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布魯克林寶貝(短篇小說)
○周李立
主持人語
這一期推出的作家是周李立。
周李立生于四川,現在在北京工作,以寫中短篇小說為主。四川人通常給人的印象是快言快語,直率豪爽,周李立的小說卻寫得蘊藉,多是從尋常細節入手,在不經意間對人內在的生命世界予以恰切地呈現。她的《如何通過四元橋》主要寫新新人類賈小西與學識淵博的資深教授劉一南相戀的種種,小說的著力點不在于道德評判,而是著意寫兩代人不同的知識體系,不同的生命哲學。其細膩淡然的筆觸令人印象深刻。《蔬菜花束》則巧妙地寫出了劉小文和嘎讓這對戀人在生活出現轉折時內心的變化,尤其是對劉小文內心世界的表現,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有著精心巧妙的安排。《更衣》則是以冷靜從容的筆墨寫出了大齡青年蔣小艾的婚戀觀,以及她在這個物化時代的追求與失意。周李立既從社會學的視角來觀察蔣小艾的種種遭遇,又巧妙地對之進行藝術化的處理,對剩女心理的描寫與展現尤為出色。
為了更好地對她的創作進行梳理,本期特意邀請了饒翔與高方方兩位青年批評家來寫作評論。如同《E時代的“母女戰爭”》這個標題所指明的,饒翔主要是從網絡化、全球化的語境入手,來分析周李立的當期小說《布魯克林寶貝》。他在文中還從文學史的角度,對以“母女戰爭”為中心的作品進行了簡略的回顧,并提出如下的問題:“當‘80后’年輕女作家周李立也聚焦于‘母女戰爭’時,她是否能憑借其敏銳的觸覺,為這一女性文學史上的重要主題提供新的時代內涵?”沿著這條主線,饒翔所作的文本細讀是非常精彩的。
在《還原生命的灰度》一文中,高方方對周李立的創作進行了較為全面的回顧。在她看來,“周李立的小說有一種化零散為深刻的魔力,或者說,她就像是一個懂得聲、光、影架構技巧的高明攝影者,她總能找準若干聚合生命疼痛的穴位,將其看作是生發灰藍光影的焦點,然后鋪展、捕捉、調試,在一次次閃回一聲聲快門聲中折合,并賦予諸種情愫以飛升的力量。”“周李立聚焦現代都市種種黏膩的感傷和凜冽的隔膜,采取的卻多是一種靜觀的疏離姿態,作者更像是一位導演,她在一團時間和大塊時光里雕塑生命,那些感光的生命質素因著作者的調遣穿插,仿佛時間流線奔馳穿越遼遠幽深的空間鏡頭,烙印于在她筆下綻放開來的每一個故事中,綻放在一個向內漸次敞開的世界之中。”
他們所指出的這些特點,讀者們在閱讀周李立的《布魯克林寶貝》等作品時,不妨作為參照。

周李立 ZHOULI LI
女,1984年生于四川,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2008年開始在《中國作家》《十月》《山花》《朔方》《芙蓉》《長江文藝》等刊物發表小說,有小說被《小說選刊》等刊轉載。中短篇小說集《歡喜騰》入選2013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第四屆漢語文學女評委獎最佳抒情獎、第六屆“茅臺杯”《小說選刊》獎新人獎等。現居北京。
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是你十七歲的女兒——田妍靠在衛生間門外,自認為明白了一個真理。
黑漆木門內,正關著一個“最可怕的東西”——田妍十七歲的女兒,瑞娜,身高一米七的大孩子。
“出去,神經病——”三個小時前,瑞娜對田妍說了最后一句話,附送“啪”的一聲,是衛生間門關上了,干脆、響亮地。
然后,沒有然后了。
瑞娜在衛生間已呆了三個小時。
不出來,說什么也不出來。
為什么?不知道。
如果知道原因,那瑞娜便不可怕了。這世上的疑難雜癥,但凡能找出病因來的,其實也基本好一半了。但事實上,真正的絕癥卻總是來得意外、莫測,像彩票,普通人最多能做個“事后諸葛”。
但無緣無故的事情,卻很讓人委屈。人總是這樣,似乎那些不能接受的事情,如果是“情有可原”的,也就不那么難以接受了。
所以,田妍還是鍥而不舍地守在衛生間門口,要求得到一個答案。身為母親的本能,讓她對此格外執著。她仔細回想了近來自己與瑞娜的生活細節,確認自己并沒有犯下足以惹惱瑞娜的原則性錯誤,于是也就更理直氣壯了一些,當然,這也僅是相較于田妍平時對瑞娜的小心翼翼、低三下四而言的。
瑞娜甩出同一句話,“出去……”。
田妍便知道,瑞娜這次的脾氣發得很大。田妍根本就沒有“進去”,又該怎么“出去”呢?瑞娜是氣昏了頭,她想。
有一點田妍倒是確信的,那就是瑞娜雖然把自己關起來,但瑞娜并不折磨自己,而只折磨田妍。因為瑞娜在衛生間里制造的各種響動,都明確表示她在里面安然無恙、生機勃勃、自得其樂——她在衛生間不是想不開,而是不讓田妍想開。瑞娜把自己鎖在家里最狹小的空間里,把田妍的雨打風吹關在外面。
無緣無故的折磨,這不算最可怕。
最可怕的,在田妍看來,是你永遠不知道瑞娜的下一步是什么。瑞娜對田妍來說,就是電腦隨機顯示的驗證碼,凌亂、不易識別,最喜歡最擅長的,就是不厭其煩提醒你“輸入錯誤”。
現在,干脆連“提示信息”也沒有了,因為瑞娜今天又添了新招數,不說話。倒也不是一句話沒有,瑞娜今天翻來覆去就只說那兩個字,“出去”。
“你有本事就一直不出來!”事發一小時后,田妍底氣尚存,所以,她還可以甩狠話。
田妍同時在黑漆木門的反光里,看見自己筆挺的站姿,斗志昂揚,猶如當初在中學當報幕員那樣,隨便一站,也是標準丁字步。
“學校……”田妍意識到,瑞娜是肯定有本事不出來的,但下午兩點,瑞娜得去學校拍高中畢業照。
“下午的畢業照,你不拍了嗎?”田妍敲門,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讓語氣平緩下來,盡管多年戰斗經驗告訴她,軟的硬的,其實對瑞娜都沒什么效果。
電吹風在衛生間里呼啦啦響——表示瑞娜拒絕說話,也拒絕聽田妍說話。
田妍把敲門改為拍門,黑漆木門沉重遲鈍,拍上去,像拍塊風干的肉,那聲音連田妍自己都聽不見。
電吹風倒是吹得更歡快了,像是鐵扇公主要把孫猴子吹跑。可惜田妍不能七十二變,不然她倒愿意鉆進瑞娜肚子里,看看自己生出來的女兒,到底是魔是妖。
“她是妖,你不是妖她媽嗎?”袁亞偉一貫低估事態的嚴重性。
“不知道又怎么把她惹了……”田妍在給丈夫袁亞偉的電話里,極力示弱,是為了爭取戰略同盟。“什么事情都沒有……就是不理我……什么話都說了……哪怕讓人知道為什么……”盡管田妍沒哭,她也盡力讓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帶些哭腔。
“沒事兒,到年齡了,過會兒就好了。”這是袁亞偉新近發明的三段論,他可以用這三句話,來解釋瑞娜的全部狀況。
場外求助無效。
如果田妍與瑞娜的對峙是檔電視節目,那么田妍還剩下兩個求助辦法,去掉一個錯誤答案,或者向現場觀眾求助。
得讓瑞娜先去掉錯誤答案,她來了靈感。
田妍扔掉無用的電話,男人除了提供無用的勸慰,其實并無助于解決女人之間的問題,何況多數時候,他們并不想真正參與進來。
再回戰場之前,她決定先給自己倒杯香檳,像美劇里那些絕望的主婦們那樣。那些美國女人們,好像總可以把生活里混賬的麻煩事,一塊兒倒進杯子,再大口吞下去,好像就這樣簡單,立刻就能有鎮靜的勇氣、機敏的智慧,仿佛轉身就可以精神抖索地去應付各種潦草局面。
怎么那么神奇?田妍拎起香檳瓶子,從上面細小的英文里,她沒看出什么結果來,但她還是盯著酒瓶,好像看久了就能看懂那些外國字一樣。
當然,美國的酒怎么解得開中國主婦的煩惱?田妍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之后,一口喝光左手的大杯香檳,右手不自覺晃動著剩下大半瓶酒的酒瓶。
瓶里淡金色的液體,有節奏地波動著,發出細微的滋滋聲,無數小氣泡在酒面上凝聚、攢成很大的一片,似乎跟田妍現在一樣——就等著塞子一拔,那些泡沫便成為山呼海嘯,會迫不及待涌出來。
田妍對美國的全部認識,都來自美劇,或者該這么說,美劇是唯一一個不太麻煩的、能讓田妍輕松了解美國的方式。
知情者會聯想起,當年田妍三次高考落榜,都是因為英語不好。她應該煩死了那個講英語的超級大國。事實上,田妍也的確對美國沒什么興趣。她的世界,即使在巨無霸城市北京,也僅限于家庭住址方圓十公里之內——作為資深家庭主婦,她貫徹一切以便利為要務原則。她不愛旅游,國內游國外游都算在此列;支持國貨,骨子里仍傳統如家鄉縣城里的本分父母。但她又的確好命——她將此歸結于善良的自己總會好人好報,于是仍顯出她的傳統。當年高考成績在全班中下游的田妍,嫁給了高考成績年級第一的袁亞偉。誰能想到呢?袁亞偉大學畢業,九十年代下海撈金,幾個跟斗翻過來,就把田妍變成了北京城里衣食無憂的全職主婦。
到此,其實還沒有美國什么事情。
北京城的主婦田妍,外修體型、內習養生,家財充裕也克勤克儉,并自認為袁亞偉之所以從袁主任迅速順利成為袁總,也是得益于她如此低調本分的行事哲學而積攢下的“福報”——老天總是公平的。
是美國攪亂了田妍的生活,雖然她從來沒去過那里。美國一出現,田妍的福報,就不頂用啦。
袁亞偉是袁家第一個去美國的人。他不過出差十天,帶回來一只迪斯尼的米妮玩偶,給時任北京市朝陽區第八小學六年級五班中隊長的女兒袁寶娜。是的,當時瑞娜還是袁寶娜。然后袁亞偉又去了,并接連去了三次,累積時長三個月。
可能由于袁亞偉這個“考神”,長時間在家里缺席,女兒考中學失常、落榜。此事后來也成為袁亞偉和田妍在北京面臨的第一個社交難題——兩人誰也不認識京城教育界權威,他們在各路關系中問來問去,也始終覺得南轅北轍。其過程簡單說,基本是險象環生、功虧一簣,女兒情非所愿還是得上學——連一所全北京排名為86的中學,都收了贊助費。
田妍倒不認為普通中學有多么兇險可怕,理由是她在縣城那所連校門都沒有的中學里,待了八年,現在不也生活幸福、心理健康?她不自覺忽略了袁亞偉對“生活幸福、心理健康”所起的作用。
不安的是袁亞偉。他從小就是靠考試拿高分混江湖的人,對好成績所能帶來好處的認識,比田妍更為深刻,雖然事實上,田妍也是袁亞偉考試成績的直接受益者之一。
袁亞偉決定,女兒的大學,看來得去美國上。
這個后來看來是十分重大的決定,袁亞偉只不過臨睡前夢囈般嘟囔了一句,權當告知田妍。田妍當時看來,那仍是太久遠的事情,他們不過剛剛才把女兒送進中學么。
他們都對此掉以輕心了。在這一點上,他們都不及袁寶娜。
袁寶娜從袁亞偉為自己描繪的未來里,可能預支了過多的自信,于是在初一就終結了自己的少女生涯。具體表現是,她讓自己獨立于中學男生女生的社交圈外,一個人獨來獨往,每天只靜悄悄忙于自己的事務。班主任給家長反映情況,說袁寶娜在學校的態度,基本是冷漠,最多也就不失個基本禮數。班主任不知道的更多情況是,袁寶娜是這所沸騰的二流中學里,誰都不可接近的一塊不會沸騰的冰。那些胡同里瘋跑長大的、神經和他們穿的褲腿同樣粗大的北京少年,總是在她睥睨一切的眼神里,禁不住莫名所以地打個寒戰,于是剛剛被她的神秘吸引而產生的那一點微薄興趣,也就這樣被冷凍雪藏起來。
田妍就此詢問袁寶娜。袁寶娜的回答是,那些人,太無聊了。她說話的口氣如中年人,是那種看破紅塵后拒人千里的滄桑。說完,她又回自己房間開始忙起來。也的確夠她忙的,她的朋友此刻都在大洋彼岸等著她上線呢。她坐在電腦前度過大半個夜,興高采烈跟美國網友們聊天、寫郵件。為此,她還得狠命學單詞,以至于初中的英語課很快就讓她感到索然無味、厭倦。她聽美國音樂、看美國電影電視劇,每周三固定去三聯書店買最新一期的《16》——一本給美國少女看的英文雜志,全北京當時只有那一家書店有賣。她用袁亞偉從美國買回來的書包,并就此開啟對田妍國貨路線不動聲色的宣戰。
后來,田妍時常為此自責,袁寶娜的“變異”其實從那時就已現端倪,如果說現在的瑞娜是個讓田妍無法理解的怪物的話。而田妍沒有提前加以重視。
瑞娜的名字是袁寶娜。瑞娜的爺爺當初為了獲得瑞娜的取名權,差點要拼上自己快六十歲的老命。理由是,袁家世代都是爺爺取名,在計劃生育的基本國策五十年不變的情況下,只有一個兒子的他,可以想見,將只是瑞娜一個人的爺爺,他必須捍衛這“時不再來”的唯一的取名權。
爺爺不屈服,于是孫女的名字里,就有了一個“寶”字——據說“寶”是袁家這一代人的輩分,但除爺爺外,無人能夠證明。最終落在袁家戶口上的名字“袁寶娜”,其實是袁田兩家人意見的折中——如果都不能說服對方,只好求其次。
袁寶娜是在自己十五歲的某天,宣布她是“塞瑞娜”的。
袁亞偉那時已是全地球出差的“空中飛人”——他責無旁貸要為袁寶娜的美國大學儲備學費,所以他無法再像當初那樣,為袁寶娜的學習成績絞盡腦汁以致時常夜不能寐。而袁寶娜竟然等到一個一家三口齊聚的場合,才宣布這一決定,可見其重要。
袁亞偉此時對袁寶娜的任何決定,都會表示出過分夸張的贊賞以及毫無原則的支持。這一方面是因為,袁寶娜樹立求學目標后,成績除了英語,其他雖不是格外靚麗,但總體上也稱得上穩定可靠,長遠看,她要通過國內高考的獨木橋入讀一流大學,是懸了些,但她是要去美國上大學的,而此事至少目前看來,進程順利,袁亞偉也就不再擔憂。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袁亞偉自認為繁忙的工作使自己無暇關注袁寶娜,他心有愧疚。所以,袁亞偉是家里第一個叫女兒“塞瑞娜”的人。他甚至都沒問為什么,就流利地把此前的“寶吶”,改口為“塞瑞娜”——環球空中飛人的國際化進程,毫無困難。
田妍為此擔心,“好端端,怎么要改名呢?”但她心中其實已經在不自覺地盤算,如果要改袁寶娜的戶口名,她和袁亞偉有什么門路可走?是否應該去找自己高中某同學以及該給人家什么回報……中考落榜事件后,田妍“積攢福報”的生活信條里,又多了一條“積攢人脈”,好在她踐行此信條的方式也不過是“與人為善”,本質上與“積攢福報”也不抵觸。
袁寶娜拿睫毛輕掃了田妍兩下,田妍就知道自己又錯了。她在袁寶娜面前,如今出錯的頻率已越來越高。對袁寶娜冷淡的譴責方式,田妍已積累了充分經驗。
于是田妍默默撕毀了自己正在心中草擬的“改名事宜備忘錄”。
果然,袁寶娜說,“我不改名。但你們以后都叫我賽瑞娜,我的名字還是袁寶娜。”
盡管在田妍看來,袁寶娜的聲明自相矛盾,她也沒有再多做詢問——如今問多了都是錯,袁寶娜是家里的太后,小宮女田妍只管聽命,就對了。
袁亞偉適時調和,“總要有個英文名的嘛!”
事情沒那么簡單。
田妍強迫自己把叫了十五年的“寶娜”改為“塞瑞娜”,塞瑞娜太后還是發飆了。“是塞瑞娜,不是塞!瑞!娜!”
田妍花了一定的時間,才明白自己這次錯在哪里,感到伴君如伴虎。
塞瑞娜是英文名Serena,而塞!瑞!娜!,是中文漢字。三次高考都因為英語落榜的恥辱外衣,時隔二十余年后,田妍又給自己穿上了。
袁亞偉感到田妍的發音很是有趣,所以他也不打算糾正她,“紐約郊區,不,中南美洲,哥倫比亞的口音……”
田妍又恥辱了一回。
最終允許田妍一個人把塞瑞娜叫成瑞娜,不知道是塞瑞娜太后對田妍的格外開恩,還是塞瑞娜對田妍的英文發音終于忍無可忍啦——“連爺爺都比你說得好。”當年力爭取名權的爺爺,在得知其戶口名并不會變動的消息后,也就聽從了孫女的決定。
盡管這個問題終于以刪繁就簡的方式得到了解決,三音節簡化為兩個音節,難度大大降低了,但田妍卻感到后患無窮——她在太后面前,更加沒有地位了!
田妍終于決定要改變自己的卑微處境,是由于女友陳曉晨。
陳曉晨與田妍從事相同職業,主婦,但前者明顯比田妍更受服務對象尊敬。田妍對于陳曉晨三天兩頭自駕游的生活倒并無羨慕,但陳曉晨的兒子一一對陳曉晨的絕對服從以及不經意流露出的仰慕,卻讓田妍不得不嫉妒。在陳家,陳曉晨是太后,一一和一一的爸爸,是倆小臣子。對于兩相對照的巨大落差,田妍百思不解。她分析對比了可能與之相關的各種因素,從家庭條件到人物性格,最終只不過安慰性地給了自己一個這樣的結論:兒子和女兒,看來還是不一樣。
“這不是關鍵。”陳曉晨對此不以為然,并故弄玄虛。陳曉晨對自己的心滿意足,向來不加絲毫掩飾。
“這就是關鍵。”
陳曉晨顯出一種迫于無奈的大度,于是打算極不情愿地施舍給田妍一點經驗,“算了,懶得看你愁,告訴你吧,你得比她更懂,不管什么,你就贏了;你要沒她懂,不管什么,你就輸了。”
“懂什么?我還沒她懂?”田妍不服氣。
“自己琢磨,本宮不能再說更多了。”太后陳曉晨隨即表示退朝還宮。
田妍其實完全明白陳曉晨的圣諭,她只不過在陳曉晨面前羞于承認。
現在,田妍要發憤圖強了,盡管三次高考后,這個詞跟她再也沒有發生過關系。
田妍首先要知道瑞娜在忙什么、關心什么。她在瑞娜的電腦里尋找突破口,但她一無所獲。那些可以獲取的東西都讓她頭痛——英語作文、函數公式、幾何課件,全都不是人類的語言。而那些不讓她頭痛的東西,她又得不到——電腦只認密碼,不認人。她感到委屈,想到自己少女時代連帶鎖的日記本都還沒有被發明出來,一家人住在一間房里,家長看子女隱私,就像看玻璃柜里的東西般容易,更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所以家長們甚至都懶得過問了。
如今,她偷偷摸摸地做著科技含量極高的地下工作——不知道要損失多少“福報”。
好在此時她仍有“苦心志勞筋骨”以“翻身做主人”的信念,不然她很可能就放棄了。因為“積攢福報”的人生有條最重要的原則,就是凡事莫強求,該放則放。
她意外發現電腦播放器里還存有幾條沒被清理的歷史記錄時,又再一次體會到了“好人好報”的天理。瑞娜明顯清除了瀏覽器的所有網頁瀏覽記錄,但她忘了播放器——百密一疏,這就是瑞娜的做事風格,也是當年她為自己找到的沒考上中學的唯一原因。
順著瑞娜留下的僅有暗示,像獵人順腳印追捕獵物,田妍開始看一部美國電視劇——《緋聞女孩》。
看了十分鐘,田妍睡著了。
滾動的字幕,就像高速公路的車流,猝不及防就劃過去了。連字幕的閱讀量都如此巨大,田妍不可能再顧及人物對話的實際含義、冗長翻譯體所暗示的內容,以及由此迅速推進的劇情了。失去了看劇樂趣的田妍,在這驚心動魄的地下工作中,安穩地補充了連日來持續缺失的睡眠。
幾天后,田妍才有信心重整旗鼓,以自己高中上課時強迫自己不瞌睡的秘密方法,竟勉強看完了第一集。但情況并不好,甚至更糟。
她快要瘋了。
田妍之后給袁亞偉的長篇電話,因為失去理智而邏輯過于混亂,所以在此無法重復。好在袁亞偉之后以他條分縷析的能力,對導致田妍快瘋掉的理由做過如下梳理:
他的基本態度是,“我還以為什么,原來是部美劇。”
他站在田妍立場的考慮以及提供的相應解釋是:
“一、名字把你嚇住了。緋聞女孩,其實那個單詞的英文原義,是八卦,也就是你們女人那些嘮叨。是不是覺得也還能接受了?
二、這劇第一集就演美國青少年吸毒,還死人了,把你嚇住了,以為美國的烏鴉都黑。電視劇嘛,都需要噱頭,這就是噱頭,藝術的夸張,現實哪有那么兇殘?如果廣電總局不管,我們拍《十六歲的花季》,也能拍出吸毒和兇殺來,你信嗎?
三、紐約把你嚇住了。一個上東區,有錢人,金光閃閃,拜金,墮落!一個布魯克林,藝術區,沒錢,瞎混,也墮落。北京也有貧富差距啊!國貿和十八里店,那也是天上地下嘛。
四、女主角把你嚇住了。一個美國高中生,你說人家成熟得像茶花女,交際花。西方人么,都早熟,這屬于人種問題。
是不是感到好多了?”袁亞偉對自己的分析能力向來感到十分滿意——他事業有成,看來也不是平白無故的。
“她就是塞!瑞!娜!”田妍喊到,她自認這次努力最大的收獲,是知道“塞!瑞!娜!”這個拗口又奇怪的名字的來由——《緋聞女孩》的女主角Serena,一個曼哈頓上東區富可敵國的家庭(先不說這個家庭是何其混亂了)的姑娘。劇中,這姑娘跑去布魯克林,攪亂了普通家庭里一個本分老實的文學青年的生活。
袁亞偉說,“英美國家的人名,總共就那么多,重復多正常啊。賽瑞娜挺好,說明女兒有志氣,選了個女一號。好了,你今天接受的信息量過大,得好好消化消化了。”
“可是……”
“主動了解美國,這是你第一次嘛,不錯。看看美劇,又是娛樂,以后也好跟塞瑞娜交流。”袁亞偉出于多年擔任領導的習慣,最后總結性給予了表揚和鼓勵,也算是給田妍的“地下工作”定性,暗示她可以放下思想包袱,光明正大,深入開展工作。
之后,他當然迫不及待掛了電話。
當時他想,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啦!
田妍不算那種有靈氣的人,比如陳曉晨,會敏銳捕捉、舉一反三,再依靠直覺、給出判斷——這本來是田妍和陳曉晨在逛商場時得出的結論,陳曉晨以此來顯示自己對于時尚趨勢的敏感嗅覺。但一語成讖,自從田妍意識到自己也許是出自天性的遲鈍,她也就全方面地甘于一種遲鈍狀態了——世界變化快,不如保持不變。
所以,田妍很多時候都只能依靠笨辦法。她看美劇看得有多累,美劇迷們可能無法理解。她的右手一直握著鼠標,以便在一大排字幕閃過時,迅速按下暫停,這并非為了仔細琢磨對話的遣詞造句,她只不過需要多一點時間把那些中文字幕通讀一遍。她的確看得慢了些,因為閱讀速度總是與閱讀量成正比。她的左手邊,攤開一張美國地圖,逢劇中出現地名,她便去地圖上找,從加利福利亞、芝加哥、洛杉磯、伊利諾伊到新墨西哥、華盛頓、波士頓、新澤西……以及最重要的,紐約。鑒于田妍看得最認真的美劇《緋聞女孩》主要發生在紐約,所以她還單獨準備了一份紐約地圖。從曼哈頓、布魯克林到皇后區、長島,她一個一個都找過,盡管她其實連北京城總共有幾個區,都不是太清楚。當然,更不用說她還需頻繁光顧有關百度貼吧,以便及時解決自己對劇情所產生的那些困惑。
田妍覺得,當年高考的時候,如果也讓她這樣看一段時間美劇,她可能不會因為英語落榜。
不知道是田妍有志者事竟成,還是影視劇對女性天然就容易產生影響,一段時間后,田妍和瑞娜的生活,漸漸有了變化。當然,變化的一方主要是田妍:她開始購入進口商品,比如她現在喝的香檳,比如給瑞娜喝的牛奶以及瑞娜的零食,比如家里的電器。田妍開始喝咖啡、吃面包涂黃油,在忘掉此前對這些不健康食物的偏見后,她倒也覺得,其實它們味道還不壞。盡管不習慣,田妍也不再炒菜,而改成了烤和煎,為此添置烤箱,因為美國人是不會炒菜的……
雖然田妍也不知道這些改變是否真的對自己了解瑞娜有所幫助,但田妍的確感到生活忙碌起來。為了那些進口食材,她需要去十公里外的進口商品超市,為了留出看美劇的時間,她不得不停止堅持多年的每晚在小區的散步。當然,為了不落后于瑞娜太多,她還需時不時偷看瑞娜電腦的播放器記錄,以便了解瑞娜新近關注的是哪部美劇。
瑞娜也開始愿意跟田妍簡單說幾句話啦,雖然這些話更像是瑞娜太后單方面發布的旨意:比如她希望申請紐約的學校,她中意建筑專業,因為她認為自己的特長是結構與美術,她還申請了高一暑假去紐約的夏令營……田妍仍然不能多問,因為瑞娜太后只負責宣布懿旨,并不負責解釋。瑞娜對田妍說的這些話,是鉆出洞口的小老鼠,但凡稍風吹草動,它們會眨眼間縮回去。
在瑞娜心情還不錯的時候,田妍甚至可以大膽地和她討論劇情。田妍說,“我已經看到塞瑞娜和丹尼爾在一起了,她為什么會喜歡一個窮小子呢?”田妍心里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幾年后,或者都用不了幾年,瑞娜會不會愛上一個窮小子?作家?畫家?搖滾歌手?田妍感到擔憂,瑞娜已經讓她絞盡腦汁,讓她顫巍巍地在跨越鴻溝的繩索上爬行以試圖去觸摸瑞娜的神秘領地,所以,不能再讓一個藝術家來使這理解的鴻溝越發寬闊。
瑞娜此時已經知道田妍在看美劇了。可能是從生活中那些顯著的變化里,瑞娜得出判斷:這至少不是壞事。于是瑞娜從百忙之中抽出身來,打算親自解答田妍的疑惑,而不是如慣常那樣,用一句“上網查吧”將田妍快速打發。如此,瑞娜也算是對田妍終于開始主動改動、終于開始接受新事物的舉動,表示出贊許啦。
瑞娜說,“丹生在布魯克林,跟塞瑞娜以前在曼哈頓認識的所有男孩都不一樣,丹有趣。塞瑞娜原來只是曼哈頓的Queen S,現在,她還是布魯克林的寶貝。”
其實,田妍的思路在瑞娜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就沒跟上,“丹?是誰?”
“丹尼爾的簡稱啦!”瑞娜瞬間又變回那個惜字如金的太后了,她滿臉失望,退回自己的臥室。
田妍花了一點時間來理解這段對話。她對比了Queen S和布魯克林寶貝——這都是瑞娜用來形容女主角塞瑞娜的,感到有些許細微的領悟,但猶如濃霧遮蔽的星月,那些東西,其實并不清晰。田妍自然知道Queen S是塞瑞娜在劇中的綽號,意思是S女王。于是她感慨,S女王都可以成為布魯克林的寶貝,瑞娜太后什么時候才成為她的寶貝女兒呢?
但事情確實正在慢慢好起來,盡管這過程顯得艱難又充滿波折,如同任何有著偉大意義的事業一樣。
有一段時間,田妍甚至開始考慮要不要改口,還是叫瑞娜為塞瑞娜。那時,田妍把一百多集的《緋聞女孩》都看完了,于是她認為自己已經可以完美地用紐約口音說出這個名字了。
其實也沒那么拗口嘛!
大概是香檳酒的作用,也可能是情不自禁,此時在廚房的酒柜前尋求安慰的田妍,竟突然大喊一聲,“塞瑞娜”。標準美式發音,就這么脫口而出,流暢順滑,宛如此時杯中的酒。
田妍下意識去捂自己不聽使喚的嘴,但她又隨即笑了起來,感到不可思議,為自己而倍覺驚喜。
如此一來,她好像也有了一些信心。
她放下酒杯和已經空了的香檳酒瓶,打算重回戰場。從廚房到衛生間門口的短暫路程中,她想,美國的香檳酒,看來真有作用。
衛生間黑得發亮的門,如深潭靜水,映出一個田妍極為熟悉的身形輪廓。她欣賞了一會兒,又對著那身影最大限度擠出一個笑容。丁字步站得太累,現在,田妍把自己輕飄飄的身體貼在門上。黑漆木門映出的那個身影,于是也向她靠近。她們貼在一起,親密得幾乎讓田妍感到不適。
“塞瑞娜,塞瑞娜,塞瑞娜……”田妍貼在門上,重復喊到,以至于她錯覺自己更像是在刻意炫耀發音,雖然炫耀并不符合她的作風,但這難得可貴的發音,畢竟是她通過努力才終于獲得的,那么也許,是可以炫耀一下的?她突然為此快活起來。
為什么沒有早一點喊出來呢?她想,但隨即又搖搖頭,感到自己注意力沒有集中。“得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她提醒自己。
“瑞娜,有什么事,跟媽媽說。媽媽可以改的。”田妍說。但她仍然感到精神飄忽,以至于都言不由衷。好像有兩個自己,在眼前交叉跑動。她懷疑是門上的影子在擾亂她的思路,于是她不自覺側身、扭頭,像每一次經過鏡子或櫥窗那樣,看著漆黑的門上映出的那個影子。她甚至極力收了一下腹,毫不意外,她仍然沮喪辨認出了,一個明顯凸出的小腹。田妍被便秘困擾,歷時一周。鼓脹的小腹內,此時有只不斷茁壯和強硬起來的硬殼動物在啃噬她的五臟六腑。那蠢蠢欲動的感覺讓田妍此時很不恰當地聯想起當年懷孕所經歷的胎動。胎動是十八年前的記憶,眼下卻是現實痛苦。又或許,正是十八年前的胎動,導致了眼前的痛苦。田妍不確定。
下星期二,是田妍四十歲生日。電量過半的玩具車,也會對遙控指令反應遲鈍、運轉緩慢。如此也能理解,便秘和如今身體在許多方面的力不從心一樣,都算不上讓她大驚小怪的事情。
瑞娜此時竟然毫無動靜。
田妍拍門。
她開始聽見各種瓶瓶罐罐接二連三砰砰叭叭落在洗面臺上的聲音。響亮清脆,說明瑞娜出手干脆利落,也說明那導致瑞娜一個上午都呆在衛生間的怒氣,也許現在還在。
一點兒都不用懷疑,田妍隔著玻璃門也能聽出來,瑞娜準確拿起來過一會兒又放下的,是洗臉臺面上的粉底液、香水、防曬霜、精華露、睫毛膏,還是柜子里的減肥按摩膏、女性洗護液、電動祛斑理療棒以及讓頭發蓬松的燙發板……那全都是田妍的東西,田妍每天都會把它們拿起又放下。就像熟悉它們各自的功能一般,她自然也熟悉它們落在臺面上時,那些差別細微的聲響。它們幾乎是田妍身體的一部分,和她一起塑造著一名四十歲女性的尊嚴。
粉底液、香水、防曬霜、精華露、睫毛膏……即使瑞娜動用,也沒太大不妥,田妍此時不得已忽略掉自己對瑞娜禁用化妝品的要求,因為她知道,瑞娜早就開始化妝了,從高一暑假去紐約交流的夏令營開始。
田妍想起衛生間柜子里的減肥按摩膏、女性洗護液、電動祛斑理療棒以及讓頭發蓬松的燙發板……感到瑞娜一邊琢磨著它們的用途,一邊在衛生間快樂地嘲笑田妍,就像瑞娜一貫那樣。瑞娜在田妍面前擁有的年齡優勢,讓瑞娜永遠具備優越的資本。
這念頭無疑破壞了田妍剛剛好轉的心情,以及勉強重拾的耐心。
又過去了半個小時。
喪氣的田妍索性又回廚房,開了一瓶酒,紅酒,當然是出自美洲大陸的新世界的紅酒。田妍對自己實施的“改革開放”政策,僅面向美國,因為美國才有塞瑞娜,才有紐約,才有布魯克林的寶貝。
有必要強調紅酒的產地嗎?
當然,因為田妍正是在端詳這瓶紅酒的時候,感到了遺憾。她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歐洲的紅酒是什么滋味。于是這美洲新世界的酒,便也失去了參照。她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委屈,不知道是為酒,還是為自己。那些法國的、意大利的、西班牙的還有不知道哪個國家出產的古老的紅酒們啊,是不是已經被忘掉了呢。
田妍這方面的知識有限,她無法讓思路展開。
高一暑假,瑞娜如愿參加某國際交流學校組織的紐約夏令營。她興高采烈地混在十名少年組成的隊伍里,在田妍百感交集的目光護送中走進首都機場的安檢口。
在紐約期間,瑞娜一直住在布魯克林某彩色公寓樓二樓的一戶華裔人家中。房東家里,長年只有一名老太太在家。瑞娜說,老太太總讓人想起西蒙·波伏娃或者杜拉斯,總體來說就是那種丑陋而有魅力的老才女。老太太的兒子孫女在紐約另有住所,偶爾會來布魯克林探望。那時,他們一家人便在公寓里兼作客廳廚房餐廳的大房間里,吃自制的華夫餅,就以兩瓶白葡萄酒,談論如何給小陽臺上的花卉施肥以及近期畢加索畫展的話題。
根據這些信息,田妍并不能將布魯克林老太太的形象在心中勾勒出來。不過老太太的性別和年齡,倒是讓田妍為瑞娜的安全所產生的那些擔憂,稍微得以緩解。
田妍在這一個月中,思考最多的問題仍然是“布魯克林”。
“為什么非要住布魯克林?”半夜,田妍問袁亞偉。田妍看來,這實在是一個危險的選擇,似乎倉廩不足的布魯克林人民,都是不知禮節的野蠻人。袁亞偉此時剛從歐洲回國正在倒時差,于是顯得神采奕奕,但他答非所問地說,“布魯克林很好啊,我去過。瑞娜也應該去體驗一下。”
瑞娜此行回來后所發生的那些變化,田妍自認是其最直接的受害者。田妍甚至感到,瑞娜其實根本沒回來,她仍然在布魯克林陪著那老太太。
具體而言,瑞娜此前的獨立只是精神的獨立,但現在卻是生活上的獨立。盡管這種“獨立”生活顯得十分勉強,也經不起推敲,但瑞娜也一定要堅持這種貌似獨立的姿態。瑞娜自己洗衣服,并寧愿自己做簡單的三明治,也拒絕田妍為她烤小蛋糕。瑞娜自己安排各種留學補習班的課程時間,把一疊整理后的補習學校的交費通知單,端端正正放在田妍的床頭柜上。瑞娜開始準備申請布魯克林唯一一所面向中國招生的藝術類學校——普瑞特藝術學院。她給去年入讀的中國學生發去言辭懇切的長信,希望可以獲得一些經驗或者幫助。
客觀說,瑞娜百密一疏的風格在她的獨立進程中,仍然若隱若現。田妍時常用來證明瑞娜尚無獨立生活能力的案例,是有一次,瑞娜苦尋了兩天的手機,最終在洗臉臺上一塊濕毛巾下現身。當這個失去所有功能所以不再能被稱為手機的東西被田妍拎起來的時候,大粒的水珠就滴滴答答地打在洗臉臺上。
正是這樣,瑞娜百密一疏、丟三落四,瑞娜的東西永遠要么身首異處要么人間蒸發,瑞娜對這些“身外之物”的漠視態度,幾乎跟瑞娜對田妍的態度近似。
“這有什么呢?”瑞娜毫不愧疚,“再買一個手機吧!”瑞娜滿不在乎地說。對于田妍由此發端的那些喋喋不休的指責,瑞娜更是表現出茫然,田妍說,“再買一個?再買三個,你也不會愛惜的!”
瑞娜說,“What ever(無所謂啊),這又能怎么樣呢?”
田妍道,“一個蘋果手機4000塊!你知道嗎?”
瑞娜補充,“4500吧?我那個是32G的。”她根本沒有領會田妍的意思,但她隨即好像又明白了一點什么的樣子,接著說,“可是,也不是你的錢啊?你又不負責賺錢。”
田妍噎住了。她過了一會兒才思考出,應該換個角度跟瑞娜講那些本就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但因為其間這段沉默的時間過于漫長,所以田妍重新發起的問責便顯得軟弱,而且十分突兀。
田妍這次的立場是,“既然是屬于你的東西,你當然要愛惜它們。”
瑞娜倒更加理直氣壯,“對呀,屬于我的東西,當然由我處置,你為什么要操心呢?”
這是一次典型的正面交鋒。在這一回合里,形勢明顯對田妍不利。
田妍有時也抓住一些難得的機會,進行側面進攻。有一次,田妍給瑞娜展示自己少女時代的一只發卡,又說當年這只發卡如何得之不易,以至于都從來沒舍得戴過,珍藏至今拿出來看,還覺得滿是回憶。
為什么?
田妍于是講了一個愛好音樂的少女因為家庭等種種原因被迫放棄夢想的故事。父母為了安撫少女的失落,從緊張的家庭收入中,硬擠出不菲的一筆來,托人從上海買回了這只奢侈的發卡。
田妍的講述,當然因為立場過于主觀,所以添加了不少煽情的、自憐的細節。可能正是這些細節,令這個本該具有教育意義的故事,產生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瑞娜正義凜然,“為什么不堅持自己呢?居然被一只發夾收買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問,“外公外婆為什么要干預你的夢想呢?難怪你現在也老想摻和我的事情,原來是你們田家的遺傳。”瑞娜氣呼呼地。
歷史并沒有對瑞娜產生教育意義,卻給瑞娜落下口實,讓她得以輕松地去指正歷史。田妍感到其中有一些諷刺、可笑的東西,讓她無端難過。好在現實生活中的田妍也克勤克儉,所以田妍新的進攻,便建立在“現實”這處強大的基石之上了。
田妍一邊梳頭一邊貌似無意地感嘆,“這把梳子是結婚時別人送的,很好的木頭做的。它陪我的時間跟你爸一樣長。瑞娜,陪你最久的東西是什么?”
瑞娜擔憂地說,“媽媽,梳子用了這么久,會不會都是細菌?你不考慮換一把嗎?”
田妍梳頭的手停了一下,多年經驗又隨即提醒她,不能遺忘使命,田妍于是說,“問你呢,陪你最久的東西,有嗎?”
沒想到瑞娜很得意,說,“新浪郵箱!我從六歲就開始用,現在十一年了,沒換過。我知道你的郵箱,才用了一年。”
瑞娜太后于是又一次以勝利者的姿態,得勝還朝。
更可怕的事情,是這一年的結婚紀念日,田妍收到袁亞偉送的一把沉香木梳。
袁亞偉對此欣慰地表示,“還好瑞娜提醒。我都沒有注意到,你快二十年都沒買過梳子。”
盡管瑞娜仍然不時因為丟東西,而在自己的獨立生活里制造出并不“獨立”的麻煩,盡管有些被丟的東西,并不能通過“再買一個”而成功“借尸還魂”,但這些小插曲,都不會妨礙像房客一般住在自己家里的瑞娜無數次以語言和行動共同強調的那個主旋律,瑞娜似乎只在乎這一件事:她不干預房東田妍的生活,田妍也不被允許插手瑞娜的事情。
有一次,瑞娜在田妍收拾過的臥室里咆哮,委屈得猶如田妍弄亂了她的臥室而不是相反,這讓田妍感到自己的委屈反倒是無從發泄。田妍只好看著瑞娜把臥室弄亂。瑞娜把被子扔到地上,把書架上的書用力掃蕩到桌上,把抽屜里成對疊好的襪子一只只翻出來……破壞完成后,田妍再眼看著瑞娜把這些無辜的東西重歸其位。瑞娜在臥室重建新的秩序,徹底抹除掉此前的秩序建立者田妍所遺留的蛛絲馬跡。
田妍懷疑,瑞娜獨自在紐約度過的那一個月,是否格外艱難,以至于瑞娜被迫提前意識到,未來必須生活自理?
瑞娜宣布,父母和孩子本來就是獨立個體,生活自理是表明相互尊重,這樣,田妍也可以有時間去做自己的事情。
田妍辯解,我目前的事情,不就是照顧你的生活嗎?
瑞娜以勝利者的姿態,溫和卻又不容置辯地說,媽媽,你非得讓我感到羞愧嗎?
田妍想說,這有什么羞愧的?但話沒出口,瑞娜又說了一句,“有時候,你讓我很難理解。”
田妍真后悔沒先把這句話講出來。
對終將離家的瑞娜而言,生活自理其實也不算壞事。袁亞偉甚至對此極為驕傲,為他支付的那筆夏令營費用感到物有所值。于是田妍的痛苦便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向袁亞偉傾訴以博得理解。
田妍是失落,她對瑞娜的最后一點作用——照顧瑞娜的生活起居,如今都成為無法企及的東西了——田妍還曾以為這會是永遠屬于她的。
看來“永遠”其實是不存在的。也正是此前對“永遠”的誤解,如今在傷害著田妍。田妍自暴自棄了一段時間,此前發奮圖強時的那種壯志,因為失去了瑞娜的鼓勵,也煙消云散。
田妍在這段時間的主要成就,是填滿了廚房的酒柜,并很合時宜地看完了八季共一百多集的美劇《絕望的主婦》。這部劇里主婦們糟糕的生活倒是安慰了田妍,至少讓她覺得自己目前的生活還算風平浪靜、看上去也沒那么糟糕。而美國主婦們嗜酒的毛病,也順便培養了田妍對美國酒飲的愛好。
好在美國的影視作品總是會附帶著“美國夢”那種光明結局,因此在這部美劇的終結處,田妍也終于得到了解脫與釋懷,感到再糟糕的生活也不該抹煞掉希望。此處該慶幸瑞娜的求學目標不是歐洲眾小國,不然,從那些晦暗的歐洲文藝片中,田妍應該很難得到如此樂觀的領悟。
這也是瑞娜無比得意的一段時期。她在袁亞偉的協助下,獲準不必再去學校忍受高二高三年級的非人間生活。雖然在全身而退后,她仍需花大半年時間準備托福考試。
田妍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躺在沙發上的,她只記得自己搭在鼓脹小腹上的兩只手,順著小腹又滑上了胸,然后是兩只麻木的肩膀,以及松弛的手臂……她感到自己全身都在膨脹,臃腫如一團發熱的泡沫。棉質睡衣無疑又加重了她臃腫的程度。從早上就沒有來得及梳理的頭發,發梢扎進了衣領,毛茸茸像無數小蟲在啃噬后脖頸的皮膚。她相信現在自己一定是丑陋至極的——這念頭一出,幾乎令她驚恐萬狀地從沙發上彈起。只是她似乎又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那膨脹的一堆泡沫狀的肉體,仍然陷落在天鵝絨的沙發里,像死去一般,一動也不能動。
仿佛還有一些夢。瑞娜在夢里只有五六歲,扎兩只粉紅蝴蝶結,膽怯地牽著田妍的衣服,躲在田妍身后。田妍使勁想把瑞娜推到自己前面來。
又似乎站在一個舞臺上。臺下黑壓壓全是人。哦,是田妍高中時的大禮堂。田妍站著丁字步主持節目,面前是一只包著紅綢的落地話筒,身上的白襯衣仍有消毒水漂白過的味道。下一個節目,演出者,瑞娜。瑞娜在哭,她小聲說,媽媽我怕。臺下似乎正在騷動,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田妍在發怒,她用力擰開瑞娜拽著自己衣角的小手,轉身大步走開。幾步之后,田妍又忍不住回頭看,她看見瑞娜站在舞臺中間,只有小小的一點,手足無措,連哭都不敢發聲。
在夢中,田妍好像也仍然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她在夢中都在對自己說,這只是一個夢。
于是現在的田妍就這么看著夢中的田妍,好像在看美劇。現在的田妍似乎并不關心夢中那膽怯害羞的小瑞娜,因為那個小瑞娜早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田妍,只是看著夢中的田妍,那個年輕的田妍,小巧的田妍,全校最能歌善舞最會主持的田妍。哦,陌生的田妍。
夢里的田妍,竟然向沙發走過來了,向現在的田妍走過來了。
黑色的馬尾已經放了下來,打著卷,披在胸前,泛著金棕色的光芒。白襯衣變得緊身,勾勒出一個玲瓏身體的輪廓。藍裙子短了,裙裾隨著腳步一下下地扇動。漂白水的味道沒有了,傳來甜膩的水果味……
田妍意識到自己此時在沙發上的窘迫、丑陋與頹廢,于是她四處想抓點什么東西來擋住自己,但她什么也沒抓到。
她很著急,并終于向那個越來越近的人影吼道,“你別過來,你回去!”
“媽媽,你怎么了?你……喝多了?上午就喝多了?”瑞娜不知道什么時候從衛生間出來的,田妍先聽見了瑞娜的聲音,睜開眼睛,卻只能隱約看見一個影子,遠遠坐在沙發另一端。
“瑞娜?”
“嗯?”
“你……”田妍張了張嘴,感到視線逐漸清晰起來。她已經可以看清面前白色茶幾上的酒杯,以及茶幾面上那一圈一圈的、酒杯底座大小的紅酒印跡——血紅的顏色顯得很可怕。
“媽媽,你有酒癮了,可惜中國沒有戒酒互助會,美國很多人都有酒癮……”瑞娜又說了些什么,田妍沒有聽太清楚。她只是在想一個煩人的、也許她永遠也不會得到答案的問題:瑞娜竟然從衛生間出來了?
田妍終于可以開口說話了,“你,今天為什么,不理媽媽呢?”
但瑞娜突然大叫起來,“哎呀,我快來不及了,兩點拍畢業照!”于是,那個長發、白襯衣、藍裙子的身影站起來,并幾乎是跳躍著,離田妍遠去。
田妍覺得自己聽見了一個聲音在遠遠的地方說,“媽媽,我真是不能理解你……”
一個月以前,瑞娜參加布魯克林的普瑞特學院第一次在北京舉行的留學生面試。盡管她刻意表現出穩重和平靜,但據袁亞偉說,他還是能從瑞娜的眼神里,看出那種初涉世道時的膽怯和軟弱。
她畢竟只有十七歲。
田妍沒有獲得陪同瑞娜參加面試的資格,理由是,瑞娜認為不通英語的田妍在那樣的場合,只會成為需要袁亞偉和她自己分散精力來加以照顧的“東西”。
瑞娜自然通過了面試。田妍對此并不意外,但這個結果仍然令她感到喜悅。后來,袁亞偉如約給田妍展示了那天面試結束后所有獲得通過的學生的現場合影照片,算是對田妍的安慰。
田妍看見,那照片上七八個少男少女站了一排,瑞娜在其中顯得那么陌生。她臉上那種田妍極為熟悉的老道、成熟和深不可測的東西不見了,照片上這個十七歲、身高一米七的少女,有著兒童一般純粹的、一覽無遺的、幾乎是幼稚的神態。這種神態,田妍已經很多年沒有在瑞娜臉上看見過了,卻沒想如今意外地于一張合影照片上,與之重逢。
這樣的時刻,真是屈指可數。
瑞娜十歲生日派對,是在麥當勞開心樂園辦的。瑞娜邀請的小伙伴不算太多,但瑞娜認為他們彼此熟悉。當小客人們急不可耐地專注于瘋狂瓜分麥當勞贈送的數只生日玩偶時,本該是這生日派對當之無愧主角的瑞娜,只是慷慨地站在一旁看著。因為沒有參與這場搶奪玩偶的戰役,瑞娜只得一無所獲。田妍本以為瑞娜只是不喜歡那些玩偶,直到田妍終究發現,兩手空空的瑞娜的臉上,寫滿了困惑、無力與軟弱。瑞娜在整個派對中,一直表現沉默,有時候,她就像一只離群的羊羔,略顯可憐。游戲中,她是唯一沒有玩偶的孩子,而根本沒有一個孩子表示出可與瑞娜分享玩偶的意愿。袁亞偉那時正血氣方剛,于是打算親自去給那些“小兔崽子”們上一課。田妍對此進行勸阻,因為正在努力積攢“福報”的田妍相信,待人大度一些,其實也不是壞事。
瑞娜十二歲以交贊助費的方式升入初中。開學第一天,田妍送她去新的學校。母女倆站在入學登記處門外,等著門內那個尖刻的中年女聲叫出瑞娜的名字。田妍擔憂地詢問其時幾乎面色慘白的瑞娜,“你自己可以進去嗎?要不我陪你一起?”瑞娜盡管在搖頭,表示不需要,但她的表情卻同時說著相反的意思,那種無助、迷茫和哀傷,完全是對兩年前生日派對的場景重現。田妍本還想堅持,但終于聽見瑞娜小聲說,“不用了,媽媽。”這時,瑞娜的名字被辦公室里那個陌生的聲音念了出來。瑞娜走到門口,又回頭,對田妍說,“他們,都是自己進去的……”十二歲的瑞娜已經學會勉強自己了。
卻沒想,是否該送瑞娜到新學校入學的問題,在時隔近六年之后,再次被提上袁家議事日程。瑞娜號稱自己不需要袁亞偉送也更不需要田妍送,但她的語氣,卻是游移的,仿佛拙劣的演員迫不及待想一口氣背完大段臺詞,反正聽上去,并不真誠。這無法不讓田妍想起當年瑞娜在初中入學登記處門口的樣子。只是此時的田妍已經沒有了那時的話語權,田妍對此早已自知,所以她也并不打算正面揭露瑞娜。田妍只是把想法與袁亞偉溝通,袁亞偉表示“會加以考慮”。
但很快,瑞娜便得知了田妍的把戲。這似乎反令瑞娜像被激發的困獸般,突然變得強硬起來。
瑞娜以大喊的方式爆發了,“美國哪里有大學生還要家長送的事情!你們夠了!”
袁亞偉當即表示出一種出于理性的贊同,他誠懇地說,“是的,所以我不打算送你。”
面對二比一的在握的勝券,瑞娜并沒有放棄自己的進攻策略,她說,“就算中國留學生,也沒有家長送去的!陳曉晨阿姨的兒子一一,去年不就是自己去的洛杉磯么?”沒想到瑞娜舉出的例子,竟然是陳曉晨的兒子,一一。這個始終讓田妍心情復雜的陳曉晨,事到如今,也依然是田妍的心病。瑞娜這話的潛在含義,在田妍聽來,是如此格外明確、刺耳:“你田妍仍然不如陳曉晨。”
田妍說,“所以,一一才會找不到學校,才會從機場打車到學校,打了1300美元。”
袁亞偉夸張地“啊——”了一聲。這頗為戲劇性的一聲,的確制造了一種很有說服力的效果。
瑞娜卻總有讓田妍意外的能力,瑞娜說,“一一是書呆子,從小對陳曉晨百依百順,一點都沒有自己的想法,除了讀書,別的都不會,才做得出這種傻事來。連書呆子都能自己去,我為什么不能?”
至少瑞娜對一一表示出的蔑視,田妍還是喜聞樂見的。
田妍正打算搬出“丟三落四”這一顯而易見的證據來救場,卻沒想袁亞偉搶先出場了。
袁亞偉當機立斷表示出對瑞娜的信任和支持,他甚至還怕不夠,于是又在天平上瑞娜這一端,加了一塊不輕的砝碼,以幫助瑞娜全面鎖定勝局。袁亞偉的砝碼是田妍平日極力稱贊的“別人家的孩子”:“田妍,不要擔心了。你知道王老師的女兒,當年自己第一次去美國上學,只帶了200美元,現在,不也毫發無損地成了博士,當了教授嗎?”
“爸爸,你知道媽媽有多可怕嗎?”
田妍從沙發上再次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也許已經沉睡了一個世紀,如果她沒有被瑞娜講電話的聲音吵醒的話。
“不,我什么都沒做。”
“我早上起床,還沒有洗臉刷牙,我的頭發,你知道的,爸爸,就像火影忍者。我這樣的時候,媽媽就追到衛生間來,問我一堆問題。我不知道她想知道什么?我只好把衛生間門關上。等我出來,她就把自己喝醉了!”
田妍看見茶幾上的酒杯,仍然放在原處,紅酒的印跡已經干了,也許會很難擦掉。她想,也許該試試廚房除油污劑吧?不,紅酒并不是油污,那該用什么呢?
田妍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好像再也無法讓思緒擺脫這塊紅酒污漬的困擾。
“爸爸,你說媽媽是不是有酒癮呢?怎么好端端就喝醉了呢?我們要不要給她找心理醫生呢……”
“是的爸爸,以前好像是沒出現過。”
“那我觀察觀察。”
“爸爸,還有一件事,媽媽竟然把那張照片發給外公外婆、還發給爺爺奶奶了,發給全天下了!disaster(災難)啊,太可怕了!”
“就是上個月參加普瑞特學院面試的照片啊,你怎么能把我照得那么丑呢?我都沒有自信了。你知道我今天花了一個上午來打扮自己嗎?我會不會越來越難看……”
“爸爸,你說我好看有什么用啊?你還覺得我火影忍者的發型好看呢。”
“今天拍高中畢業照啊。我壓力山大。好長時間沒去學校了,不能讓他們覺得我怎么這么難看……”
“當然重要了!我今天一直盯著鏡子看,越看越覺得自己so ugly(如此難看)。但是特別奇怪,你知道嗎爸爸,我洗完澡、吹完頭發,化了兩個小時妝之后,我就覺得自己正常了,可以見人了。”
“不,你也不行,媽媽也不行,所有人都不行,誰都不能看見我早上起床的時候那種難看的樣子。”
“爸爸,你過分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老公當然更不行。”
“為什么?因為……因為……我希望在他眼里,我永遠是漂亮的,沒有瑕疵的,我是他的寶貝,我是你的寶貝、媽媽的寶貝,我還是布魯克林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