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葉杉會子
你為什么在機場里登船
文◎千葉杉會子
有時候,我們必須接受現(xiàn)實。有些人只能留在你心里,但不能留在你的生活里。就如,我在機場等了無數(shù)的日子,可仍不見船的影蹤。
當苗海斌趴在窗戶邊睡著時,頭喜歡側(cè)著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陽光照進來,會將他的半邊臉染成金色,他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會微微顫抖。他有高挺的鼻梁,側(cè)臉的絨毛、耳邊的鬢角和下巴的胡茬,都能讓他顯得無比性感……
我站在家門口,回想起這一幕,心里甜過了蜜糖。
窗外天色漸暗,月光一點點浮上來,灑了我一身。我恍恍惚惚,仿佛分不清夢里夢外。
“小融,過來,有新鮮榴蓮!”沈老太的喊聲從背后響起。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用歡快的語調(diào)大聲應答:“好嘞!”
我叫孫融,獨自租住在這個單位的舊宿舍區(qū)里已有兩年。房東沈老太就住在隔壁,獨居的她待我如親孫女一樣。
榴蓮好鮮,可一不小心,手被刺出了一個深深的紅點,鉆心的疼。
我從前不吃榴蓮的。第一次吃榴蓮,是苗海斌捧著一塊威逼利誘地喂我。當時我勉為其難地輕咬一口,他就對我笑,我忽然發(fā)現(xiàn)并非想象中那么臭。
苗海斌是我的一個坎兒。
他走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像他。他留下的好習慣,例如洗完澡會拖干凈洗手間的地磚,我保留了下來;他的嘴賤,譬如他常說那個在公司陰我的同事陳小賤來哄我開心,“人常說酸男辣女,他媽媽懷他的時候一定很喜歡吃酸辣粉”,這我也保留了下來……
我是一個記憶力非常好的人,我不能忘記和他在一起相互支持彼此深愛著的感覺,我怕在放手間一去不復返。
只是現(xiàn)在,我在微信把他拉了黑,卻是隔天在黑名單里把他的號悄悄放出來幾分鐘,像犯人放風。然后,我細細端詳他的朋友圈——盡管他極少更新。沒關(guān)系,我看回之前的,有各種萌,各種彪,各種傻,

繹生活秀繹偶爾還有我。
當我看著指尖上的紅點發(fā)呆時,從洗手間走出來一個身材魁梧、頭發(fā)花白,右手拄著拐杖的老伯。沈老太站起身,給桌上的一個新不銹鋼杯倒?jié)M開水,遞給了老伯。老伯接過,對她笑笑,她也對他笑,兩人的眼角都起了紋。
那一剎那,我竟然有些不舍得收回目光,因為那兩個靦腆而默契的笑容讓我一下子找到了很久以來我一直想在沈老太臉上找到的東西,那種帶著遺憾和凄婉、帶著不屬于這個時代而又被人所眷顧的美麗。
“融兒,你看,我們幾十年后的樣子。不,興許你的皺紋會比她們多。”如果苗海斌在,他一定會這么說。
我是半年前才認識的這位老伯。在這之前,我只知道沈老太獨自生活了幾十年。
她的故事在今天看來有點兒像通俗小說的情節(jié):她家一度非常有錢,她是上過洋學堂的學生,后來愛上了一位男同學,對方卻在畢業(yè)之后風風火火去干革命。后來傳來他陣亡的消息,她痛不欲生,一直沒有結(jié)婚。再后來,有確切的消息說,他其實并沒有陣亡,而是在外省一個偏遠的農(nóng)村邊教書邊務農(nóng),已結(jié)婚生子。直到兩年前男人的老伴兒去世,男人也聽說了沈老太的故事。
沈老太就像張愛玲筆下的那些人一樣,保存著舊時代揮之不去的沒落色彩,同時也蘊涵著每一個時代的女人都會有的愛情理想。
自從老伯來沈老太的家住下后,盡管小區(qū)里的人在背后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我卻認為這個悲情的故事終于續(xù)上了一個美好的尾巴:在男人終于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女人用她一生的時間默默等待與懷念他的時候,趕來幫這個女人圓她人生的夢。
為什么不可以忽略掉他們的年齡?愛情可以在青春少艾里發(fā)生,也可以在八旬老嫗身上上演。
而我,更愿意通過沈老太的故事讓自己相信,只要肯耐心等待,就一定可以等來想要的東西。
午夜醒來,四周黑蒙蒙一片,那些潛藏在心里的恐懼與眷戀著微小的溫暖讓我醒來又昏沉。我依賴苗海斌曾經(jīng)帶給我的安全感,我依賴他給我的愛,而這份來自我骨頭里的郁悒,不知道要用多少時間才能將它揮去。
我越來越迷戀睡眠,更迷戀做夢。因為在夢里可以跨過一切的障礙和苗海斌相見。我們可以一起走在漆黑的路上、可以爬上陡峭的山崖、可以在學校的梧桐樹下打鬧,也可以見他挽著其他女孩兒的手。此時我常常在夢里走過去狠狠給他一巴掌,然后又死死抱著他。
我好像什么都介意,可好像到最后又什么都可以原諒。
我擰開了書桌的燈——每一次想念苗海斌,我都會為他寫一篇日記。每次寫完一篇日記,我最后都會數(shù)一數(shù)數(shù)字,永遠都覺得這是最后一篇,但我知道,永遠都有下一篇。
沈老太還是和以往一樣,白天看報紙、曬太陽、洗衣服,把日子過得平平靜靜。不同的是,現(xiàn)在她身邊多了一個人,偶爾和她聊幾句,讓孤清凝固的空氣多了幾分熱量。夜里,她的家里總會有昏黃的燈光亮著,我能想象得出,燈下的沈老太必是面似海棠,安靜從容。他們偶爾坐在一起看電視,幾乎沒有聲音,只有電視中那無聊的談話此起彼伏,但任誰也不會懷疑,兩人之間氤氳的溫情與默契……
“孩子,趁年輕多出去走走。”我想起沈老太在我發(fā)呆的時候,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來這樣一句話。
“孫融,你需要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閨蜜對我說過的話,本質(zhì)和沈老太的無不同。也許,我是該走出這段回憶了。
一個月后,我準備出發(fā)去黃山。
打出租車去機場,上高速之前,我忽然對司機說,“去東平村。”“走那邊的話,要多出20公里呢。”“行。”
東平村。盡管在這城市生活了好幾年,我卻從來沒來過這里。坐在出租車里,我的思緒飄得很遠,似乎在想著苗海斌,又似乎沒有。
迎面來了一支鑼鼓喧天的迎親車隊,呼啦啦從狹窄的街道上一錯而過,我搖低了窗戶玻璃,認真地盯著他們。不消十分鐘,又一個浩蕩的車隊迎面而來,看樣子排場比前一隊更隆重。
路窄車多,出租車司機回頭跟我說“抱歉”,把車子停在了路邊讓道。
人生的一大盛事,當然比什么都重要。我用了很多力氣讓自己盡可能平靜地坐在車里,看著一輛輛車子緩緩駛過。在路邊人群的駐足觀望中,我把目光移向了婚車里的新人。
穿越過這些寂寥而寒冷得長出青苔的日子,在我面前伸出了手。我深愛著的苗海斌,今天終于要親眼看著他被別人帶走。
苗海斌,你穿禮服的樣子異常帥氣,和身邊溫婉甜美的新娘子十分般配。你結(jié)婚果然是選了外人看不慣、你本人卻非常喜歡的橙色西裝。你沒有看到我,和新娘子“李小姐”咬著耳朵一晃而過。
我顫抖著雙手掏出了手機,難過中撥出了那個雖然被我拉黑了卻在腦海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可語音提示已經(jīng)停止服務。
我趴在車窗旁回頭看遠去的車隊,眼睛模糊了。手按在漸漸沾滿熱氣的玻璃上,我突然就無法抑制情緒,很用力地哭起來。
“東平村李小姐,明天你就要跟我回家了,哈哈。”昨晚,苗海斌的朋友圈更新了這么一條信息,配圖是他們在海邊的婚紗照。想必這條消息定是收獲了見者有份的祝福。我忽然記起我昨晚忘了點贊,是的,看客當中,唯獨我一個人忘了點贊。
沈老太的眼睛不好,便讓我?guī)退砟切浡h久氣息的感傷的舊時書信與日記,我低頭幫她細心地疊好,她突然緩緩吐出了那么一句,“小融,你不是總問我的人生后不后悔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悠悠一嘆,“既然不能廝守,徒留情長何用?”
那是第一次,我為了一句解釋而落淚。
其實,縱使我在微信與微博把他拉了黑,可苗海斌他并不是不知道我的住址,并不是不知道我的電話,如果他要找我,是談何容易的事?可分手8個月零21天,為什么他從來沒有找過,這么久一次都不找?
有時候,你必須接受現(xiàn)實,有些人只能留在你心里,但不能留在你的生活里。
每一天都有很多人和我一樣不見了很多東西,有人能找回來,可是我的,已經(jīng)找不回來了。就如我在機場等了無數(shù)的日子,可仍不見船的影蹤。
“孩子,不要走我的老路。”月光靜靜灑進來,沈老太坐在窗邊搖晃的大木椅上,對我輕輕地說。
其實她不說我也知道,老伯并不是沈老太一生都在等的那個人。他只是年輕時仰慕她的工友,聽聞了她身患絕癥的消息,特地千里迢迢趕來陪她度過最后的歲月。她真正要等的那個人,此時也許正在世間的某個地方含飴弄孫,歡喜過活,甚至早已忘了她是誰。
沈老太用一生的光陰才領(lǐng)悟到,不是你愿意等待就會得到一切,愛情,很多時候只是一個人的故事。
我像一個孩子,在七夕逶迤的月光下,趴在沈老太的膝頭,嗚嗚地哭了。
編輯/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