成效。然而,受分析框架搭建困難和評價工具匱乏的影響,基于縱向評估范式對社會保障制度進行整體性評價的研究非常稀少。除個別學者從定性的角度進行了宏觀的歷史評價之外,②鄭功成:《中國社會保障30年》,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更多學者則是從具體的社會保障項目出發,對諸如養老保險、醫療保險、最低生活保障等單項制度開展縱向評估。③鄧大松:《改革開放30年中國社會保障制度改革回顧、評估與展望》,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潘錦棠:《新中國基本養老保險六十年》,《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0年第1期。雖然單項研究可以深入探究項目的細節,但是缺乏對整體制度的研究,容易產生“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弊端。與此同時,橫向評估范式以跨國比較為對象,通過歸納和演繹不同國家社會保障制度的特征來確定轉型的成效。然而受國內外社會保障概念界定與統計口徑不一致的影響,加之數據獲取的困難,將中國納入社會保障制度國際比較的研究同樣較少,更多的比較研究僅僅是對國外社會保障制度的簡單介紹,④李易駿、古允文:《另一個福利世界?東亞發展型福利體制初探》,《臺灣社會學刊》2003年第31期。呈現出“只見介紹,不見比較”的弊端。
丹麥學者艾斯平—安德森在1990年出版的《福利資本主義的三個世界》,則為社會保障制度評估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理論框架。基于勞動力非商品化這一開創性的概念和對不同福利國家的比較研究,他成功地從紛繁復雜的制度細節中區分出三種不同類型的福利體制:自由主義、合作主義和社會民主主義,構成了福利體制研究的經典之作。①艾斯平—安德森:《福利資本主義的三個世界》,鄭秉文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在當前國際和中國社會保障制度面臨巨大變革的背景下,本文基于勞動力非商品化視角,在橫向評估維度的基礎上,結合縱向評估維度,對中國社會保障制度改革進行整體性研究。以期對兩個關鍵性問題做出回答:(1)從橫向評估的維度來看,中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屬于哪一種福利體制?背后的依據是什么?(2)從縱向評估的維度來看,中國社會保障制度發生了哪些改變?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早期的比較福利體制研究更多地關注社會福利支出水平。通常以社會福利支出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重來衡量不同國家提供福利的努力程度。②Wilensky,H.and Lebaux,C.(1958).Industrial Society and SocialWelfare,New York:Russell.由于福利支出在不同社會階層之間并非平均分配,對福利支出的研究不可能充分展現福利國家對公民生活的具體影響。因此,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證上,當學者們長期關注福利支出和福利國家理論模式的檢驗時,都不可避免地忽視了不同國家在福利結構上的差異,從而難以抓住和理解福利國家的理論本質。③Scruggs,L.,&Allan,J.(2006).Welfare-state Decommodification in 18 OECD Countries:a Replication and Revision.Journal of European Social Policy,16(1),55-72.
針對福利國家理論研究不足和方法簡單化的狀況,艾斯平—安德森提出福利國家研究不僅要考察福利國家支出了多少,還要深入福利國家內部探究它們做了“什么”以及“如何”做的。為此,基于三個可操作化的維度:非商品化——衡量個人和家庭收入不受市場影響的程度;分層化——考察福利國家在維持或破壞社會分層中的作用;公私互動——關注國家、市場和家庭在福利供給中的相對作用,艾斯平—安德森從理論和實證兩方面將18個工業化國家劃分為三種性質各異的理想類型。
在上述劃分福利國家的三個維度中,非商品化是最關鍵的維度,同時也是最易于操作化的一個概念。在艾斯平—安德森看來,福利國家的核心概念是社會公民權利。④Titmuss,R.(1974).Social Policy,London:Allen&Unwin.獲取社會公民權利的基礎是公民資格而非個人能力。當個人和家庭可以依賴公民資格,而不需要通過市場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計時,勞動力便具有了非商品化的性質。顯然,一個國家社會權利的范圍界定越寬泛,其非商品化程度就越高,社會福利的提供也就越慷慨。非商品化概念的提出在社會公民權利和福利國家之間搭建了一座橋梁,將二者有機地聯系起來,成為比較福利國家體制研究中最流行的一個范式。
盡管基于非商品化這一開創性的研究工具,艾斯平—安德森成功地將福利資本主義劃分為三個世界。但是,他的分類也招致了不少質疑。首先,對三分法一個重要的批評是沒有系統性地囊括南歐國家。由于這類具有一些不同于其他國家的特征,比如國家沒有明確的提供最低社會福利的承諾;⑤Leibfried,S.(1992)“Towardsa EuropeanWelfare State?on Integrating Poverty Regimes into theEuropean Community”,in Z.Ferge and J.E.Kolberg(eds.),Social Policy in a Changing Europe,Frankfurt,Campus Verlag.收入維持體系碎片化且與工作相關聯;健康照顧作為一種公民權利而被制度化。⑥Ferrera,M.(1996)‘The Southern Model ofWelfare in Social Europe’,Journal of European Social Policy,6(1):17–37.因此,將南歐國家作為一個單獨的群組是符合邏輯的。其次,對那些已經納入三個世界的國家,比如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也存在特殊性。他們有一個比標準自由主義模式更包容的社會保護體系。社會救助的標準線設置在相對較低的水平上,大部分人口都可以獲得一些基于財富審查的福利。⑦Castles,F.G.and Mitchell,D.(1993),‘WorldsofWelfare and Families of Nations’,in F.G.Castles(ed)Families of Nations:Patterns of Public Policy in Western Democracies,Aldershot:Darmouth.最后,艾斯平—安德森關注的是成熟的西方工業化國家,并沒有涉及新加坡、韓國、中國、臺灣等東亞新興國家和地區。
作為東亞最重要的國家之一,隨著近年來工業化進程加快和社會保障改革推進,中國社會保障非商品化問題逐步受到學者的關注。已有的研究主要圍繞兩個方面展開:一是對福利國家非商品化的理論評介和實踐分析。①鄭秉文:《福利模式”比較研究與福利改革實證分析——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學術界》2005年第3期;孫博:《2000年以后福利國家養老金體系發展趨勢考察——基于“去商品化”的分析框架》,《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12年第1期。二是基于非商品化的視角對中國社會保障制度進行實證分析。潘錦棠和樂章對養老金制度非商品化程度進行了測度,發現中國的養老金非商品化水平較低,并呈現出逐年下降的趨勢。②潘錦棠:《新中國基本養老保險六十年》,《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0年第1期;樂章、陳志:《去商品化視角下的中國養老金問題研究》,《湖北經濟學院學報》2013年第3期。盡管在社會保障制度中,養老金項目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是僅僅對養老金項目的分析并不能反映中國社會保障制度的全貌。孫蕾利用修正后的非商品化指標對包括中國在內的36個國家的社會保障制度進行了測度,認為中國的社會保障制度與美國、英國相似,具有自由主義體制的特征。③周蕾:《社會保障制度非商品化的國家比較與戰略取向》,《改革》2012年第7期。遺憾的是,她只是采用橫截面數據進行了跨國比較,而沒有利用時間序列數據進行計算與分析,因此難以反映包括中國在內的所有國家社會保障制度的歷史變化軌跡。有鑒于此,本文擬采用橫截面數據和時間序列數據,構建兩個不同時點的非商品化指數,分析包括中國在內的18個國家社會保障體制定位和變化軌跡,并探討導致上述變遷的深層次原因。
非商品化概念的操作化是福利體制比較研究的關鍵,也是研究者爭論的焦點。我們借鑒艾斯平—安德森對非商品化概念操作化的做法,從三個維度對社會保障非商品化程度進行研究。
第一個維度考量獲得社會保障項目的資格條件。即公民在獲得社會保障待遇時,是否受到了嚴格的資格條件限制。如果一個社會保障項目的待遇獲取與個體以往的就業年限、繳費記錄密切相關,那么該項目的非商品化程度就較低。反之,如果社會保障待遇獲取不受就業年限、繳費記錄的限制,非商品化程度就較高。
第二個維度考量社會保障項目的收入替代水平。即社會保障待遇在替代個人收入方面的潛力。如果社會保障項目的待遇非常慷慨,能夠確保個人獲得充足的收入,那么該項目的非商品化水平就較高。如果給付水平低于正常收入,那么勞動者將被迫重返勞動力市場,該項目的非商品化水平也就較低。
第三個維度考量社會保障項目的資格授權范圍。即社會保障的覆蓋范圍和待遇給付持續的時間。覆蓋范圍越廣,享受待遇的人數越多,待遇給付持續的時間越長,該項目的非商品化水平就越高。反之,非商品化水平就越低。
顯然,上述三個維度屬于中觀概念,尚不能進行量化分析。與艾斯平—安德森的方法一致,我們選擇養老保險、醫療津貼和失業保險三個項目進一步操作化。鑒于各國養老保險制度存在極大的差異,操作化時必須準確地界定養老保險的概念。遵照《OECD養老金概覽2012》的做法,我們將養老保險限定為第一層次的具有再分配功能的公共養老金,并用五個指標來表征。收入替代率維度操作化為兩個指標:(1)最低養老金替代率。表征為個人最低養老金收入與一名標準工人收入的百分比。其中,個人最低養老金是指政府發放的與就業年限無關的最低限度養老金。(2)個人標準養老金替代率。表征為一個賺取平均工資的工人在繳費期滿后獲得的養老金與其在職工資的百分比。資格條件維度操作化為兩個指標:(1)取得資格所需的繳費年限;(2)個人繳費在養老金融資額中的比例。資格授權范圍操作化為公共養老金實際領取者占老齡人口的比例。
醫療津貼和失業保險分別用四個指標來表征。收入替代維度操作化為一名工人在患病或失業的最初半年內給付的替代率。資格條件維度操作化為:(1)取得資格所需的就業時間;(2)享受給付待遇之前的等待天數;資格授權范圍操作化為:(1)待遇給付能夠持續的周數;(2)項目覆蓋人口占勞動力的百分比。
鑒于上述指標具有不同的量綱,不能簡單地加總。因此,需要對養老保險、醫療津貼和失業保險三個項目中除覆蓋率之外的數據進行標準化處理,具體方法如下:

其中,xi為國家i某一社會保障項目指標的具體取值為平均值,n為國家數量,s為標準差,zi為國家i某一社會保障項目的標準化得分。
首先,按照如下規則對每個指標的標準化得分賦值:

其次,根據指數的累加性特征,將單個項目的指標賦值加總,并按照項目覆蓋率對賦值之和進行加權。最后,將養老保險、醫療津貼和失業保險三個項目加權值合計得出最終的社會保障非商品化指數。
本文采用的原始數據來源于兩個渠道。其中17個西方發達國家的數據取自Scruggs整理的福利權利比較數據庫(http:∥cwed2.org),中國的數據來自《中國統計年鑒》、《中國勞動統計年鑒》和相關項目的政策規定。
(一)養老保險非商品化指標測度
1.養老金替代率。養老金替代率反映了老年人不依靠勞動力市場生存的能力。從表1可以看出,中國的最低養老金替代率排名倒數第一。1990年沒有就業記錄的勞動者不能獲得最低的養老金給付。2009年之后,隨著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試點工作的開展,年滿60歲的農村居民最低每月可以領取55元的基礎養老金,最低養老金大約為社會平均工資的1.8%。除測算最低養老金替代率之外,我們以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為分析對象,采用當年平均退休金除以當年在崗職工平均工資計算了標準養老金替代率。結果顯示標準養老金替代率從1990年的72.3%大幅度下降到2010年45.8%。

表1 養老保險非商品化指標數據
2.繳費年限。繳費年限是指一個勞動者領取標準退休金需要繳費的年限。18個國家平均繳費年限從1990年的27.6年上升到2010年的32.3年,體現出較大幅度的“再商品化”趨勢。中國亦不例外。1978年國務院頒布的《國務院關于工人退休、退職的暫行辦法》規定連續工齡滿20年的,按本人標準工資的75%發放;連續工齡滿15年不滿20年的,按本人標準工資的70%發放。據此可以推算出1990年72.3%的標準養老金替代率對應工作年限大致為17年。而根據2005年國務院38號文規定測算,2010年45.8%的標準養老金替代率對應的繳費年限大約是34年。①鄧大松、李琳:《中國城鎮職工養老保險替代率敏感性分析》,《學習與實踐》2008年第8期。
3.覆蓋率。覆蓋率以養老保險領取人數占法定退休年齡人口的比例來衡量。艾斯平—安德森和Scruggs在研究時重點關注面向工人的養老保險項目,公職人員養老保險被排除在外,目的是懲罰那些為公職人員單獨建立養老保險制度的國家。為了確保統計口徑一致,計算1990年中國養老保險覆蓋率時,我們用企業職工養老保險領取人數除以當年法定退休年齡以上人口數。2010年養老保險制度因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制度的引入變得更加復雜。鑒于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和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制度差異較大,我們根據兩個項目的替代率計算了加權覆蓋率。結果顯示:養老保險覆蓋率從1990年的0.17上升到了2010年的0.56。
(二)醫療津貼非商品化指標測度
1.替代率。從表2可以看出,1990年18個國家醫療給付的平均替代率為64.3%,接近一個標準工人工資收入的2/3。2010年平均醫療津貼替代率下降到了58.4%。其中,中國的醫療津貼替代率降幅最大。1951年中國頒布的《勞動保險條例》規定工人與職員患病醫療時,時間在6個月以內者,至少可以領取本人工資的60%。此條例到1990年仍然有效。1995年勞動部頒布的《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59條放棄了此前相對慷慨的醫療津貼,規定病假工資或疾病救濟費不能低于最低工資標準的80%。我們按照2010年全社會平均工資與各省最低工資平均值的80%計算了當年全國醫療津貼的替代率,結果僅為19.3%。
2.事前就業周數。作為限制條件,各國領取醫療津貼的事前就業周數呈現出延長的趨勢。中國亦不例外。根據勞動部1953年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險條例實施細則》規定,職工患病超過6個月時,如果在本企業工作3年以上,可以領取60%的疾病救濟費,直至能工作或確定為殘疾或死亡為止。此規定一直到1990年仍然生效。然而,1994年勞動部頒布的《企業職工患病或非因工負傷醫療期規定》指出,企業職工患病之后,最多可以享受24個月的醫療期,但必須事先在本單位連續工作20年。從而使得享受最長醫療期的事前就業周數從156周延長到1040周。
3.持續期限和等候期限。從給付持續時間和等待天數兩個指標來看,大多數國家呈現出愈加慷慨的趨勢。然而,中國的醫療津貼給付更加嚴格了。1990年工人與職員患病醫療時,時間在6月以上的,且連續工齡滿3年及以上者,由勞動保險基金按月付給相當于本人工資60%的救濟費,直至能工作或確定為殘疾或死亡時止。1994年勞動部頒布了《企業職工患病或非因工負傷醫療期規定》,將醫療津貼給付期間從無期縮短到24個月。

表2 醫療津貼非商品化指標數據
(三)失業保險非商品化指標測度
1.替代率。從表3可以看出,1990年18個國家的失業保險平均替代率為52.9%,超過了一個標準工人收入的一半。中國的失業保險替代率排名靠后。盡管1986年國務院出臺的《國營企業職工待業保險暫行規定》明確了職工在企業宣告破產和宣告瀕臨破產法定整頓以后,待業救濟金的發放標準為本人標準工資的50%—75%。因標準工資遠遠低于平均工資,失業者實際領取的保險金只相當于在職職工平均工資的30%。①鄭功成:《論中國特色的社會保障道路》,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2010年中國的失業保險替代率排名依然靠后。主要原因在于1999年國務院通過的《失業保險條例》將失業待遇的標準設定為高于最低生活保障標準且低于最低工資標準。根據2010年失業保險平均領取金額占社會平均工資的比重,我們計算的替代率為18.4%。
2.事前就業周數。作為限制條件的事前就業周數變得更加嚴苛。各國領取失業保險金的平均事前就業周數從81周上升到103周。中國亦不例外。根據《國營企業職工待業保險暫行規定》,1990年企業職工享受最長不超過24個月待遇期的事前就業年限為5年。而按照《失業保險條例》的規定,2010年企業職工同樣享受不超過24個月待遇期的事前就業年限已經增加到10年。

表3 失業保險非商品化指標數據
(四)非商品化指數的標準化與加總
首先,將養老保險、醫療津貼和失業保險除覆蓋率之外的數據帶入公式(1)和(2)進行標準化處理,所獲結果按照公式(3)賦值。遵照艾斯平—安德森的做法,為了體現養老金替代率在養老保險中的重要性,給予其2倍的權重。同時為了體現對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家計調查式社會保障制度所具有的高度限制性的“懲罰”,將其繳費年限的分值評定為0,覆蓋率設定為0.5。其次,根據覆蓋率對每個項目總得分進行加權,分別求得三個項目的非商品化得分。最后,將其加總得到社會保障非商品化指數及排序。
從絕對值來看,1990年和2010年中國社會保障非商品化指數在18個國家中居于末位,從而偏向于自由主義福利體制。但是,從發展趨勢來看,在短短的二十年時間里,中國的非商品化指數從4.9增長到9.5,增長速度在18個國家中位居首位。
為什么中國的非商品化指數在18個國家中排名最后?與此同時,為什么中國的非商品化指數增長速度卻最快?這是一個絕對值和相對值背離的有趣現象,需要進一步解釋。從西方國家的歷史來看,在勞動力還沒有商品化的傳統社會,人類經濟活動一直是“嵌入”社會之中的。保障更多地依靠家族、教會或君主,遵循著倫理與道德的準則。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和市場力量的擴張,經濟開始“脫嵌”于社會,平等和互惠的價值觀讓位于效率和利益,交換和競爭的原則侵入了非經濟領域,勞動力被迫作為一種商品卷入市場,暴露在眾多新的風險之下。幸運的是,在經濟開始“脫嵌”于社會的時候,出現了以保護性立法和其他政府干預為特征的“反向運動”。①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黃樹民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

表4 18個國家非商品化指數排序
(一)為什么偏向于自由主義:市場“脫嵌”于社會
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市場化改革,通過自上而下的政府誘導和自下而上的民間探索,極大地改變了中國的經濟結構和社會格局。在二元化的改革模式中,以邊緣革命為主要特征的民間探索在市場轉型過程中扮演了更為關鍵的角色。②科斯、王寧:《變革中國——市場經濟的中國之路》,徐堯譯,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激發了農民生產的積極性,快速提高了農業產出。個體經濟和私營企業緩解了商品和服務供給的短缺,增加了城市無業居民和農村進城務工人員的就業機會。
但是,在早期市場化改革過程中,對計劃經濟體制和平等主義價值觀的過度批判,使得效率優先成為政府遵循的首要原則,經濟增長成為發展的絕對目標。計劃經濟時期建立的以維護公平、提升福利水平為主要目標的社會保障制度因此而被輕視。在農村地區,集體經濟解體導致了傳統的保障模式破產,農民在獲得自主生產權的同時也失去了集體的庇護,生老病死完全由自己負擔;在城市地區,由城市無業人員、農村進城務工人員和國有、集體企業退職人員轉型而來的個體工商戶發展迅猛,到1988年底,全國個體工商從業者已經達到2304.9萬人。③林振淦:《中國非公有制小型經濟成分的發展及其在中國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世界經濟與政治》1990年第2期。但是,他們在取得自主經營和自負盈虧的權利同時,也失去了國家和集體的庇護。
進入90年代之后,市場化的力量繼續加強。1992年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決定頒布之后,私營企業快速興起,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私營企業員工并沒有被強制性地納入社會保障體系之中,除工資收入之外,他們很少能從雇主和政府那里獲得保障。國有企業仍然承諾為員工提供福利,然而在與私營企業的競爭中,落后的經營體制和沉重的福利負擔使得國企生產經營舉步維艱。為了扭轉困境,1995年國務院開始實施國有企業抓大放小改革,1997年進一步提出了國企三年脫困的戰略目標。國企改革在提升企業經營效益、增強市場競爭能力的同時,也使得企業數量減少了40%,2800萬工人因下崗而被重新推向勞動力市場。④信長星:《中國解決國企下崗職工問題的基本政策》,《中國就業》2004年第6期。
(二)為什么非商品化程度在提高:“反向運動”的興起
在一個脫嵌的、商品化的市場中,個人收入完全取決于其參與市場競爭的能力。然而對于那些并不具備競爭優勢的個體而言,下崗失業、看病貴、上學難成為他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盡管在改革的早期階段,這些問題尚不明顯,但到了1990年代后期,日益成為人們難以承受的負擔。①王紹光:《大轉型:1980年代以來中國的雙向運動》,《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為了維護社會穩定,回應社會關切,政府開始加大社會保障的改革力度,試圖利用“非商品化”的方式將“脫嵌”的市場重新拉回社會之中,讓那些完全暴露于市場的個體獲得更多的保護。經過十多年的努力,2010年中國社會保障非商品化指數比1990年增長了近一倍,表明抑制市場力量的反向運動取得了顯著的成效。
在非商品化指數提高的過程中,養老保險制度的改革和完善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成為推動非商品化指數上升的關鍵力量。1991年國務院頒布了《關于企業職工養老保險制度改革的決定》,提出由各個地方根據自身實際情況設計本地區的養老保險制度,標志著城鎮職工養老保險制度改革進入了實質性的階段。此后,為了整合各個地區的養老保險試點,建立全國統一的養老保險制度,1997年國務院頒布了《關于建立統一的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決定》,構建了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總體框架。經過二十年的發展,養老保險非商品化指數從1990年的2.2增加到2010年的5.6,增幅超過150%。盡管標準替代率出現了較大程度的下降,繳費年限和個人繳費比例大幅度上升,然而隨著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覆蓋面不斷擴大和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制度的建立,最低養老金從無到有,替代率從0增加到1.8%。加權覆蓋率從17%增加到56%,共同推動了養老保險非商品化指數的上升。
與養老保險非商品化指數增長趨勢一致,醫療津貼非商品化指數從1.9上升到2.5,增加了30%。1994年頒布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對企業職工患病和負傷期間勞動關系做了原則性的規定。1995年為了貫徹執行勞動法,勞動部又對企業職工患病和非因工負傷醫療津貼支付做出了明確規定。從具體的指標來看,盡管替代率下降、事前就業周數延長,給付時間縮短,但是,覆蓋率從19%上升到31%,從而保證了醫療津貼非商品化指數的增長。
失業保險非商品化指數同樣呈現出上升的趨勢。1986年為了配合破產法和勞動合同制的實施,國務院出臺了《國營企業職工待業保險暫行規定》,為初創期的失業保險勾畫出了制度框架。此后,為了適應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需要,1993年國務院又在暫行規定的基礎上頒布了《國有企業職工待業保險規定》。但是,二者的覆蓋范圍過于狹窄,只針對國有企業職工。90年代中后期,隨著國企改革脫困的實施,數千萬人下崗失業,成為影響社會穩定的重要因素。為此,1999年國務院出臺了《失業保險條例》,在保障國有企業下崗失業人員基本生活的同時,失業保險覆蓋范圍也逐步擴大到城鎮集體企業、外商投資企業、城鎮私營企業、非企業化管理的事業單位。雖然失業保險替代率較低,且呈現出下降的趨勢,但是覆蓋面的擴大,使得非商品化指數仍然大幅上升,從1990年的0.8增加到2010年的1.4。
自艾斯平—安德森開創性地提出福利資本主義三個世界的分析框架以來,類型學研究就一直成為福利國家研究的核心議題。但是,在這一研究范式下,納入中國社會保障體制開展的比較研究仍然不多。本文利用福利體制比較中最關鍵的非商品化概念,選取1990年和2010年包括中國在內的18個國家的經驗數據,計算了它們的非商品化指數。
結果顯示,1990年代中國對效率的過分追求和對競爭的過度強調,使得社會保障模式不可避免地偏向自由主義體制。然而,值得慶幸的是,當市場在資源配置中依然發揮著基礎性作用的同時,政府亦意識到社會保障制度缺失帶來的不良后果。此后,隨著財政收入大幅度增加,新的保障項目逐步建立起來。盡管新設項目的替代率水平不高,甚至出現了下降的跡象,領取條件亦變得更加嚴格,但是,覆蓋面的不斷擴大,使得非商品化指數依然呈現出快速增長的趨勢。這亦反映出政府在政策制定上的優先排序:盡快構建制度并擴大覆蓋面成為政府面臨的最緊迫任務,以便弱勢群體能夠獲得基本保障。而收入替代率、繳費年限、個人繳費比例等因素則顯得不那么緊急和重要。
可以預見,在未來較長的一段時間里,隨著市場轉型加速和社會風險涌現,中國的保護性“反向運動”依然會蓬勃發展,社會保障非商品化指數亦會持續上升。在此過程中,提高保障項目的收入替代水平,減少待遇領取的資格條件應成為關鍵且可行的政策工具。
(責任編輯:陸影)
C913.7
A
1003-4145[2015]05-0022-08
2015-01-05
李艷軍(1982—),男,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博士研究生,北方民族大學管理學院副教授。潘錦棠(1957—),男,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王瑜(1981—),女,北方民族大學管理學院助教。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目標瞄準:測度分析、影響因素及政策優化研究”(項目編號:13XGL006)、2014年度寧夏高等學校科學研究項目“寧夏社會救助績效評估研究”(項目編號:NGY20140138)、2014年度北方民族大學科學研究項目“寧夏社會救助績效評估與政策改進研究”(項目編號:2014XYS28)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