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蓉



“從內蒙古高院對呼格案宣布立案再審至今,我的心始終難以從大悲大喜中跳出—我悲,因為再審來得太慢;我喜,因為再審終于來了……”
九年后,平冤昭雪的一刻終于來臨,一直為呼格吉勒圖喊冤的新華社記者湯計也嘗到了大悲大喜的滋味。
58歲的湯計是新華社內蒙古分社記者。九年來,他為呼格案發了五篇內參,一直呼吁再審呼格吉勒圖案,不僅將呼格案由幕后推向臺前,而且一再推動此案進程。
2014年12月15日,法院宣布再審判決呼格吉勒圖無罪,并依法作出國家賠償。
有媒體記者問呼格吉勒圖的父母,申冤九年來最擔心什么?他們回答說:“最怕湯計被調走。”
老實巴交的李三仁對湯計說:“兒子被槍斃了,現在又找到了‘兇手。”
呼格吉勒圖的父親李三仁今年66歲,母親尚愛云60歲。1996年6月10日,18歲零兩個月的呼格吉勒圖因“流氓殺人罪”被執行死刑。此后的十八年里,前九年夫妻倆在鄰里鄉親面前抬不起頭,后九年則是為屈死的兒子吶喊申冤。
湯計與李三仁夫婦結緣,是在2005年的冬季。那年10月,涉嫌作案27起、身負十條人命的“殺人狂魔”趙志紅被內蒙古警方抓獲。在趙志紅供認的10起強奸殺人案中,有一起是1996年4月發生在呼市毛紡大院公廁內的強奸殺人案。而這起案件當初被認定的兇手正是呼格吉勒圖。
“兇手”呼格吉勒圖“伏法”九年之后,警察又領著一個新的“兇手”到毛紡大院公廁指認現場,目擊了這一場景的鄰居們紛紛將此事告訴了尚愛云。聽到這個消息,尚愛云哭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李三仁夫婦就去公安部門打聽情況,為死去的兒子討說法。“找到哪兒都沒人搭理。”他們托人幫忙找到了一位當地有名的律師,律師認真地聽了他們的訴說,并且輾轉打聽了解到案件的一些真相。他認為呼格案有了新證據,就有了申訴的理由……但一想到當年的辦案人員如今都身居政法系統高位,他就打了退堂鼓。他坦率地對夫婦倆說,“這案子我接不了,也給你翻不了,你們去找新華社記者湯計。”
湯計那時49歲,在新華社內蒙古分社做了二十多年政法記者,負責的條線涵蓋黨委、人大、紀委、政法委等核心部門,人脈廣泛,更因為《惡棍警察》等揭黑報道名動一方。
李三仁與尚愛云給湯計的第一印象是忠厚老實。與他接觸過的一些“上訪”人員不一樣。老實巴交的李三仁對湯計說:“兒子被槍斃了,現在又找到了‘兇手。”
聽聞此案,湯計第一反應是:“到底有沒有這個事?”他打電話給呼市公安系統的朋友,他們證實確實抓獲一個系列命案的嫌疑人。然后他問,這其中有沒有毛紡廠的命案?對方說:“有,(趙志紅)都交代了。”再想深問,對方就不說了。
湯計安排了一個年輕記者,到案發地毛紡廠調查外圍。自己去趙志紅專案組跟他們聊天。大家都是多年的朋友,很多警察都很有正義感,他們認為呼格案是“冤案”。當時內蒙古公安廳已成立了專案組,專門復核呼格吉勒圖案。但呼市公安局主要領導不愿再翻這起陳年舊案,復查難度很大。
根據采訪到的情況,2005年11月23日,湯計寫出了一篇內參《內蒙古一死刑犯父母呼吁警方盡快澄清十年前冤案》。很快,這篇報道引起了中央有關領導的關注。2006年3月初,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政法委成立了“呼格吉勒圖流氓殺人案”復查組。
由此,呼格吉勒圖案在沉寂近十年后,開啟了漫長的申冤之路。
湯計接到現場旁聽的警察電話,“湯計,要殺掉趙志紅,‘呼格案就永久成謎了。”
新華社呈送給最高領導層的內參有特定要求和編輯流程,經過分社業務副社長、社長審閱后發往北京,在北京總社實行“倒流水”程序:值班領導同意后,返回給編輯,最后由總編輯審看,在武警把守的印刷廠印制成冊,每天早晨上報。如果是突發重大事件,分社可通過電話口述給北京,幾分鐘即可到達中南海。自1948年建立起,這一管道一直保持暢通。
2006年3月,由內蒙古自治區政法委負責組織的復核工作全面展開,同年8月,案件復核即有了一個明確結論。自治區政法委一位領導對湯計說:“當年判處呼格吉勒圖死刑的證據明顯不足,用老百姓的話說是冤案。但政法委不能改判,得走法律程序。我們要求自治區高級法院復查,向最高人民法院匯報,兩家成立復查組,然后走法律程序。”
湯計一聽挺好啊,于是一年多沒再介入這案子。他當時的想法是,政法委結論一出,公檢法一開會,走法律程序,這案子不就翻了嗎?!
但湯計顯然遠遠低估了案件的復雜性。在復查中,公安機關認為當年呼格案弄錯了,公訴機關也認為當年起訴呼格案兇手的證據不足,但法院認為沒有新的物證,僅憑趙志紅的口供不能重啟再審程序。爭來爭去,“4·09”案件沒有結果,而趙志紅的羈押期已到,檢察機關以九條人命起訴趙志紅。
2006年11月28日,趙志紅案不公開審理,十條命案只起訴九條,單單漏掉了“4·09”奸殺案。湯計接到現場旁聽的警察電話,“湯計,要殺掉趙志紅,‘呼格案就永久成謎了。”
湯計第一次意識到問題不簡單,“我當時很震驚,心想,咋會這樣?”
利用多年來在公檢法系統積累的人脈,湯計采集到趙志紅的幾份口供筆錄、警方復核組、檢方領導、政法委領導及復核組成員的重要談話信息,于2006年12月8日寫下第二篇內參《呼市“系列殺人案”尚有一起命案未起訴讓人質疑》。
在這篇內參中,湯計介紹了多名干警提審趙志紅的四份口供情況,也講述了專案組干警乍一聽到趙志紅供述“毛紡大院殺人案”時的驚愕心態,還講述了辦案干警對趙志紅、呼格吉勒圖誰是“毛紡大院殺人案”真兇的分析,以及自治區政法委對呼格案的復核結論……最后,湯計把法律界人士對于趙志紅案件審理的擔憂也寫了進去—“趙志紅一旦被殺,死無對證,呼格吉勒圖就會白死。”
這篇報道發出后第八天,趙志紅從看守所遞出一份償命申請書。這份償命申請書是寫給自治區人民檢察院的。看守所的干警擔心償命申請書到不了高層或丟失,暗中復印了一份,并親手交給湯計。
那位干警找到湯計辦公室,給他看了工作證后,就把復印件交給湯計,然后掉頭就走。“我當時特別感動,這個警察的責任心,他的法治精神和正義,令我非常震撼。”湯計說。
趙志紅在這份“償命申請書”中再次確認,1996年4月18日(準確時間是4月9日)發生在呼市一毛家屬院公廁(的)殺人案“確實是我所為”,“特向貴院申請派專人重新落實、徹查此案!還死者以公道!還冤者以清白!還法律以公正!還世人以明白!讓我沒有遺憾的(地)面對自己的生命結局!”
不管趙志紅寫這份償命申請書出于什么心態,但湯計作為新華社記者必須認真履行職責。他一刻也沒敢耽誤,當年12月20日,第三份內參《“殺人狂魔”趙志紅從獄中遞出“償命”申請》中抄錄了《償命申請書》,一字未改,寫完他自己都懷疑:這個能發嗎?結果從分社到總社都一路綠燈。
不久,“批示”再次顯示了力量,呼市中院對趙志紅的一審被暫時“休庭”,也算是“槍下留人”。
法院錯判他們是主要責任人,問責和賠償也主要是他們,所以不愿重新立案再審。沒辦法,我就寫第四篇內參。
呼格案啟動復查后,事情很快就明朗。各方都有積極因素推動,但再審程序遲遲無法啟動。
當時中院、高院不認可公安、檢察院的新線索,讓公安拿物證。法院認為,僅有趙志紅的口供,沒有犯罪物證,不能認定“4·09”案件的真兇就是趙志紅,也就不存在呼格吉勒圖案的錯判問題。但要提取趙志紅十年前在“4·09”案件中的犯罪物證,卻很不現實。“這不是故意設障嗎?”事實上,在呼格吉勒圖案上,趙志紅是不是真兇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當時辦案的事實是否準確?證據是否扎實充足?湯計認為,如果不是,那就應該疑罪從無。
2007年初,湯計把呼格案的相關材料梳理一遍,第三次寫了內參,共兩篇文章。一篇是《死刑犯呼格吉勒圖被錯殺?—呼市1996年“4·09”流氓殺人案透析(上)》,另一篇是《死者對生者的拷問:誰是真兇?—呼市1996年“4·09”流氓殺人案透析(下)》。
此后,新華社《瞭望》新聞周刊率先與湯計聯系,希望采訪一些國內法學專家后,在雜志上公開發表。湯計求之不得,沒有多長時間,《瞭望》新聞周刊就刊發了題為《疑犯遞出“償命申請”,拷問十年冤案》的報道。這是國內媒體首次公開披露呼格案,不僅成了網絡上的熱點新聞,也成了國內眾多媒體關注的焦點。
這年11月,一年又將過去,“呼格案”還在原地踏步,湯計心里很著急。他從未想過,一起明顯的錯案竟會在司法系統中阻滯如此之久。
苦惱中,湯計找到自治區高檢檢察長邢寶玉請教。“呼格案這么久,檢察院咋不抗訴呢?你這有權啊。”邢寶玉告訴湯計,“現在不能抗訴,法院目前這個狀況,抗訴了,它肯定就維持原判,一維持原判,這個案子在法律程序上就真死了。明明是疑罪從無,你卻將它弄成死結。此案應該由最高檢抗訴,異地審理。”
湯計一下豁然開朗。他很快采訪了律師、公安干警、法院領導、政法委領導和法律界的相關人士,于2007年11月寫下了第四篇內參《內蒙古法律界人士建議跨省區異地審理呼格吉勒圖案件》。其間,他從有關人士處了解到,每當自治區政法委研究呼格案時,內蒙古高院派出的參會領導都是那位呼格案的二審審判長。
我希望“呼格案”早日昭雪,讓屈死的孩子留在天地間的一腔怨氣早日散去。
可惜,“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由于自治區黨委、政法委領導人的更替,“呼格案”復查組原有的人馬都走了。2008年以后,呼格案轉入了“無人觸碰”的低潮。
內蒙古每年人代會都是1月5日左右開,那是內蒙古最冷的時候,零下一二十攝氏度。每當此時,呼格吉勒圖的父母就站在會場外,就那么一直站著,也不鬧。作為一個參會記者,湯計每次看到他們,就特別心酸。
從2006年5月24日開始,李三仁夫婦就踏上了進京上訪之路。有時一人去有時兩人,留下的火車票就有46張。從2007年到2009年,僅最高人民法院給的回條就有18張。夫婦倆成了自治區高院的“常客”,自治區高院立案一庭庭長暴巴圖接待他們95次。
湯計曾說:“一個好記者一定得是好人,你不是好人,就不會有同情心,不會有慈悲心。有了同情心,你才會有明辨是非的思想、能力,才有做事的動力。”
作為一個老記者,他接觸過很多上訪對象,有的是不給退休金,有的是房子被強拆了,有的是被騙了,但這些終歸都是物質的東西,多與少,它不是生命。
“我覺得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明明有問題,而不去解決,逼著人家遭那罪。你可以想象,當初被槍斃時,這孩子被五花大綁,要作為兇手殺掉,但案子如果不是他干的,他該多么無助啊;他的父母,眼睜睜看著孩子被槍斃,又是多么無助。”
“我就想我一定要把這孩子的名聲給他掙回來,還他一個公道,讓他的父母不再為有一個‘流氓殺人犯的兒子恥辱。”
我已經把球帶到門口了,四中全會是臨門一腳,正好把球射進去了。這個助力非常明顯。
2011年1月,呼格案終于迎來新轉機。調離自治區政法委、在自治區人大擔任了三年秘書長的胡毅峰,被任命為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院長。他在自治區政法委任常務副書記時,曾經積極推動過呼格吉勒圖案件的復查工作。
為了再次喚醒人們對呼格案的記憶,2011年的清明節,湯計組織分社電視記者鄒儉樸、林超做了一檔電視“新華視點”《十五年冤案為何難昭雪》。這期由優酷網播放的電視專題片,一經上網迅速走紅。不久,鳳凰衛視關于呼格案的視頻上網,成為各大網站狂轉的新聞專題,網民們跟帖熱烈……
2011年5月5日,湯計與青年記者林超抓住機會寫了一篇輿情反映《呼格吉勒圖冤死案復核六年陷入僵局,網民企盼讓真兇早日伏法》。這篇報道推動了最高人民法院再次關注“呼格案”,專門派人到內蒙古高院督查。內蒙古高院這次專門成立了“呼格案”復查組,選了五名具有法學碩士以上學歷的法官擔任復查組成員。
2013年初,內蒙古高院內部啟動復查呼格案,結論認定呼格案原審判決證據不足,并上報自治區黨委。經自治區黨委同意,上報了最高院。
2014年10月,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總目標。各媒體迅速把焦點聚焦到“呼格案”上,網民跟帖熱烈,湯計抓住機會組織青年記者收集網上輿情,采寫第六篇報道《網民呼吁盡快再審呼格吉勒圖案》。
“這案子像踢球,我已經把球帶到門口了,那四中全會是臨門一腳,正好把球射進去了。這個助力非常明顯。從領導到法院到媒體,都意識到呼格吉勒圖的案件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
2014年11月19日,湯計從內蒙古高院獲悉:20日上午10時,高院將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呼格案”立案再審。他第一時間將這一重大喜訊告訴了呼格父母。李三仁在電話的那端泣不成聲,而他也同樣喜極而泣。“從發現呼格吉勒圖可能被冤殺到法院宣布立案再審,整整九年啊!”
對于李三仁夫婦來說,11月20日是“好日子”—他們接到了內蒙古高院送達的再審通知書。“那天我一下失控了,我和他們老兩口全哭了,他倆抱著我。那天離開他家時,老李兩次上來擁抱我,他嘴拙,也不會說啥。”
2014年12月15日,內蒙古自治區高院宣布呼格吉勒圖無罪。那一刻,人們記住了湯計雙手合十的畫面。
2015年元旦,湯計許下心愿:愿歷史長河記住呼格案,愿法治中國記下呼格案,愿大家忘記呼格的家人。這天,他對李三仁夫婦說:“今天是個除舊布新的日子,我想對老哥和老嫂子講兩句心里話:熄滅心中的怒火,散去心中的怨氣,開始嶄新的生活。”
我沒有超能力,我只是新華社駐內蒙古的一位記者。
隨著呼格冤案的平反,湯計被媒體從幕后推到了臺前,人們稱他是“為民請命的好記者”,全國各地的人帶著多年積壓的“冤假錯案”來找他或打電話給他,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幫助。“他們以為找湯計就能解決問題,那不是(這樣的)。我沒有超能力,我只是新華社駐內蒙古的一位記者。”
1971年,15歲的湯計進入天津大港油田,成為油田體工隊的一員。排球運動員的經歷造就了他屢敗屢戰的性格。“這場球我輸給你了,晚上肯定會總結:是不是我沒盯住你?腳步挪動得快不快?第二天再打,輸了再總結。這個個性已經到骨子里了。”
調到大港油田宣傳部以后,湯計對新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時天津有個有名的記者叫楊繼繩,我非常崇拜他。”1978年恢復高考之后,他考入了新華社主辦的中國新聞學院。畢業后,先是進入新華社山西分社,1989年調入內蒙古分社,一干就是三十年。
對湯計來說,為呼格案發聲并不是全部。幾年前,轟動全國的“王木匠”詐騙呼和浩特市政府案,湯計持續發出八篇內參,最終戳穿“神話”,為國家挽回了近30億元的經濟損失。還有《萬里大造林還是萬里大坑人》《草原巨貪徐國元》《失控的條管局長肖占武》《“四吃書記”蔚小平》等極具分量的報道也出自他手。
58歲的湯計,至今仍然堅守在新聞采訪一線。他說和他同齡的人都調回北京升遷了,自己是沒有出息的一個。然而,他卻用自己的堅守,推動了一樁冤案的平反。
2015年1月22日,新華社給推動“呼格案”重審記者湯計榮記一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