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鳴 胡雯雯


盡管在一些醫療體系健全的國度,少數罕見病已經被部分攻克,但整個領域仍是孤舟泛海。其實,許多罕見病如果能在早期確診,通過藥物治療和控制,甚至只是改吃特殊配方的食物,就可以極大減輕疾病的影響。但面對林林種種的病癥,許多一線醫生未必能及時準確地診斷,也缺乏可靠而全面的病例數據庫可以參照。
據悉,地球上每一萬個人中,就有六到十個罕見病患者。有專家稱,我們每個人都帶有罕見病的基因缺陷,從這個角度說,任何人的基因都有“病”。目前,我國罕見病總患病人口約為1644萬,95%沒有治療方法。因此,預防比治療更急迫。
病人家長的曲線自救
浙江人李一平盡量平靜地描述兒子的狀況。
確診六年來,超過500萬的費用讓這個倔強的外貿商人盡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但他卻仍在醞釀創立私募基金會、開辦非營利基因技術研究所。李一平的對手是現代醫學盲點之一:罕見病。
罕見病也稱“孤兒病”,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定義,只要患病人數占總人口0.65‰-1‰的都算,如血友病、地中海貧血、漸凍人、白化病、戈謝病等。目前,世界上已確認的罕見病近7000種,我國罕見病人約1644萬,每種罕見病患者約2740人,已超國民人口基數的1%。
李一平9歲的兒子患上的粘多糖病Ⅱ型重型,屬遺傳性少兒罕見病,病人因“艾杜糖醛酸-2-硫酸酯酶”缺失,體組織內大量粘多糖蓄積,肝脾腫大、身材矮小、智力有障礙,即便在中國最頂尖醫院,是仍被勸說應放棄治療的一種絕癥。
李一平通過病友互助組織知道在美國有種控制病情的藥,非常昂貴,六毫克售價一萬四千元人民幣,需終生使用,且用量與體重增長成正比。在美國,這種藥列入醫保,但中國尚未引進。
李一平的兒子自3歲確診以來,曾出現過行走困難,不愿走路的癥狀,但在藥物控制下已好了很多,如今9歲的兒子在北京一所特殊學校受到照顧,每月7000元的費用。
李一平想扭轉兒子的病情,突破藥物不能穿透的“血腦屏障”(大腦毛細血管阻止某些物質由血液進入腦組織的結構)。這本屬于人類屏蔽有害物質、進行自保的精巧構造,卻也使藥物不能進入“小李”的大腦,也就永遠無法學會說話,不能恢復少許的智力。
盡管只有初中文憑,這些年自學成才的李一平仍比絕大多數醫生敢想,他瞄準的是國際水準的基因醫療手段,理想狀態是達到根治、恢復部分智力、不再終生依賴昂貴藥物。
目前,治療罕見病的方法主要有三種:對癥支持治療、酶替代治療(即持續注射國外研制的生物制劑)和骨髓移植。這些方法通常資源有限,且費用昂貴。而基因療法是近幾年開始發展起來的,通常是利用慢性病毒為載體,把治療基因引入患者體內,將變異基因“重寫”為正確基因,就像電腦被“特洛伊木馬”病毒感染后,會導致用戶文件重寫信息。
李一平曾考慮過投資移民,讓兒子參與國外試驗性第一期治療,但兒子體征已無法瞞過移民官,也就無法獲得當地醫保,獲得治療資格。他轉而聯系正在進行這種嘗試的美國專家,決定帶頭成立一家公益性質的醫學研究組織,一旦美國方向測試有效,他就引進技術第一時間對接、發起中國的試驗。這起碼要花1000萬元人民幣。因此,他還得成立一個私募基金會。盡管湊夠啟動所需的200萬原始資金已非常吃力,之后的募捐目前也只是幻象,但他仍愿意為此一搏。
李一平的許多醫學前沿信息,來自一位更為緊迫的Ⅲ型患兒母親秦可佳。今年8月她去了巴西,參加世界粘多糖病大會,帶回許多欣喜的消息。盡管她四歲的女兒的痛苦深在中樞神經系統,目前在國外也沒藥物可以治療。女兒的死亡預期是12-14歲,五歲前如仍得不到有效治療,其中樞神經系統將不斷退化,進入第二個階段:過動、游走、無法正常睡覺、聽力喪失、情緒失控。接下來是恐怖的“魚缸”時期:伴隨腦部異常放電,病人失去行動和吞咽功能,逐漸喪失對外界的感知。
秦可佳得知法國一家公司通過了第一階段的基因療法臨床試驗,但女兒沒有醫保,不能參加國外試驗,只能自己嘗試牽頭,和李一平一樣,發起成立的北京瑞希罕見病基因治療研究所,成了國內第一家患者參與發起的非營利科研機構,并找來國內頂尖病毒載體和基因治療專家壓陣。即便如此,這種病例的診斷和治療仍然很艱辛。
罕見病面前,醫生才是學生
秦可佳告訴記者,自去年9月孩子確診以來,她走過了全國沒有第二個女人走過的路。
首先是一線醫生的倦怠。她曾遇到過301醫院的好醫生,面對確診時精神崩潰的她,仍耐心解釋了兩個小時。但更多時候,她面對的是遺傳病醫生們見怪不怪的冷漠。而在臺灣,醫生給病友組織講話前會先鞠一躬,說:“對于罕見病來說,醫生才是學生。”
其實,許多罕見病如能在早期確診,通過藥物治療和控制,甚至只是改吃特殊配方的食物,就可極大減輕疾病影響。但面對林林種種的病癥,許多一線醫生未必能及時準確診斷,也缺乏可靠而全面的病例數據庫可參照。
2014年11月,在深圳召開的第二屆世界罕見病研究聯盟會議上,國內外許多醫生和病人組織都提到數據庫的重要性。目前,美國、歐盟等都建立起大型罕見病數據庫,并將數據開源共享。但這些病例大多來自歐美人種,對東方人種的參考意義有限,而且也面臨語言翻譯等壁壘。在亞洲,韓國政府已開始了數據庫的翻譯和維護,而在中國能這么做的只有兩種人,病人組織和名醫。李一平創辦了一個50人的微信群,里面都是同型患兒家長。更為大型的病人組織還有針對白化病的“月亮孩子之家”,針對卡爾曼氏綜合征的“老K之家”,以及“蝴蝶結罕見病互助中心”等。民間組織罕見病發展中心主任,“瓷娃娃”黃如方對記者透露,他曾代表患者群體寫過呼吁信,讓衛計委設置一個罕見病辦公室。
更多時候,罕見病患只能以某個“黃金科室”或某位名醫為圓心聚集。在深圳第二屆世界罕見病研究聯盟會議上,有位中年女性特別顯眼。她非常瘦,肚子卻很大,憔悴的臉上雙目炯炯,遇到中國面孔的專家就湊上去尋求幫助。
這位女士網名“剛強”,來自“中國腹膜假性粘液瘤網絡互助聯盟”。這種病初期癥狀形似闌尾炎,開腹后往往發現腹腔內有果凍狀物體,發病率在百萬分之一到五十萬分之一。沒有特效藥,也無法靠手術完全消除。開腹清除兩次以上者如果再犯,大多生命質量低下,多因消化系統衰竭或內臟受擠壓而告別人世。因此,國內大多數三甲醫院并不受理二次以上手術患者,“沒必要、花錢、痛苦”醫生們大多如此婉拒,全國至今只有一個粘液瘤科,在北京。里面只有一位醫生常年主刀,手中案例已過四百。他的病歷登記本和“剛強”所在的QQ群,成就了國家對這個病最完整的記錄。
每個人都是罕見病攜帶者
類似這樣且不為人知的病種還有許多,病人們聚了又散,某人離世的消息傳來,大家就在QQ群里點一枝鮮花或蠟燭。在許多病友和家屬看來這是一種宿命,但他們又是英雄。
“健康人應該感謝我們,是我們承擔了人類的風險。”一位罕見病人這樣對記者說。
其實,這種說法并不牽強。
“每個人的基因中,平均都有7到10組基因存在缺陷。如果父母恰巧都帶有同樣的基因缺陷,孩子患上罕見病的幾率就很高。80%的罕見病都是由于基因缺陷造成的,只要有生命傳承,就會有罕見病出現。”華大基因科技合作事業部副總裁彭智宇博士解釋。目前,我國罕見病總患病人口約為1644萬,其中95%的沒有治療方法。從這個角度看,預防比治療更急迫。盡管婚前育前體檢一直在推行,但只針對少數病癥,比如廣東高發的地中海貧血。要讓孩子避開其他幾千種罕見病,除非夫婦雙方都做一次全面基因篩查。
當前,全面基因篩查只是美好想象,但隨著基因科技和數據庫發展,實現的可能性正迅速提高,如在國內,華大基因幾年前開始和美國費城兒童醫院合作,在深圳啟動了一項首期對1000個罕見病患者進行外顯子測序及生物信息學分析的項目,希望通過對1000種罕見病基因組學的研究,尋找到更多與罕見病相關的致病基因,為臨床診斷和個性化治療奠定基礎。
而在另一方面,對已有治療方法或藥物的罕見病,患者更期待國內能像歐美日韓等國家一樣,將其納入醫保范圍,或者至少讓國外研發的藥物能順暢引入內地。可惜,這種期望似乎遙遙無期。國內有實力的企業或機構,自己研發罕見病藥物的動力也不是很強。
“開發和上市一個罕見病藥物,在歐洲成功率為1/4317,美國為1/6155,而且新藥獲準上市并不意味著能賺錢。因此,國內藥企根本不愿投入太多精力。”民間組織罕見病發展中心主任黃如方告訴記者,美國企業研發出一種“孤兒藥”后有7年市場獨占期,還有綠色通道來加快它的審批通過,這樣便降低了風險。
北京協和醫學院張宏冰教授認為,研究罕見病的意義并不僅限于病人本身,它對于其他疾病治療也很有幫助。“因為罕見病癥狀非常明顯,在基因層面上比較容易識別,其因果相當于1+1=2的公式。而我們患上的其他普通病,雖有些復雜得像微積分,但它們總歸是以1+1=2這些公式為基礎的。”
據悉,地球上每一萬個人中,就有六到十個人在有限的生命跑道上,試圖算出人類疾病微積分的答案。他們其實并不罕見,需要的只是被更多人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