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趙長春

寒露在寒露特別忙。

準確地說，寒露在寒露前后的日子里特別忙。

她得出泥。

今年的寒露，更忙，心里有事，多了層累。

泥巴，在別人的眼里就是泥巴，可在寒露的眼里，就不只是泥巴了，尤其是袁店河河灣里的白泥巴。

袁店河出白沙，它的下游之所以叫白河，應該與從這里下去的白沙有很大關系。袁店河還出白泥巴，就在河灣里。那一塊水緩，長蘆葦，春夏青，秋冬黃，千百年了，根根節節，固著了上面沖下來的泥巴，被水反復地淘洗，存落在了蘆葦的根部，富含細如泥的白沙。

發現這泥巴好處的是寒露她爹，馬大根。馬大根是窯頭，家有兩盤窯。開始他在生產隊燒窯，后來，窯被他承包了;現在，兩盤窯干脆就是自家的了。馬大根燒了一輩子的窯，經驗老道，看火，摸爐門，就知道一窯磚瓦的成色了。

與爹比較，寒露的本事更厲害，鼻子一聞，她就知道再填多少鍬煤就該上水了;洇到什么時候，也是鼻子一聞，絕了。

袁店河上下，對他們父女在這方面的評價是：絕活兒。

寒露更絕的是，不再如她爹馬大根一樣燒青磚藍瓦了，她燒細活兒：盤、碟、碗、缸;再細的，酒盅、酒壺、茶杯、茶壺，等等。

細活兒講究細。首先是用泥。袁店河河灣里的白泥巴就被寒露用上了。

所以，寒露在寒露特別忙。準確地說，寒露在寒露前后的日子里特別忙。她得在河灣里出泥。

因為，這個時候，水淺。更主要的是，經過夏天的沉淀、秋天的淘洗，河灣里的泥巴更白更細了。出泥得先出蘆葦。砍蘆葦是力氣活，她雇人。一天上百元。蘆葦可以出來苫窯貨，可以編席子。秋深，地里活少了，閑著也是閑著，來砍蘆葦的人不少，嘩嘩啦啦，一天，就完了。不是蘆葦砍完了，是她所需要出泥巴的地方夠了。寒露說，出夠做一年的泥巴就中了，啥事得留余。

出泥，更是力氣活，反而用不著那么多人了。寒露帶著幾個師傅干。白泥巴盤在葦根，不好出。盡可能一坨一坨地不帶根或者少帶根。風涼了，水冷了，偏偏晌午前后溫度高的時候不能出，那泥得帶水份，濕濕潤潤的，直接運到窯后的地窖里。這樣，泥巴就保持了本初的水性和黏性。

出泥巴、藏泥巴都這么講究，制、燒貨就更有工序和道道了。人們說，寒露比她爹馬大根強，是長江后浪推前浪。

寒露燒出了一種壺，倒流壺。壺蓋與壺身一體，無孔，壺底注酒;翻轉過來正放壺，酒不泄，壺嘴出酒如常。這種壺用泥更細，水淘洗過，胎體細膩潔白，壺身繪有盛開的折枝牡丹和桃花，花枝均從壺柄頂端下延，花根在于壺柄上，而壺身繪有蝴蝶，彩色，眼、須，栩栩如生！整個壺如桃，寓長壽，人見人喜。

倒流壺有秘密，在于壺中的隔水管，壺底小孔即為隔水管下口，從此注入酒后，流到隔水管周圍的空間。酒滿后翻轉，隔水管上口高于酒面，滴酒不漏！

倒流壺據傳宋朝時就有了。可惜失傳千年。十幾年前，她聽來拉皮缸的一個人說過，就留心了這件事，就這么地琢磨到了現在，誰知道硬是讓她給摸索出來了，馬大根說。說著，很有些驕傲，也飽含著憂傷。

馬大根的憂傷在于寒露，她還沒有找到婆家。

馬上就要二十八的女子了，就為尋泥、制壺，一年又一年，歲月和汗水，隨著袁店河的浪花而走，包括青枝綠葉的日子。

可是，寒露不愁。她也不覺得悶。她往泥案前一站，一摸著泥巴，一聞到窯變味道，就什么都忘了。

也有小伙子看上她，還不少呢。可是人家的條件是，一起去打工或者一起進城。她不去。她說，城里沒有袁店河，沒有白泥巴。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都知道袁店河有個叫寒露的女子，為了窯，為了壺，為了泥巴，把婚事都誤了。

寒露不急。她還勸爹媽，不急，緣分就如這燒窯，火候還不到。到了，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

她在等。

她在等她的愛情，在等一個人。

那個人是陶瓷學院的大學生，兩年前來過，也是秋天。那人在全國陶瓷精品會展上看到了寒露做的“倒流壺”，方形，四面為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傳說：共讀、相送、秋思、化蝶。器精美，瓷細膩，畫貼切。讀大二的那人就趁國慶假期一路尋來了，遠山重水的。看窯，砍蘆葦，出泥，很真切。那人問這問那，寒露沒有聽爹媽的話，都給他說了，包括制壺的整個流程。末了，假期結束，要返校。寒露的中午，寒露給他倒了杯自己釀的葡萄酒，“你是大學生，請說說我應該改進的地方。”

他就說了，就是自己的看法和認識。“梁山伯與祝英臺，是個好傳說，但以后少用。壺用在酒桌上，喜慶的多。誰家用這壺，細想了，不吉利……誰都想在一起，恩愛百年。”說著，眼睛熱騰騰的，看寒露。

寒露的臉就紅了，如河邊的柿子，“你想不？”

他說想。寒露就送了他一把壺，心形的。壺內有字，倒水可映在壺口：等你！

他走了，還帶走了一袋子泥巴，最細最白的泥。放地窖里好幾年了，一直洇著，上好的老泥。他說，“等我畢業，做一把最好的壺，送你！”

他走了，可是再沒有消息，沒有短信，沒有電話，人好像消失了。只是，寒露在陶瓷學院的網站上，能看到他的消息，評上了“三好學生”，獲得了國家獎學金，發表了《袁店河“倒流壺”工藝流程的傳承與創新》的論文……

爹媽生氣，生悶氣。寒露不。寒露想，就如制壺，得有好泥，得有好風，得有好水，得有好火，得到一定時候……這樣想著，寒露就又把心思用到壺上了，用到泥上了。

又是寒露了。寒露自釀的葡萄酒又特別醇厚了，寒露偷偷聞了好幾次了，沒有舍得喝。她想等到最好的時候喝。

什么是最好的時候呢？

這樣地想著，心里頭算著，與往年相比，今年的出泥就比較累。人哪，不能有心事。寒露這樣想著，手下的泥巴卻被捏成了那個人！

寒露出了地窖。門口人影一晃，夕陽的逆光里，看不清誰。細瞧，那個人，雙手抱個盒子，“寒露……”

寒露不說話，沒有顧手上的泥巴，就捂了臉……

寒露的風里，蘆葦、水紅花呼呼唰唰地響，河水的光一閃一閃的，把岸邊的人影子拉開，再合到一起;再拉開，再合到一起;再拉開，再合到一起;不再拉開了。一對水鳥，怕冷的樣子，頭頸貼在一起，站在細沙上，陽光剪出的影子，好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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