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無雙
我用七年,等一個晴天
文◎無雙

君當仗劍,大殺四方;妾自撫琴,沉浮隨郎。
邱楚辭,若你問我愿不愿意跟你走,我一定會回答愿意。哪怕你什么都不說,我依然想跟你走。可是所謂世間最遠的距離,就是,你不問,我不說。
輾轉人生,你我還是各自珍重吧。
“同學們,這里就是宋城墻。據史料記載,這兒始為土城墻。1113年,即宋朝的宋政和三年,才將土城擴大并筑為磚城。這城墻在歷史上經過二十多次修葺,但城墻和城門位置從未改動……”
舒珩帶著一群學生站在朝天門側,掌心輕舒,對宋城墻的歷史娓娓道來。
舒珩是一名歷史導賞員。
“歷史本身有它的價值和意義,對我們來說很重要。我們的社會發展到如今,全靠歷史帶來的變遷。它就像一面鏡子,不斷提醒我們要反省自己,開創將來。其實,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是靠一段段記憶和歷史構成的,就算只是失去一小部分,我們的人生也都不再完整……”說到這兒,舒珩對著早已心不在焉的學生們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吧,現在是自由活動時間,一個小時后在這里集合?!?/p>
學生們一下子作鳥獸散。舒珩含笑看著流散的人群,抬起頭,乍然望見邱楚辭正站在七八米開外看著她,眼里盡是柔情。
舒珩擦擦眼睛,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時恍惚疑是夢中。待重新睜開眼,果然,哪里還有邱楚辭的影子。
舒珩來到寶月荷塘旁邊一家叫“荷花酒家”的東北菜館。這里有一道菜,叫作拔絲地瓜,黏糊糊的麥芽糖漿裹在一塊塊油炸地瓜的上面,樣子親切一如七年前。
舒珩把拔絲地瓜放進口里,味道跟記憶中大學門口第三間飯店的有點兒距離,瞬間凝固了的麥芽糖吃得舒珩心肺都硬梆梆的。但,這并不影響此刻的快樂。
遠處太陽的余暉,透過滿塘荷花,直射在舒珩的臉上。
她閉上了眼睛,記憶也回到了七年前。
大三那年,邱楚辭接到了一個活兒來做。他說:“豬珩,俺忙不過來,過來幫幫忙,報酬分你一半。”
舒珩答應了,不過兩分鐘后她氣哼哼地反悔:“憑你竟然敢稱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作豬珩,報酬必須六四分賬。我六,你四?!鼻癯o嘿嘿笑了兩聲,“成交!”
于是周末,舒珩來到了邱楚辭和小蠻租住的校外小房子里,成為一個200瓦的大燈泡。
邱楚辭十分專業,有著一整套音頻設備。這次的任務是給一家藥店做音頻剪輯,就是截取經常在電臺收聽的那種帶著口音、有著三十多年臨床經驗的老專家對藥效藥性的反復介紹,接聽聽眾電話之類的語音片段,做成一個連貫的片子。
說實話,邱楚辭真是一個不錯的搭檔,舒珩做做手勢,他立刻就能心領神會并張弛有度地配合,其默契程度絲毫不遜色于在學校廣播站和她搭檔做體育節目……舒珩瞇著眼睛看著邱楚辭想。
工作完成后,小蠻已經在簡陋的廚房做好了兩菜一湯。邱楚辭熱情地喊舒珩過來吃飯,那陣勢,儼然是個好客的男主人。
舒珩去洗手間洗手,看見墻上掛著一件透明的雨衣,不由有些好奇地問:“咦,現在還有人穿雨衣呀?”
小蠻靦腆地笑,低著頭指指邱楚辭,說:“他嘛,總是叫我穿著雨衣給他洗澡?!?/p>
舒珩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一臉鄙夷地看看邱楚辭。邱楚辭有點兒尷尬,低頭扒飯。
這頓飯,不知是因為小蠻的廚藝一般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舒珩總覺得胃里不太舒服,隱隱有翻江倒海的惡心。
那只夜色中的大鳥
小蠻是外校的學生,除了周末膩在一起,邱楚辭和她不能時時見面。有一次做完節目,邱楚辭和舒珩鎖好廣播站的門,一并走在校園里。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毛毛細雨,舒珩撐著傘,罩住了自己和邱楚辭。而一旁的邱楚辭絲毫未覺,只顧著和小蠻煲電話粥。
情侶之間真的有那么多話聊嗎?舒珩聽著聽著,發現內容凈是今晚吃了什么菜、木棉樹的葉子已經掉光了等等無聊透頂的事??粗癯o握著電話甜甜蜜蜜的樣子,舒珩忽然覺得自己很多余。她比劃了一下手勢,說漏了東西在廣播站,把手里的傘塞給邱楚辭,做了一個再見的姿勢,奔回了科技樓。
站在六樓的窗臺邊,舒珩看著撐著黃色雨傘的邱楚辭握著電話一邊喁喁細語一邊遠去,流著淚在心里質問自己:舒珩,你這是在干嘛呢?太沒出息了!
這個雨夜之后,兩人依舊如從前一般嘻嘻哈哈地相處著,直到大四時,小蠻收拾行李離開了小房子,此后第三天,舒珩接到了邱楚辭氣若游絲的電話。
她推開了小房子的門,看到邱楚辭臉色青黃,胡子拉碴,頹廢得不成樣子。
他發燒了。
高燒的邱楚辭躺在床上熟睡。整晚,舒珩一直守候在旁,用冰塊和毛巾輪番敷他的額頭。
一直到東方發白,舒珩才疲憊地趴在床邊睡著了。夢里她變成一只飛鳥,一心只想翻山越嶺,前去見邱楚辭一面。大鳥飛過夜色彌漫的廣州,細碎而憂傷的月光和冰冷的城市,頭頂漫天的星空,穿越到云的彼端……
病愈后,邱楚辭跟舒珩絮絮地訴說他和小蠻背景與性格的迥異,說他的苦惱,以及迷茫。舒珩抱著膝蓋,和邱楚辭肩并肩坐在學生宿舍8樓的天臺上看落日隱沒,心里有淡淡的戚然和莫名的惆悵。
“邱楚辭,世上怎么可能有兩個同一背景的人?年代有裂隙,年齡、身高、語言每樣都會有裂隙,連地鐵和車廂都有個月臺的裂隙,每天還不是有幾百萬人跨過去?
“若是世界末日,末班車要開了,那個裂隙比對面那座山還大,你還是要跳過去對不對?你若真愛她,就別輕言放棄。”
舒珩的最后一句,輕得仿佛要被掠過的風一并帶走。那句言不由衷的、很沒出息的話,讓她覺得心虛,似乎連落日都在將她鄙視……
好在邱楚辭并沒有察覺,他只是盯著落日,不知在想些什么。
兩個月后,舒珩幫邱楚辭在小房子里收拾東西。在退掉小房子的那天,舒珩突然問:“邱楚辭,你猜,七年后的七月七日是一個晴天還是雨天?”
邱楚辭還戀戀不舍地撥弄著他的音頻設備,戴著耳機試音效,音箱里時而放出張學友的《愛你痛到不知痛》,時而傳來電臺吱吱的頻率聲。聲音漸漸變大,電臺里播著新聞:“臺風碧利斯在中國大陸一共造成超過654人死亡,208人失蹤,單在中國東南部便造成44億美元的經濟損失……”
邱楚辭聞言歪歪脖子,眼睛不離手上的控制板,說:“七月多數是臺風天……若那天是一個晴天,如果你還嫁不出去而我又娶不著媳婦,咱們就湊合在一起吧?!?/p>
舒珩把一個煎蛋的小平底鍋狠狠扣在邱楚辭的頭上,哐當一聲。
若干年后,每次舒珩聽到紅太郎這樣狠狠地敲打灰太狼頭頂的聲音,總會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畢業那天,在宿舍樓下,舒珩看著提著簡易行李的邱楚辭。他輪流和送別他的同學擁抱,包括舒珩。只是輪到擁抱舒珩的時候,他用力拍拍她的頭頂,喊“好兄弟”。那一瞬,連祝英臺都不忍心說自己是女人了。舒珩的眼淚壓根兒不好意思冒出來,她哈哈大笑,也像個男人一樣拍拍邱楚辭的胳膊:“兄弟,保重。”
君當仗劍,大殺四方;妾自撫琴,沉浮隨郎。
邱楚辭,若你問我愿不愿意跟你走,我一定會回答愿意。哪怕你什么都不說,我依然想跟你走??墒撬^世間最遠的距離,就是,你不問,我不說。
輾轉人生,你我還是各自珍重吧。
“舒老師,集合時間到了……”兩位女同學推了推舒珩的胳膊,她才回過神來。舒珩眨了眨眼睛,十幾個學生正三三兩兩圍在身旁,唧喳論事。
站在宋城墻上,舒珩恍如經歷了南柯一夢,不由自嘲,也許是我太過思念了?不過是完成了一次自我的歷史導賞。七年前的一句玩笑,又有誰會真的放在心上!
舒珩叮囑學生們,務必把導賞文在后天也就是七月九日的下午之前交上來,然后告別與解散。
很快,宋城墻變得空蕩蕩的。青磚綠瓦,秀苔冒芽。
什么會抵得過歲月的侵蝕?未曾開口的感情,到最后,只會成為如今的斷壁殘垣。難道不是嗎?
舒珩笑著搖搖頭,踏著青磚,走向城墻樓梯口。灰色的鴿子撲棱棱地扇著翅膀飛上旁邊那棟樓的8樓屋檐稍停片刻,又飛去另外一個方向。
她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藍白襯衣的清秀男子,雙手插在褲袋,在五米外的地方看著她,一臉平和。
是邱楚辭。
“七年后的七月七日,是一個晴天,舒珩!”
踏著歷經900年風霜的宋城墻,邱楚辭走到舒珩面前,掏出手機,打開揚聲器。
是七年前在小房子里的聲音,混雜著張學友的歌聲、電臺的新聞,邱楚辭的聲音從天籟里傳來:“……生命何時開始,確信不疑,偶遇你時,從凝望你一雙眼開始……臺風碧利斯在中國大陸一共造成……若那天是一個晴天,如果你還嫁不出去而我又娶不著媳婦,咱們就湊合在一起吧?!?/p>
然后,揚聲器里,哐當一聲巨響,以及兩人哈哈的笑聲之后,舒珩聽到里面傳出了自己很沒出息的一句話,小小的,輕輕的,如針尖——“那我等你?!?/p>
編輯/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