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孤鴻

往者傅庚生曾有言曰: 欣賞(文學)者,首宜求其旨意,次必尋其脈絡,然后可以探驪得珠也。 又曰: 不明條貫,則雜亂而無章。 此言實獲我心,文章脈絡不清,則難以表情達意,詩賦聯語,理固宜同。
然而文章旨意畢竟尚能從一字一句中透漏消息,脈絡則往往隱藏于表層字面之
下,多是一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之感覺,似有似無,總不能像訓詞詁字那樣一五一十道出來。 故在此言聯脈,實際乃憑個人之經驗談些胸中所感。
人體之脈,血液流通之道,脈通則血暢,氣血暢通則足以立懦起頑,使人精神全
出。 聯脈亦然,聯貴有血肉,然而血肉縱具,若無骨架相支,只是淤肉相堆,支離破碎,撐不起門面。 袁枚云詩有肉無骨,使夏蟲
也,良然。 聯亦如此,又不盡如此,若只是一根脊椎相支,不能使血氣貫通于體中各處穴位,終覺此人形容枯槁,面目可憎。故言聯脈, 非獨于形式上的紋理清晰,更有賴于思想內容上的情感一氣貫注,于此兩者兼具,方見骨氣。
聯云:中庭信步閑,看月上枝頭,兩個黃鸝鳴
翠柳;寂院孤吟久,惜花凋壁角,幾行碧淚灑蒼天。于字面看, 有何不工? 上聯寫人信步閑庭, 偶借月光放眼樹梢, 恰逢得鳥鳴翠柳,一意相承,絕無牽強處。 下聯寫人小院獨自吟哦,忽見墻角花殘,不禁悲從中來,淚撒蒼天,亦饒有次序,僅于形式上觀其紋理脈絡, 順暢有余。 只是兩聯情感極不相稱,言喜言悲,模棱兩可,不知所云,無一種情感貫通句中,其脈似聯實斷矣!
此為情感對立以致氣脈割斷之例也,而情感跳躍過大,一樣導致氣脈難以接通。人之情感,先必有動于中,繼而漸漸蓄勢,至高潮處乃得爆發。如聞喜訊,焉有先只莞爾,俄而狂癲大笑似范進中舉者?
聯云:欄邊人獨立,看云影波光,直欲登樓吞碧落;
客里久徘徊,對秦山楚水,已然吹笛過
黃昏。
只讀上聯前二句,但覺光景流連,其意繾綣,忽一句『直欲登樓吞碧落』,似平地里驀然崛起高峰,情感驟然高揚,硬生生地將這一股綿綿之氣拉向激昂的高空, 以至意脈在此崩斷,殊為可惜。
清· 陳桐階題天門山聯云:
仰驚六宇寬,變成幾多雨,幾多露,幾雪,幾多風和雷,時出時入,時往時多來,多少神奇誰鎮住;俯視眾山小,看破一個嵩,一個衡,一恒,一個泰與華,自西自東,自南自個北,個中底蘊此平分。
情緒亢奮,豪氣干云,汪洋恣肆,不可方物。 觀其文辭,無一句不磊落,且娓娓道來,情感逐層深入,到下聯極盡淋漓之態,至末句已覺天風海雨逼人,故人謂『石破天驚』。 若只留上下聯首尾句,未嘗不可湊泊成聯,然而少了中間部分的鋪陳,情緒終不能高漲, 轉覺味同嚼蠟, 不過一平庸之作爾。
由是觀之,情感的蓄積與貫注,實乃聯脈首要旨意,萬不可偏廢。 而布局謀篇、單句結構、領字的運用等也對聯脈影響甚大。
《文心雕龍· 章句》篇云: 『夫裁文匠筆,篇有小大; 離章合句,調有緩急; 隨變適會, 莫見定準。 句司數字, 待相接以為用; 章總一義,須意窮而成體。 』大抵意謂文章篇幅有長短,組織詞句調子有緩急,無定規可言, 不過是依據內容的變化加以適當的配合而已。對聯的謀篇布局也無定規,而好的布局又必是組句調子緩急適中,行文節拍有跡可循的結果, 這便又涉及到聯脈的問題。這里也只就布局的此方面而言,不作它論。
清· 陳兆慶題黃鶴樓聯云:
一枝筆挺起江漢間, 到最上頭放開肚皮, 直吞將八百里洞庭, 九百里云夢;
千年事幻在滄桑里, 是真才人自有眼界, 哪管它去早了黃鶴, 來遲了青蓮。
上聯寫景下聯抒懷,首句一個『挺』字便奠定了上聯飛動的氣勢,中間『到』字承接,至末句『直吞將』處已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待『八百里』『九百里』一氣讀完胸中盡已酣暢淋漓,上聯言景之闊大雄奇,語調甚急,節拍也快,而非此調也不足以寫此等景色。 下聯則不似如此凌厲, 聲調漸緩,節拍放慢,至末句則覺余音繞梁,蒼茫懷古之情, 不盡于言外, 言情者又理當如此。 是以整聯疾徐有致,聯脈之暢,諸君自可感受。
又,樊恭煦題寒山寺聯云:
江楓漁火,勝地重來,與國清寺并起宗風,依舊鐘聲聞夜半;
木屐樺冠,仰天長笑,有寒山集獨參妙諦,長留詩句在吳中。
只于聯脈而言,前三分句東一句、西一句,前兩個四字句又非對偶,不能造勢,讀來殊不爽口。
謀篇布局亦必要有承有接,次序井然,否則東拉西扯,一氣未平又需提氣,終致氣脈阻斷。 另,布局上也應力求簡練,干凈利落。若是一味堆砌或者強加解釋于聯中,生恐他人不能讀透,反害聯脈。
有征『三名杯』之『鶴島』一聯云:
青石困游龍, 此平生遺恨! 若偶得點睛,定要覽窮云世界;
澄湖浮白鶴, 有無限風光! 待重來放眼,果然盡在水中央。
『此平生遺恨』『有無限風光』兩句橫插其中,作者自以為錦上添花,實則畫蛇添足矣。 『青石困游龍』,讀者豈不知其恨? 『澄湖浮白鶴』,讀者豈不能想見風光? 如此強加解釋,實在無謂。 試刪此二句再讀,雖瑕疵仍見,較之前已覺清爽矣。初習中長聯者喜于句中堆砌,不可不引為戒之。
此乃就整體結構而言,于單句結構,亦需留意。誠然,單句結構也必須放在整體框架中來考慮方能把握其中脈次, 否則單獨的五言或七言聯絕難有『脈』之感覺。
試先較此二聯:
一、清· 賀萱自題聯云:
生來骨骼等梅花,非獨傲霜猶傲雪;
老去性情如野鶴,只因耽水復耽山。
二、清· 薩迎阿題黃鶴樓聯云:
一樓萃三楚精神,云鶴俱空橫笛在;
二水匯百川支派,古今無盡大江流。
皆是七/七句式,然而賀聯讀來類詩,多多少少有『疲軟』的感覺,薩聯則有典型的『聯味』,骨氣端翔。造成此等差別的一個重要原因即在于第一分句的結構上, 賀聯通句都與律詩的格律相符, 讀法也與詩的通常斷句處相同,為:
○○|○○|○|○○,○○|○○|○|○○;
○○|○○|○|○○,○○|○○|○|○○。
薩聯則不然,其斷句法為:
○○|○|○○○○,○○|○○|○○|○;
○○|○|○○○○,○○|○○|○○|○。
變化較賀聯要多。 聯與詩在斷句上的分歧大抵也在此, 聯以節奏點為基準,隨處可斷,而詩歌一旦打破了既有的閱讀習慣,美感多少會減弱。
正因為對聯句數不定, 句式也不定,因而更能盡騰挪轉移之妙, 表達不同感情,可選擇不同的句子結構搭配。 于聯脈而言,應盡量避免句子結構太過雷同。下來說說領字。
領字于聯中提氣的作用甚于表意,很多時候是轉承起合之關鍵點所在。 因而對聯脈影響亦甚大。 試看此聯:
勝地據淮南,云影當空,與水平分秋一色;
扁舟過橋下,簫聲何處,有人吹到月三更。
意境甚美,情趣頗雅。 然而讀來卻略覺吃力, 緣何? 中間過渡處少了承接,如言『采菊東籬,悠然南山』,非點出一『見』字不能得其『悠然』抬首望見南山之真態。此處中間試替之為『看云影當空』和『問蕭聲何處』,一看一問,則聯中有我矣,讀來自別有風味。
濫用領字亦當以為戒。 有年輕人作『感懷』一聯云:
笑二十年風塵渺渺, 再輾轉浮沉,竟湮滅了當年印記;
數三千個大夢茫茫,又徘徊悵惘,早模糊了那夜星空。
笑、再、竟、數、又、早皆為領字,連轉六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讀罷已覺呼吸艱難。 直欲刪去『笑、再、數、又』而后快。
當然,領字的運用并非多便不佳,只是要恰到好處。 清· 盛康題五峰仙館聯云:歷宦海四朝身,且住為佳,休辜負清風明月;借他鄉一厘地,因寄所托,任安排奇石名花。
亦句句有領字,然讀來不嫌累,因其各有所用故也。至于如何判別領字有用無用,何處安排領字為佳,實無定數,吾亦無從言起。 作聯者不妨增刪其中領字,比較細讀,斟酌而后定,或留或不留,須以感覺順暢與否為繩墨。
關于聯脈,吾所能談大抵如此,尚有若干不成熟想法,難于言表,在此略略強為表述,或許所言本身與聯脈并無關系,拈出來僅資參考。
一、用詞雅俗風格須一致,以雅對俗或者以俗對雅都可能導致聯脈不通, 如吳某題岳陽樓聯云:
呂道人太無聊,八百里洞庭,飛過去,飛過來,一個神仙誰在眼;
范秀才亦多事,數十年光景,甚么先,甚么后,萬家憂樂獨關心。
『飛過去,飛過來』須對以『甚么先,甚么后』才覺流暢,倘對上『或曰仁,或曰義』之類的句子,與全聯風格頗不相類,整體氣脈亦覺別扭。
二、若上聯氣脈不通,可以下聯氣脈之暢『救』之,即下聯氣脈的重要性高于上聯。如何氏題揚州何園聯云:
種邵平瓜,栽陶令菊,補處士梅花,不管他紫姹紅嫣,但求四季常新,野老得許多閑趣;
放孤山鶴,觀濠上魚,狎沙邊鷗鳥,值
此際星移物換,惟愿數掾足托,晚年養未盡余光。
上聯『不管他紫姹紅嫣, 但求四季常新』已覺勢盡,復以一『野老得許多閑趣』為結,不免為沖風之末(僅就脈絡而云),然下聯『值此際星移物換,惟愿數掾足托,晚年養未盡余光。』則一脈相承,不見痕跡,再加上前面鋪陳造勢已經積蓄了充沛的情感,整聯讀來并未曾覺得有十分氣阻處。當然,這種情況只是相對而言,若上聯阻之太過,下聯也是無法『挽救』過來的。
三、語氣助詞之用,于聯脈影響或損或益,吾之前曾有此種感覺,不過『情形一失永難摹』,再覓例句已覺困難,便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