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每個人最后都是要走的，就像每一條河，每一條溪，最后都要流向大海一樣。我愿意他從從容容地淌過去，在那兒等著我。

命運(yùn)的河流輕輕拐彎

爸爸查出肺癌那天，是我在成年后第一次痛哭，我的妻子小季也哭得無法自抑，媽媽卻沒有表現(xiàn)出過度傷心。她只是怔了好久，悄悄抹掉了眼角的一點(diǎn)兒淚花。

爸爸也很冷靜。在詳細(xì)咨詢了醫(yī)生，得知接受化療的過程和結(jié)果后，他獨(dú)自在房間里待了一天，出來吃晚飯的時候宣布，他拒絕冶療。在我和小季的勸說和反對聲中，媽媽始終沉默著，只是一聲不響地往爸爸碗里夾了幾筷子菜。

爸爸有自己的醫(yī)保，治療費(fèi)用攤下來，家里要負(fù)擔(dān)一部分，但也是家庭經(jīng)濟(jì)實(shí)力允許的范圍內(nèi)，并不會造成困窘。但爸爸堅持不冶療。他說，他的人生已經(jīng)進(jìn)入倒計時了，不接受冶療，有數(shù)月可活。而接受冶療，醫(yī)生已經(jīng)明確告之，即便是通過化療，也不過是延長數(shù)月至大半年的壽命。他不愿意把自己最后的人生放在醫(yī)院接受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化療。爸爸說，在他所剩不多的時日里，他希望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爸爸懇切的話最終打動了我和小季。而媽在一邊沉默了許久以后說了一句：“讓我們回老家吧，你爸一直想家。”這徹底讓我接受了爸爸的決定。

兩年前我和小季結(jié)婚，為了照顧從小城的學(xué)校退休后住到農(nóng)村的父母，我們勸說再三，將他們接到了我們身邊。在這高樓林立的鬧市，回想起來，爸媽確實(shí)不是多自如。他們時常懷念農(nóng)村出門就可見的田野河流，喜歡與鄰里淳樸無間的家常往來，不習(xí)慣大城市里的壞空氣。

第三天，我和小季就將他們送回了農(nóng)村老家。

回來的路上，小季就問我：“你說，你媽愛你爸嗎？”

這個問題，在我心中也時常微妙存在。

我讀不懂父母的愛情。在我印象中，他們總是淡淡的。不曾見過他們爭吵，也很少見到他們像別的夫妻那樣甜膩打鬧。爸爸對媽媽沒有甜言蜜語，媽媽也從沒有像別人家的妻子管束丈夫那樣約束過爸爸。相對別的夫妻，他們之間有太多的自由和個人空間。

我一直不喜歡相敬如賓這個詞。上中學(xué)時初通人事，我便覺得，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是有多么的悲哀。在我心里，愛既然落在塵世里，必然是帶著占有欲和患得患失的恐懼的，只有不夠相愛的人，才有余地去從容相處。這讓我質(zhì)疑我父母之間是否有愛情，還是像許多那個年代的人一樣，只是媒人撮合起來的一對用來消磨人生的夫妻。

爸爸53歲那年，突來的病患讓他的命運(yùn)拐了彎。而他與媽媽的情感，卻似乎未有新意。現(xiàn)在，爸爸的生命進(jìn)入了倒計時，他放棄了艱辛的抗?fàn)帲瑡寢屩С至怂姆艞墶?/p>

從從容容的遲暮伴侶

爸爸回去以后，他們的日子竟然也過得從從容容。

荒蕪已久的院子重新打理得一片生機(jī)，爸爸隔三差五去花市，買來許多花樹雇三輪車?yán)丶曳N下，白木香、佛手柑、繡球、含笑……幾株開粉白花朵的薔薇繞墻而行被養(yǎng)得郁郁蔥蔥。我和小季每次回去看他們，小院的花開得一次比一次繁盛。春天收尾，夏天來臨，在花團(tuán)錦簇的藍(lán)色繡球花叢里，兩把老藤椅并肩搖立，說不出的踏實(shí)默契。

爸瘦弱的身體穿梭在灌木叢里扶鋤松土，媽在院子一角拎桶接水澆灌。我勸我媽：“爸爸身體不好，你勸勸他，別勞累這些事了。”我媽答我：“勸不動，我看他做得高興，就隨他去吧。”

媽媽退休前是在小城職校里教植物課程的，一輩子最喜歡的就是花。爸爸悄悄告訴我：“這些都是你媽喜歡的品種。你媽一直想要這樣一個院子。我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忙，沒空打理，又覺得明天還長，拖來拖去，居然拖了幾十年。再不著手，就真要來不及了。”爸爸居然這樣浪漫！媽媽的心愿，爸爸原來一直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

我問爸：“我媽知道這些花是你給她栽的嗎？你對媽說過嗎？”爸爸答：“老夫老妻了，用得著嗎？她每天看著這些花花樹樹，高興著呢。”

飯桌上，我看見爸爸并沒有因病對飲食忌口，肉和辣椒什么的，只要他想吃的，媽媽都給他做。

臨走前我問爸媽要不要考慮再跟我回去，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住在一起多好。爸媽都拒絕了。爸爸說：“廣兒，爸陪你半輩子，爸知足了，你現(xiàn)在也有自己的小家了。你媽跟著我半世辛勞，爸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想跟你媽兩個人過點(diǎn)兒安靜日子。這里挺好。”

生命最后的日子，我爸選擇和我媽一起度過。

爸在院子一隅種了一整塊地的豆角。爸爸湊過去捉起葉脈上的一只青蟲，一邊對我說：“這豆角我怕是吃不上了，到時你們多回家陪你媽一起吃吧。”

同類的相處模式

爸媽回去后，我和小季每周末都回家看他們。有一個周末，媽媽提前打電話過來通知我們不要回去，說有親戚結(jié)婚，他們要去參加人家的婚禮，沒有空在家。事后從姑姑的口中，我才得知，爸媽是出去旅游了，在云南呆了8天。怕我和小季會不同意倆人才商量好先瞞住我們。

我生氣地責(zé)怪爸爸對自己的身體不負(fù)責(zé)任，媽媽也太縱容他了，跟著瞎攪和。媽媽后來對我說：“你爸時日不多了，我們就尊重他，讓他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吧。人活一輩子，終歸都是要走的，如果能做到不留缺憾，人生那就是完滿了。”我無語應(yīng)對。

爸爸患病后許多事情上體現(xiàn)的他們在觀點(diǎn)上出奇的一致和默契，讓我覺得，他們一輩子平淡從容的相處模式，也許不是他們不相愛，而恰恰是因?yàn)椋麄兪悄菢酉嗨频膬蓚€人。他們是彼此的同類。

云南回來后的第二周，爸爸病重了。這一次，全家尊重了爸爸的選擇，沒有去醫(yī)院接受搶救。爸爸在自己的家中，在我們所有人的陪伴和注視中，平靜地離開了人世。臨走前，爸爸似乎沒有什么話想說。他只是輕聲叫了一聲“秀行（媽媽的名字）”，媽媽把手遞給他，兩只干瘦的手握到了一起，十幾分鐘后，爸爸離開了人世。

爸爸的葬禮上，媽媽井井有條地打理著事務(wù)。雖然悲傷，情緒卻沒有太大失控。棺柩入葬的時候，媽媽用她瘦弱的臂膀環(huán)住了我因壓抑哭泣而抖動的肩。媽媽說：“廣兒，你不要哭，你爸走了，他在那邊再也沒有病痛了。”

只是，幾個小時以后，送葬的隊伍散去，媽媽還不愿意離開。她讓我和小季都先回去，她說：“你們走吧，我想在這兒安靜地陪陪他。地底下黑，他一個人多孤獨(dú)啊。”

帶你去旅行

爸爸離世后，媽媽的人生沒有衰敗，反而開始喜歡旅行。這短短半年里，她通過小城的旅行社多次跟團(tuán)旅行，分別去了三亞、南京和浙江。沒有了爸爸的媽媽，似乎過得更灑脫了。

回家看媽媽，聊起舊事。第一次跟我說起她與爸爸相識到結(jié)婚，媽媽說第一次通過媒人介紹見到爸爸，她就覺得，這輩子，就是這個人了。媽媽回憶時臉上那一剎劃過的少女般的嬌羞，分明就是愛情。

媽媽說起，她與爸爸快要結(jié)婚的時候，爸爸有個女學(xué)生很仰慕他，經(jīng)常去找他。她聽到風(fēng)聲，心里很糾結(jié)，最終還是決定不去問他。媽媽說，那時候，她用了幾天幾夜想通一個道理：愛情不是能要來的東西，如果他是愛她的，那么就是愛她的，如果不是，爭吵也沒有意義。那時她惟一篤信的便是，以她對我爸人品的了解，他絕不會騙她、負(fù)她。后來那件事情果然不了了之，聽說爸爸拒絕得干凈徹底。

媽媽還說，幾十年走下來，她與爸爸之間也有過一些慪氣的時候，夫妻哪有沒生過閑氣的？但每每想一想，人生也就是短短幾十年，下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遇到他，氣就消了。

我問媽：“你和我爸一輩子都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不覺得遺憾嗎？”

媽媽說：“愛不愛不是一定要用說來表達(dá)的，心里知道，比什么都好。”

媽媽樸樸實(shí)實(shí)的一句話，讓我心中一片唏噓。也許，人只有對不確定屬于自己的東西，才需要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與爸媽的情感相比，這世間許多的愛是不是浮躁了些？

媽媽翻開她的旅游相冊。我看見在云南時雖有病態(tài)卻一臉滿足的爸爸握著媽媽的手站在洱海前，看見在大理的小巷中他們悠然并肩行，我還看見，在三亞，在南京，在浙江的杭州和西塘，在媽媽后來獨(dú)自去到的許多景點(diǎn)照片里，媽媽手上都執(zhí)有一張他們的合影照。

媽媽說：“這都是你爸生前想過要去的地方。他來不及去，我把他帶過去。”

我第一次讀懂屬于父母的深情。

愛情沉默蜿蜒

媽媽跟我講過的一段話，我講給小季聽時小季哭了。

媽媽說：“每次在醫(yī)院里看見那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可憐病人，我就慶幸當(dāng)初沒讓你爸遭罪。我了解你爸，你爸這輩子最看重面子，他不怕死，就怕走得不體面。廣子，你不要怪媽媽支持你爸爸，沒讓他爭取治療。你爸走了，我是最傷心的那一個。但是我寧可看著他高高興興走，不能看著他活著受苦。我相信換了我，你爸也是這樣的。”媽媽說，“每個人最后都是要走的，就像每一條河，每一條溪，最后都要流向大海一樣。我愿意他從從容容地淌過去，在那等著我。”

許多像我這樣自詡聰明的兒女，總喜歡以自己的認(rèn)識，來剖析父母的情感。而我用了半生才明白，我爸媽的愛情，原本像一片無言的沃土，沒有花哨的張揚(yáng)，不需要淺薄的表達(dá)，卻是彼此人生最可靠最實(shí)在的默然根基。

這人世間的愛情會綻放出許多面目。而他們的那一株，沉默蜿蜒，將彼此的人生都攀衍成蔥蘢綠意。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