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

談佳輝

不管你信不信，我曾經(jīng)和一條狗做過知心朋友，因為他不是一條普通的狗，因此我們的關(guān)系，情同兄弟。

他可能是一條土狗，然而叫他小土，他不太高興，只好叫他小田，算是中華田園犬的一類。他是一條野狗，就住在我家和打狗隊隊長家中間那道只有他能鉆進去的墻與墻之間的縫隙里，里面有他自己銜來的干草，還有我們兩家稍稍外延的屋頂，算是個遮風擋雨又保暖的狗界豪宅，同時也是他逃脫打狗隊數(shù)次追捕的絕佳堡壘。

小田第一次和我說話的時候，我被他嚇得夠嗆。那時候我才十歲，剛吃完晚飯，拿著一根已經(jīng)被我啃得精光的雞腿骨去逗他，而他竟蹲在我家院子里不為所動。我自然難以心滿意足，就拿著骨頭不停在他眼前走來走去，走了幾分鐘，我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他在逗我！我一時氣急，就把骨頭往他腦袋上砸去，沒想到他竟機靈地躲開了，還朝我說：“老子是有尊嚴的狗，才不吃它。”我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掏了掏耳朵，而他依舊夾著尾巴沖我喊道：“沒聽明白嗎，老子是有尊嚴的狗。”我這才發(fā)現(xiàn)是他在說話，我想跑進屋里求救，卻發(fā)現(xiàn)腿都軟了，整個人立馬坐倒在他面前，大哭起來。而這個時候他似乎也著急了，朝我說：“別哭別哭，我不說話了還不行嗎，不然我給你學狗叫，怎么樣？”說著就沖我跑過來，親昵地舔著我的胳膊。我這才止住了哭，和他交談起來。

此后我常常把家里的剩菜帶給他吃，漸漸熟悉以后，他也不再排斥，只是堅決反對我把剩菜隨意扔在地上喂他，他的原話是：“狗也有狗的樣子，我是在吃你送的東西，又不是在吃你施舍的東西。”我全然不介意他這樣的態(tài)度，因為我當時以為養(yǎng)一條狗是一件威風八面的事，早出晚歸他都會跟著你，像一個保鏢，這足以讓我在鎮(zhèn)上的小伙伴面前樹立威信。

而小田有一個習慣，他隔三岔五總要到隔壁的隊長家去偷點吃的，他和隊長像是前世結(jié)了仇。我擔心他會慘遭隊長的毒手，勸了他許多次，但他還是我行我素。而我不得不佩服他偷東西的能力，即便隊長知道他將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無數(shù)次在院子放了數(shù)種捕狗利器，就差埋地雷了，也沒能抓到他。他就這樣偷偷摸摸進去，堂而皇之出來，抖一抖狗腿，帶走兩片魚干。但他從不吃他從隊長家偷來的東西，而是分給他在不同地方認識的同伴。我小時候總是看金庸小說，因此對他的俠義精神頗為敬佩。

隊長畢竟是隊長，小田的行為被他看在眼里記在心底，終于有一回，他糾集了打狗大隊精銳，準備緝拿小田。他們先是派人堵住了那道墻間縫隙的兩個出口，讓兩個人各自拿著上面縛著鐵鉤的長竿子往里掏，然而無奈竿子太長人使不上力，費了半天勁也沒傷到小田一根狗毛。于是隊長又想用煙把小田熏出來，最好是把里面的干草點著，讓小田浴火不生。可神奇的是，明明是夏天，隊長剛點完火把卻來了一陣西北風，剛好從房子間的縫隙里吹過，把煙吹得一干二凈。隊長還不死心，想點第二根火把，卻被身后的老婆攔住了，隊長的老婆揪著隊長的耳朵，罵道：“沒用的東西，狗抓不到，還把老娘的白墻熏黑了！”隊長只好悻悻作罷。最后，實在是沒有辦法，隊長只好喊了兩個剛進打狗大隊的年輕人看著那道縫隙，小田一旦出來就能出手捉拿。可隊長沒有想到，我家的房子建在他家之前，而在縫隙那個方向正好有一扇常年不開的窗，那扇窗就成了小田的“駝峰航線”，在我不遺余力的支持下挨過了“抗戰(zhàn)八天”。

八天之后，隊長被小田弄得身心俱疲，不再派人蹲守，我和小田也就得以解放。

但好景不長，一個月后，我們突然收到上游泄洪的消息，我和爸媽把家里的貴重東西都安置到屋頂后，我把小田也抱到了屋頂，而隔壁的隊長和他老婆也坐在屋頂上。小田和隊長就這樣對視良久。突然，洪水大了起來。由于隊長家還比我家矮了一層，眼看隊長家的房頂就要被淹沒，爸媽就邀他們到我家來，隊長只好答應。這時候水已經(jīng)沒過隊長的腿，奮力把他老婆推上來后，隊長自己卻一個趔趄跌倒水中，隊長不識水性，在水里撲騰幾下就嗆了水，隊長的老婆哭喊起來，而我們距離較遠束手無策。

危急關(guān)頭，只見小田跳到水里，朝著正被洪水沖遠的隊長游去，我們看著隊長和小田都漂向遠處。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田咬著隊長的袖子逆著洪水朝我們游過來。近了，近了，大人用一根鉤子把快成尸體的隊長拖上來。而正當我伸出手去拉小田時，小田的身子卻猛地一沉，我拉了個空，小田被洪水卷走了，像一個黑塑料袋子。小田在水里探了兩下腦袋，看了我一眼，而后就消失了。

我當時就哭了起來，他也再不能同我說話了。

我至今記得小田被沖走時的那個眼神，我清楚地知道，那是小田留下的最后尊嚴。

（指導教師：趙艷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