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去一斤，愛多百分

冬凝

那天我回家，老媽說：“雪子，你爸要減肥。”

我撇撇嘴。平日出于對老爸的健康考慮，我建議他減肥，老爸老媽反對那叫一個強烈，今天竟然說減肥，騙誰呢。

老媽在饑餓與貧乏中度過童年，所以多少年來，她一直堅定而執(zhí)著地認為，太瘦不好，胖是富態(tài)，能吃是福。

我老爸——身高1米76，體重180斤，是老媽培養(yǎng)出來的富態(tài)。據(jù)說老媽看好老爸，就是因為他們一起吃的第一頓飯。老爸不挑不揀，海吃海喝，一舉征服了當時少女老媽的心。而老爸的飯量，幾十年來在老媽的寵溺之下有恃無恐地發(fā)揚光大：五六個人份量的紅燒肉，再配一鍋骨頭湯，兩大碗米飯，談笑間就能吃個干干凈凈。只要他老人家在場，桌上絕不可能有剩飯。

這減肥，據(jù)說緣起鄰居曹大叔。老爸跟曹大叔性格相像，體重更有一拼。同樣高糖、高鹽、高油脂的飲食習(xí)慣，卻讓曹大叔付出了慘痛代價——他中風了。去醫(yī)院探望的老爸也受到了醫(yī)生的嚴重警告，嚇得他即刻上上下下查了個遍。結(jié)果，他不僅血糖、血壓、血脂超標，居然還有一側(cè)頸血管過細，再不注意就真步曹大叔的后塵，下半輩子要依靠他人的照料了。

老媽在餐桌那頭擺著手臂嚷：“不能聽醫(yī)生的話！人都是讓他們嚇病的！減肥，減個頭，老宋，吃！”

老媽的話還沒說完，老爸的筷子就夾到了肉。沒等他吞下，剛剛落座的老媽又倏地站起來：“你再稱稱，我看看多少。”

老爸咕噥：“這都稱了多少遍了。”他邁上體重秤，兩人一起沉默。許久，老爸一邊搖頭一邊嘀咕著。老媽嘆一大口氣，極不甘心地把桌上的紅燒肉收進廚房，一邊下著莫大的決心：“好吧，你減，我可不想你成老曹那樣子。”

對于老爸，減肥第一要事便是節(jié)食。老媽半輩子沒干過這事，只得抓著我陪老爸去醫(yī)院掛了最貴的營養(yǎng)科專家號。大夫開出了每餐的攝入量，然后諄諄叮囑：要少吃多餐，肉蛋類嚴格控制，絕不可以喝高熱量飲品……老爸怯生生地插嘴：“喝點酒行不？”他還想保留點喝酒的特權(quán)。

“白酒熱量高絕對不行，葡萄酒嘛……”大夫停頓之后，終于笑瞇瞇地說，“每天吃幾粒葡萄吧。”

我爸吃葡萄向來是用盆計數(shù)，這量詞突然改成“粒”字，老媽看看老爸，兩人都目瞪口呆。

回到家，一路沉默的老爸突然爆發(fā)，先是說某健康欄目講過喝紅酒能軟化血管，抑制脂肪吸收，這庸醫(yī)怎么能說不可以；一會兒又說不能吃飽飯的人生還有什么樂趣，死也不要做餓死鬼；再來就拍著胸脯保證，少吃點就是了，沒必要全按醫(yī)生說的做。

老媽一聲不吭，等老爸發(fā)泄完，開始發(fā)表觀點：其一，這大夫是全市最好的營養(yǎng)學(xué)專家，權(quán)威性自是不必懷疑；其二，關(guān)于人生樂趣，去看看對門老曹，確定可以忍受他的生活質(zhì)量，咱放棄減肥；其三，可是你自己說的……

在我去洗手間的工夫，還聽到老媽隱約提到我的名字。待我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老爸已經(jīng)如霜打的茄子，耷拉著腦袋，一副認栽的表情。

我問老媽：“你說那第三條觀點似乎是壓軸的殺手锏啊，老爸說的？”

老媽白我一眼，不語。

老媽買回一個電子秤，每頓飯前將主食、蔬菜、肉、蛋，一一計數(shù)。每當這時，老爸的眼睛便在數(shù)字跟飯菜之間上下掃動：“這塊，我要這塊……”

我一邊捂著笑疼的肚子，一邊把自己的飯菜劃拉給老爸：“爸，循序漸進啊，稍微多吃一點沒事的。”

老爸皺著眉頭，正義凜然地拒絕了。

老爸與老媽飲食習(xí)慣不好，早餐吃主食，午餐炒菜配上肉蛋湯，晚飯更是能擺一桌，哪有不胖的道理？而如今得看著秤吃，可見有多難。

老媽說，老爸在街上遇到一位老鄉(xiāng)，那氣質(zhì)頗佳的胖老太太是某大學(xué)教授。幾句扯上減肥，鑒于老爸口口聲聲地喊餓，小胖老太太不無鄙夷地拖長聲音：“你說說，一頓吃多少算飽？”

老爸不明就里，以為遇到知音，兩眼放光地描述他喜歡吃的菜肉飯食。那老太太臉憋得通紅，好不容易插上話，竟也是滿腔委屈：“你餓，我還餓呢，這年頭，誰還能吃飽啊！”

老媽驚訝萬分，卻見這老太太兩手一合，比劃出半個拳頭那么大的一團，義憤填膺地說：“就這么一大點！我中午就吃這么一點饅頭！誰不是饑腸轆轆！誰不想吃！可你敢？你看你這大肚子，敢吃嗎你？”

老爸目瞪口呆，沒想到老太太能說出這番話。他唯唯諾諾時，老太太又一個冷笑：“老宋啊，不是我說你，你弄弄明白是餓還是饞？”繼而，老太太轉(zhuǎn)向老媽，：“我說雪子她媽，下次老宋喊餓，你用清水煮一棵西蘭花，讓他吃，吃到不餓為止！”

那晚，我晚歸，老爸老媽正百無聊賴地靠在沙發(fā)上沉默。我還在玄關(guān)換鞋，便聽見咕嚕嚕的聲音，此起彼伏，讓我忍俊不禁。

“誰的肚子叫？”我問。“是我吧。”老媽欠欠身。老爸接過話頭：“我的好像也在叫。”

過了一會兒，老爸吞口唾沫，很艱難地說：“真是挺餓。”“我也是。”老媽回應(yīng)，“要不煮棵西蘭花？”老爸搖搖頭，說：“我去睡覺，夢一下明天吃什么。”

最艱難的第一個星期，老爸熬了過來。體重掉了5斤，這讓他信心大增，又配合節(jié)食學(xué)起了打太極拳。一個月后，老爸飯后體重已經(jīng)減到165斤，老媽的體重也輕了8斤。

半年后，老爸的體重穩(wěn)定到148斤，肚子也小了下去，身體輕健，血脂只是輕微偏高。老爸喜滋滋地拍著胸膛向我炫耀：“雪子，等你有孩子，老爸帶！這體格，為你服務(wù)十年絕對不成問題！”

許久以后，老媽跟我吐露了一個關(guān)于老爸減肥的細節(jié)。

那是曹大叔病后，老爸前去探望，見曹大叔的女兒累得脫了形兒，說幾句話的工夫，她竟疲乏到靠在床頭瞇了一覺。老爸心疼，回家鄭重其事地對老媽說：“我不怕生病，更不怕死，可怕雪子為我受累。所以，我得減肥。”

至此，我終于把老爸決定減肥時，低聲咕噥的話以及老媽發(fā)表觀點的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字句連綴起來。那是同一句話，簡單，平常，卻讓我落淚。

他們說：“得了病，將來可是要雪子伺候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