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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獎后的閻連科

2015-05-30 10:48:04蔣方舟閻連科
牡丹 2015年1期

蔣方舟 閻連科

1

方舟:您曾在采訪中說,5月份接到電子郵件才得知入圍卡夫卡獎,當時說也不知道怎么評選的,您現在知道過程了嗎?得知獲獎時是怎么通知您的?您當時在做什么?

閻連科:謝謝你的這些提問。一個作家面對一問一答,就如一扇門窗面對風吹時的欲開欲關樣。今天,就讓我把能打開的門窗全部打開來,如實招出,坦開內心,用門戶大開來迎對這些問題。

首先說卡夫卡獎。無論這個獎在世界上影響大小,世界各國怎樣關注。我都深知我在獲獎后應該怎樣面對這些。一是我的年齡,已經從生命拋物線的高峰開始下滑,這個越過了拋物線高峰的生命體,對于世界、榮譽和世俗的認識,已經變得有些疏淡和坦然,而對死亡和生命最后的尾聲,反而會想得更多更多。也許我不應該說這些。我是個一生都異常恐懼死亡的人,可過了五十歲后的這些年,卻幾乎每天都情不自禁、無可阻止的想到“死亡”兩個字。當一個人腦子里總是跳出死亡的畫面和字眼時,他會覺得世界的一切都是虛空的,沒有意義的。甚至會覺得,一切的熱鬧與努力,都是為了把人生虛空的倉庫碼得滿一些。甚至想,人活著,一切為了理想的奮斗,都是為了自己最終走向死亡時對自己靈魂的安撫。所以說,卡夫卡獎到來的喜悅,當碰到頭腦中不期而至的死亡二字時,就如一粒螢火碰到了巨大的黑洞;如一點溫暖,要面對巨大的寒冰。當然,如果十年之前有了這項榮譽,我會比現在興奮許多,不是因為那時年輕,是因為那時我可以用榮譽的興奮來掩蓋和助我逃避這個關于死亡的問題。死亡——當一個人開始時不時地想到這個問題時,什么事情在他面前都會變得淡然、理性乃至冷漠了。

第二,莫言的獲獎,讓我看見了文壇的臉相和一些作家的虛偽。諾貝爾文學獎對莫言最直接的影響,就是讓他的內心更加孤獨,精神更加孤寒吧。同行、朋友、讀者的那些議論,決然和莫言可以聽到、看到的不大一樣。所以,我即便不聞不問,也可以知道文壇、同行與朋友,會怎樣地說我和議我。知道誰在為中國作家獲獎而真正的興奮和高興,誰們又會怎樣對此批判、諷刺和議說。如此,也就不用去關心這些了。

第三,我的文學觀與世界觀,對現實的認識與立場,是那么和同行、大眾,體制不合拍。我的寫作環境與處境,不言而喻有一種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滋味在其中,演講又那么渴望直抒胸臆、表達內心,把心里想的坦坦蕩蕩說出來。與其說那演講是謙遜,不如說它是謹慎,是欲說又止的含混和含蓄。這一切的一切,加上自己懦弱的性格和經歷,也就只能、必須如今天你說的那樣說、那樣做,那樣行為了。

2

方舟:在卡夫卡獎的授獎詞中,把您和卡夫卡、赫拉巴爾做了比較。您本身的寫作有受過他們的影響么?如果讓您自己選擇,會在古今中外的哪一位作家身上,找到和自己的相似性?

閻連科:世界上有一種文學,應命名為“布拉格文學”。

組成布拉格文學的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哈謝克、卡夫卡,與下半葉的哈維爾、昆德拉、赫拉巴爾及伊凡·克理瑪等。是他們讓那個偉大的布拉格,閃爍著不朽的文學之光。但仔細地分析這個“布拉格文學”,卡夫卡和哈謝克可能是二十世紀“布拉格文學”的兩個源頭。在這兩個源頭之下,我們如果認真閱讀赫拉巴爾、克理瑪和昆德拉的作品,會發現后邊三者與哈謝克的寫作關系更為密切些。因為他們的寫作,都以不同方式,表現、貫穿了哈謝克抓到的那個“布拉格精神”。比如以幽默化解世界的力量,如同帥克用他裝啤酒的肚子去應對敵人的刺刀和坦克。當然,這三者中,昆德拉的寫作,更不一樣些。而哈維爾作為作家的出現,則是“布拉格文學”顯得更為利銳和現實。由此想到卡夫卡的寫作,似乎在全世界有著更為廣泛的影響,在布拉格則有著更為深刻的象征。這樣,我們其實把卡夫卡和哈謝克放在一起并說時,就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有一種寫作是用來影響作家思維變化的,如卡夫卡的寫作;而另一種寫作,是用來影響作家寫作(作品)變化的,如哈謝克的寫作。換言之,模仿卡夫卡的寫作是一種死亡,而用卡夫卡的思維去啟迪自己的思維,或可是一種新生。但借鑒哈謝克的寫作,卻同樣可以讓自己的寫作鮮活、生動和富于一種生命感,而能否讓哈謝克的寫作在自己的寫作中超越風格,轉化成一種更不一樣的文學觀和世界觀,那則是寫作真正的才華和天賦了。

我是相信《好兵帥克》這部作品,更重要的是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文學觀和世界觀,而非簡單地提供了帥克這個人物和帥克獨有的反抗精神。

說到授獎詞中提到的我和卡夫卡、赫拉巴爾的聯系,我想主要是我與赫拉巴爾一樣,都與哈謝克的寫作有某種關聯吧。尤其中國的歷史,與捷克的歷史有那么的相近性。我與赫拉巴爾一樣,都在這相近的歷史環境中寫作,又都有幾乎相同的邊緣性和相同的寫作生態環境。而與卡夫卡,我想要做的,是從他那兒逃出來。不是從他的作品中逃出來,而是從他的文學思維闖出來。

現在,我們從“布拉格文學”說開去,如果一定要說出我和哪位作家的相似性,倒不如讓我說出我對哪位作家的逃避性。之所以要逃避,皆是因為有相似或者太相似,而不得不抓緊逃避和離開。以逃避的先后年代順序為次序,我明確要逃避離開的作家依次是日本的德田秋聲、安部公房,法國的加繆,英國的勞倫斯和奧威爾以及美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黃金文學”期的各種文學潮和作家們。

再后來,要逃離的是拉美文學和卡夫卡。

而現在,這幾年讓我迷戀并要逃離的應該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了。

3

方舟:閻老師,您似乎總是會提到“失敗感”,這種失敗感是來自于與寫作的搏斗更多,還是來自于日常的生活更多呢?

閻連科:生活的失敗感和寫作的失敗感在我很難分得清。我有時會因為生活中很小的一件事情而沮喪十幾天,導致對閱讀和寫作都失去意義和追求。我是相當患得患失那種人。比如明年是江蘇著名作家陸文夫逝世十周年。他生前忘年交的好友陳豐女士為了給這位前輩作家出套文集做紀念,編好幾卷本的文集后,今年一整年為陸文夫的文集出版尋找出版社,結果家家出版社都因為“市場”而推卸。這讓我想到寫作的殘酷和意義與無意義。還有張賢亮的去世,有篇報道的題目深深地刺重了我的內心:《一個靠死亡來占有版面的作家》。大概是這個題目吧。它道出了寫作的殘酷和現實對文學的全部內涵來。不要忘記,張賢亮和陸文夫,都是上一代作家中最優秀的。他們的結局,也將是我們的命定。當然,誰的寫作,都不是為了追求不朽。魯迅和曹雪芹,也都是為了寫作而寫作,而非為了不朽而寫作。但命運讓一個人過早地看到他一生追求的結局是怎樣時,那種挫敗感,就有著無法說的凄楚和傷痛。

聽到泰戈爾在死亡之前,嘆息自己一生努力而一事無成時,而有哪位作家、詩人能不為自己文學的挫敗而默言、無奈和沉默呢?所以說,我是深知失敗最是作家命定的生活和寫作的命運了。

4

方舟:您現在的寫作習慣是怎樣的?原來看過李洱老師的一篇文章,說您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天寫一萬字,并且堅持了很長時間。現在每天的工作量大概是多少?寫作對您來說,是越來越困難,還是越來越熟練?

閻連科:二十幾歲至三十來歲那些年,確實有過“短篇不過夜,中篇不過周”的好歲月。每天寫八千一萬字,雖然粗糙卻充滿了激情和精力。然現在,水已東逝,不見長流。今天的習慣是,只要在家,每天上午都坐下寫上兩千字。但多些五百字就感到困難和精疲力竭了。在這樣的寫作中,技巧、技術是越來越熟練。情感、情緒卻越來越枯竭。所以,今天的寫作,要警惕的是過分的技術化和激情的遲鈍化。

必須承認,《百年孤獨》是過渡技術的一部書。相比之下,《一部事先張揚的謀殺案》其中內化的情感激流,要比《百年孤獨》澎湃得多。在拉美文學中,就技術與情感的調配言,我更喜歡《佩德羅·巴拉莫》和后來者略薩的《潘達雷昂上校與勞軍女郎》。在技術與情感的調配寫作中,《霍亂時期的愛情》也比《百年孤獨》更柔和。之所以全世界的讀者都喜歡《百年孤獨》這部書,有相當的人都是被它里面的寫作技術驚著了。

5

方舟:《為人民服務》韓國電影公司買去了版權。我查到是一位新銳而風格獨特的70后韓國導演來執導,這非常令人期待。您之前的《丁莊夢》也被改編成電影,如何看待自己作品的影像化?

閻連科:《為人民服務》確實在近日于韓國拍攝開機了,導演與演員,都是非常新銳才華的年輕人。可我始終認為,那件事情與我沒有太大關系。就像種子公司將一把菜種、一粒樹種賣給別人后,人家種與不種,種在哪兒,用怎樣的方式培育、養成,都與種子公司沒有關系樣。顧長衛的《最愛》也確實是根據《丁莊夢》改編的,可那除了他與我共同收獲了一把辛酸淚,其實已經再無他獲了。我最想被改編成電影的小說是《年月日》,這中間我和顧長衛等人共同努力了七八年,劇本幾易其稿,現在看來也是窗子對風的收獲吧。這些經歷與過程,讓我更堅定地認為,文學才是作家的立身之本,而非影視的改編與熱鬧。

6

方舟:對于您的作品,我最喜歡的是《四書》,看得人心驚肉跳,時而想要躲在地底下,時而又想高高地飛起來。你是如何構思這部作品的?

閻連科:就長篇寫作而言,《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寫作那幾年,我體會到了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感,之后我的寫作被他人和自己約束了。直到創作《四書》時,這種感覺才又重新找回來,并被我牢牢地抓在手里和筆端。說到構思,是1990年我在軍藝讀書時,有位同學是蘭州軍區的,他曾經在坦克部隊服過役,說他們的坦克部隊,在甘肅的沙漠訓練時,烈日之下,沙漠之上,一輛輛隆隆的坦克車從沙地開過去,忽然發現鐵輪下有一根根、一片片的白色骨頭露出來。后來坦克車停下后,大家撿起那根根片片的骨頭查看時,驚異地發現那些骨頭都是人骨頭。

再后來,就知道那片沙漠上曾經在“反右”時,是“五七”干校了,是我們值得敬重的作家楊顯惠寫的《夾邊溝紀事》那地方。那根根片片的白骨頭,是一批知識分子在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中留在那兒的生命和遺跡。這就是《四書》故事構思的開始。對我來說,小說構思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人人都講的寫什么,另一部分是很多人都講的怎么寫。寫什么自然是指內容和故事了。怎么寫就到了講故事地“講”上去。《四書》從1990年構思開始,到楊顯惠老師的《夾邊溝紀事》,2000年前后在《上海文學》連續發表我都沒有寫,這是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寫。加之后來我寫作命運的風風雨雨,波波折折,直到2009年所謂的“圣經語言”和四本書的“書摘體”走進腦子里,也才算構思成熟,可以動筆寫作了。

對我言,所謂構思,多都不在故事間,而在講故事的方法上。我的構思不是構思故事,而是“尋找方法”。靈感,不是讓我張嘴,而是讓我怎樣張嘴,發出怎樣的聲音來。回到《四書》的方法構置上,2009年很偶然的一天里,在我從家去人民大學的路途上,腦子里忽然跳出了一個異常奇怪的畫面和念頭:我想如果有個人有一把槍,那支槍里有子彈,他見了誰都要把槍遞給人家說:“你開槍把我打死吧!”“你開槍把我打死吧!”科長、處長、情人、父母,如果他見誰都這樣遞槍要求對方開槍把自己打死時,那該是怎樣的場景和畫面——于是,“孩子”的形象和講故事的方法同時在我腦里產生了。有了那樣的“講法”,原有故事的碎片也就完整了,齊全了。

甚至可以說,在那一瞬間,是講故事的方法帶給我了一個不得不講的故事。這就是《四書》的產生。也就在2009年5月的那一天,我去人民大學辦事的第二日,我開始動筆寫下了《四書》的開頭:“大地和腳,回來了。”

7

方舟:在卡夫卡獎的頒獎中,授獎詞和評委們都高度評價了你的《受活》和《四書》等,稱這些作品是“令人驚異”的偉大杰作。但我知道,你是因為《受活》離開部隊的,而《四書》又沒有在大陸出版。雖然您在后記中寫到創作《四書》是一次“不為出版的徹底胡寫”。但是作為作家,作品無法和讀者接觸也還是遺憾的;另外,任何一個作家,被稱為“禁書作家”時,也是對本身寫作高度地低估。請問,小說連續被禁對您寫作的心態會有影響么?

閻連科:首先說一下,我不懂外語,但我們對西方讀者和論者說的“偉大”、“杰作”這樣的評價,還是不要太認真。我總覺得他們說的“偉大”和“杰作”,也就是中文里的“還不錯”,和我們說的“偉大”是有差別的。

對于“禁書作家”這個稱謂,我既沒有榮譽感,也沒有什么羞恥感。那只不過一個帶有噱頭而被出版我小說的世界各國和地區都過度強調的一個事實。我已經寫了十幾部長篇,不能出版的也就那么三五部(含中篇),而大部分重要的作品,都還是在中國出版了。讀者是可以從那些已經出版的作品中閱讀我和了解我。

我不為不能出版而遺憾,反而會為了出版而或多或少放棄寫作的自由而遺憾。

換句話說,為了出版,我曾經在《丁莊夢》和《風雅頌》中有過過多的妥協,放棄了想象的自由。而從2004年,因為《受活》離開部隊和《為人民服務》被禁始,到2009年的六年間,這是我中年創作最好的黃金期。可這六年時間的寫作,我都在想象的猶豫、徘徊中度過了。當我年過五十時,我意識到了這一點。尤其《我與父輩》在中國的廣受喜愛,讓我警惕了我的寫作。

說實話,《我與父輩》不是我想要寫的書。因為它對我來說太容易,幾乎是毫無難度的寫作,盡管我在寫《我與父輩》中不斷哽咽和掉淚。我希望我的寫作有難度,對我、讀者和批評家,都有一些挑戰性。沒有這種挑戰性,寫作就如順水下劃的舟。我希望我的寫作各方各面都是那種逆水行舟式,盡管我做不到。寫作中流逝的最好的中年歲月和《我與父輩》的廣受喜愛,讓我警惕我的寫作必須回到逆水行舟的軌道上,必須開始新的“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的“胡寫”狀態,不能打破人家的寫作秩序,也要盡可能毀掉和建立自己的寫作秩序。

作家必須在寫作中擁有毫無阻攔的自由感,失去了這種自由感,也就失去了他的創造性。所以,《四書》能不能出版對我是早有心理準備的。《炸裂志》也是有所準備的。但《炸裂志》還是出版了。這說明中國出版界有許多可敬重的人,說明我們的出版環境中有相當的包容性,只是我們自己不努力去擴大這種包容性,反而要人為地縮小它。

8

方舟:在已有的14屆卡夫卡文學獎中,聽說只有你和英國作家品特是第一次入選就獲得了卡夫卡文學獎,而其他12位作家,如羅斯、耶利內克、村上春樹、哈維爾和伊凡·克理瑪等,都是至少入圍兩次以上才得獎。當然,2005年,品特在獲得卡夫卡獎后馬上又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而你,因這次獲獎,也終止了“陪榜”的旅程,對此,你有什么看法?另外,在你的寫作生涯中,有沒有過讓自己后悔的寫作?還有什么一直想寫而未寫的題材?

閻連科:對獲獎和陪榜,沒有什么看法,這一切都不是寫作的終止。就是第一次入圍就獲獎,也并不說明你比別人寫得好,大概說明你也許比別人運氣不差吧。

說到讓自己后悔的寫作還是有。比如《丁莊夢》,是讓我自己最后悔的一次寫作。今天《丁莊夢》的小說故事是被“自我審查”過濾的故事了。那故事充滿著作家講述的謹慎而非自由和狂放。

說到想寫而未寫的題材,那就是我在部隊待了二十六年,而我所在的部隊,又有著非常特殊的經歷,比如“解放臺灣”的一江三島之戰,“沙家浜”的榮譽光環,孟良崮的浴血生死,1979年的“自衛反擊”,1989年的特殊使命等,這些歷史和歷史中做為人的軍人們,凡次種種,我都沒有開始去寫去觸碰。

對我來說,我能講的獨特故事太多了,只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去講它,似乎也沒有足夠的精力和體力講述它。

9

方舟:你的演講《上天和生活選定的那個感受黑暗的人》,雖然沒有真正發表和刊載,但在網上和微信上的傳播,可以說無論是在知識分子中還是民間里,都熱烈出一種“異常”來,對此還有什么要說嗎?

閻連科:沒有。要說的都已經在那演講里邊了。

10

方舟:您屬于“黃金時代”的那一代作家,同時代的還有莫言、余華、蘇童等人,你們代表了20世紀80年代至今的文學高峰。這個黃金時代是怎么產生的?當時,您是否覺得和這些作家們存在競爭關系,或者某種親切感?是否像人們所謂的“文人相輕”?到了今天,曾經在同一本刊物上發表小說的作家們,也都走了不一樣的路。如今,作家之間的關系,和二十年前有什么不同?

閻連科:同時代的作家除了你說的還有很多人,比起他們來,我想我開始寫作的時間和他們差不多,而真正受到關注要晚好多年。我似乎是一個后來者,是一個“插隊”的人。在這支隊伍中,我不覺得大家彼此有“文人相輕”那感覺。但我很清楚,他們的寫作,都有其長處是我的不足,都有我值得借鑒和學習的妙處在他們的作品里。說到“都走了不一樣的路”,這大約是寫作和命運之必然。二十年前大家都年輕,都在寫作的奮斗中,多都彼此閱讀對方的作品,或欣賞,或批評,再或是在作者不在場的朋友間嘻嘻哈哈,長和道短。但現在,不是這樣了,大多是同代人不讀同代人的作品了,也不公開談論評說同代人的作品了。連“文人相輕”的條件都沒了,這就是我感覺中的變化吧。

11

方舟:您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回老家,那里還是您筆下熟悉的耙耬山區么?在我自己的經驗里,故鄉是令人失望的。您現在回家,感覺有什么不一樣?他們如何看待“大作家閻連科”?

閻連科:我在我家鄉并沒有大家想象那么受歡迎。又一次,就在三年前的春節前后,我們縣的老宣傳部長,喝了一點酒,突然打電話對我說:“連科,我給你說句實話吧,你是我們縣最不受歡迎的人!”這是酒后真言。但這使我知道了我在那塊土地上的形象有多不好。對于這個“不受歡迎的人”,我的家人也都不斷勸我說,你沒有以前寫的好。你以前年輕時,中央一套黃金時間還連續播出你寫的電視劇,可現在……不說相反,也相去甚遠了。

前幾天,領完卡夫卡獎回到家,我收到我們縣縣委書記和縣長的一封賀信,粉紅色的紙,打印上去的字:“欣聞您榮獲2014年卡夫卡獎,我們代表縣委、縣政府及家鄉人民表示熱烈的祝賀!”知道這是禮節和客氣,但還是有一種隱密的暖流在血液中微微地流動。不是為了那賀信,而是那賀信中透露出的你與那塊土地的關系:

我是那塊土地的索取者。

我全部的寫作和講述,都無法離開那塊土地上的人或事。就是我再虛構出一部《紅樓夢》和《西游記》,那故事也必須落地在那塊土地上。我的寫作,必須有一種“在地性”。我想莫言,余華,王安憶,賈平凹,蘇童,遲子建,畢飛宇和方方等,還有李銳,韓少功,張煒,格非這些身份和土地有一定“簡隙”的作家們,大家的寫作都有一種“在地性”。只是這種“在地性”的程度、關系和方式不同罷了。我的“在地性”,是那種瘋長在土地和山坡上的一片荊刺和野草。對那塊土地言,它既不能成材為棟梁,為那塊土地修橋、鋪路、蓋房、造福所使用,也不能成為那塊土地上的一片花園和果實,供人們觀賞、品嘗和嚼味。一片野荊的在地性,就是對土地和養份無盡的索取與使用,而對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無所回報,無所饋贈。只是在旱天或雨季洪水的災難中,人們也許才會看見它一點綠色的存在和把持土地不被流失的意義吧。所以說,我每年回家,也都是悄然地回,悄然地返,如同外出打工多年沒能掙下錢財富裕鄰里、光祖耀宗的一個長年在外的農民工。

12

方舟:我特別喜歡《日光流年》的小說結構,從一個人的死亡開始,到他的出生結束,有種生命異樣的圓滿感。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作品中,您總是在關注、談論死亡和生命,這讓人很驚訝,對我來說還無法體會這一點。對生命和死亡的看法,你到底和別人有什么不一樣?我前幾天看到一個世界拳王的報道,說他保持了十幾年的不敗之身。當他退役之后,人們讓他總結他的運動生涯,他說“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盡力了。”您會有“退役”的一天么?如果有,到時讓您在總結自己漫長的寫作生涯,你會如何說?

閻連科:年齡、歲月、衰老、疾病、煩惱和寫作的力不從心等,這些東西無可阻止地到來,使我更清楚地看到了人的生命的尾聲。

直言說,我看到了死亡的逼近。

一個常常不能忘記死亡的人,自然會不斷想到寫作的退役和擱筆。前不久,在手機上讀到張潔的《就此道別》,真是百感交集,戚然淚下。和張潔老師相比,我還不到那個年齡,不到那時候,但屬于我的“就此道別”那一天,如史鐵生說的那樣,已經邁著均勻而有力的步子,日日地走來和逼近,而且帶著無可阻擋的逼迫和尖銳。回到寫作上,不是我會不會有“退役”那一天,而是我必須去面對和擁抱那一天。為此,我最是以孫犁的晚年為榜樣,設想退役的契機到來時,將不再與喧鬧的文壇有任何瓜葛和糾結,過一種默默靜靜的生活和日常,生病吃藥,拈花弄草,朋友來了端茶和倒水。然后,文學和世界,就與我自己沒有什么干系了。我不打算去總結自己漫長的寫作生涯,但時常去想,我該怎樣去講述我的最后一個故事。而哪個故事,又屬于我所有故事的尾聲和句號。

責任編輯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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