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不起的罐頭

白航

入夜后，星光灑在墨綠的海面上，微微蕩漾。身在海底的宋寧看不到這浩瀚景色，此刻他正望著手里的罐頭，想起當新兵第一次下海時，艇長跟他們講的一句話：“回來后我請你們吃蔬菜大餐！”當時他在心里幫艇長糾正，艇長你說錯話了，是大魚大肉吧。雖然配給潛艇兵的罐頭都是特制的營養品，可是，在不知晝夜的深海里憋了三天后，他一看到各種罐頭就惡心反胃，很想吃一口新鮮的蔬菜。

不過，現在的宋寧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他隔著鐵片嗅了嗅罐頭香，將它塞進了自己的背囊內，然后雙眼緊緊盯著聲吶屏幕。

這次不是演習，而是真槍實彈地潛入某水域偵察這里的水文、航道，并試探對方搜反潛兵力的作戰效能。該港是軍民兩用大港，既有大量商船進出，又駐泊了對方主力艦隊，戰略地位極高。不過這片海域海底地貌復雜，如同把桂林山水沉入海底一般。基于此，宋寧必須嚴守崗位，以確保艇位精度。

“報告，現已抵達預定水下陣位，請指示。”宋寧拿起電臺匯報道。艇長傳來命令，讓潛艇停止前進。稍后戰友們會根據預案進行水溫、流速等水文測量工作，以進一步充實積累水文資料。宋寧終于可以閉上眼休息一會兒了。

聲吶兵是整艘潛艇的耳目，如果聲吶兵在環境復雜的海底走了神，潛艇無異于瞎子騎盲馬、夜半臨深淵。宋寧在這艘快退役的潛艇服役整整12年，經驗異常豐富的他可以通過屏幕和聲波甄別出艇體周圍的物體。有了這個老兵的存在，老潛艇依舊寶刀未老。從某個角度毫不客氣地講，宋寧的威信比艇長還要高。

宋寧突然看到了一艘巨型船只的影像。“確定是艘萬噸商船?！彼螌幐鶕喞?、吃水位、移動速度和情報簿再次確定后匯報道。

“跟蹤3分鐘，測量工作馬上結束?！彪娕_復來命令。潛艇再次發動，按照宋寧的指引，潛艇像一條貼在鯊魚肚下的口魚尾隨其下。

商船緩緩進了港，艇長看看航海圖推算了軌跡，潛艇此刻正在對方港口下方。全艇人員立刻進入一級戰備狀態，艇長命令升起潛望鏡，迅速觀察了一下港內情況，并測得幾組地標方位以便定出精確艇位，潛望鏡旋即降下。稍后，艇長拍攝了一系列軍艦和港口的照片，進港偵察的任務算是完成。港內船來船往不宜久留，潛艇掉頭下潛駛向一個緩緩出港的大船，再次依靠大船導航出了港。

駛出遠海后，潛艇內發出一陣興奮的呼喊。宋寧緊繃多日的神經終于徹底松懈下來，他摘下耳機，癱坐在座椅上，瞬間睡去。

其余艇員則抓緊時間開飯，戰友端著做好的燜米飯走進聲吶室，踹踹宋寧：“醒醒，吃完飯再睡，熱乎乎的米飯！”

宋寧沒有反應。戰友端著米飯在他鼻子下晃悠了一圈，又拍拍他的臉，最后干脆掀起宋寧的眼皮剛要罵他裝睡時，愣了。

“艇長你快來看看！宋寧出事了！”戰友帶著哭腔喊叫道。

趕來的衛生員經過一番搶救后，擦著汗宣布宋寧已喪失了生命跡象。面對本來期盼已久的熱騰騰的回歸飯，所有艇員都沒了食欲。

部隊軍醫給出的結論是嚴重營養不良引發的貧血和肝臟損害，加上長時間高強度壓力誘發了猝死。

艇長不相信這個結論：配給他們的都是營養最均衡的特制食品，就算一輩子吃這些東西也不會出現營養不良，充其量只是吃膩了而已。但看著報告，他竟無法反駁。

首長也連夜作了批示：做好善后工作，通知戰士家屬來隊。但宋寧的父母已經去世，只有一個正在上大三的弟弟。這讓首長犯了難，權衡很久后，說：“先別告訴他弟弟，免得孩子分心耽誤學業。回去找一下宋寧的書信，看看他每月給弟弟匯多少錢和東西，以后由部隊替他匯出，直到他弟弟畢業?！?/p>

宋寧的遺物令所有人大吃一驚，除了衣物和必需品外，全部是各種未開封的罐頭制品。

艇長很是納悶，他藏這么多罐頭做什么？當看了宋寧弟弟宋斌的回信后，才得知了原委。

“哥哥，以后不用寄錢了，我打了幾份工，完全能交學費和生活費。還有你給的罐頭，中午當菜，再吃份米飯，一整天都不餓。哥，你那兒的罐頭真的隨便拿沒人要嗎？多給我寄點吧，現在靠著罐頭，我都被同學們推選成學生干部啦，哈哈！”

艇長看著回信，心中情緒很復雜。這種罐裝食品造價不菲，只有在出海時才會定量裝配?？磥硭螌幨桥伦约旱牡艿苓^得太苦，騙他說這種珍貴的罐頭有的是，然后把發給他的罐頭偷偷藏了起來，等返回陸地時再寄給弟弟。宋斌上大三，也就是說宋寧整整寄了三年的罐頭，難怪會營養不良。

艇長痛心之余，打報告申請罐頭，準備每月寄給宋斌。上級的回復是只給宋斌每月的學費生活費，直到他畢業為止。罐頭屬于戰備物資，不允許外給。

艇長看看值班表，離自己潛艇的例巡日還有一段時間，怎么才能在短時間內說服領導呢？艇長為此很發愁，半夜，兩名戰士敲門進來，從背囊中倒出一堆罐頭，小聲說：“跟出海潛艇借的，一人借了一個，等咱們出海時再還給人家……”如果放在平時，沒經同意隨便借配物資是要口頭警告的，但現在，艇長卻笑了。一口氣把這些罐頭全部寄出后，他又模仿宋寧的筆跡寫了封信：“跟同學和老師處好關系。有哥在，罐頭管夠！”

等到自己出海時，艇長留出需要還給人家的罐頭，然后把余下的食物裝了艙開始緊張的海底巡邏任務。待到返回時，他不經意間看到一個細節，戰士們的背囊要比出海前鼓了許多。他隨手拉過一個背囊打開一看：里面竟然是滿滿的罐頭。艇長陰著臉，哼了一聲走了。

第二次出海時，艇長專門帶了一個改錐，進艇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罐頭全部鉆了一個眼。這樣一來罐頭不能再長期儲存，戰士們不吃也得吃了。

從此，這條潛艇形成了一個成文的規定：所有人上艇前留出一個罐頭，剩余的罐頭，艇長都會替隊員打開。他要求除了備用食材，所有定量的罐頭絕不允許帶出海底。

一晃一年多過去了，戰士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規則，但某一次卻拿到了久違的密封罐頭。艇長說宋斌畢業了，以后不用再攢罐頭了。大家拿著沉甸甸的罐頭，心里卻空落落的。艇長嘆了口氣：“我的心情比你們更復雜，部隊已經通知宋斌來隊了。這一年多我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弟弟……唉……”

乍聽到相依為命供他讀書的親哥哥一年前已經去世，宋斌當場哭成了一攤泥。他說一直有人給他寄錢和罐頭，打死也沒想到哥哥已經不在了！艇長心虛地看了首長一眼，幸虧首長的心思沒在這兒。最后，首長問宋斌有什么要求沒，宋斌很堅決地說：“沒有，你們照顧了我這么久，謝謝你們?！?/p>

第二天，宋斌謝絕了部隊送他回家的好意，獨自一人抱著哥哥的骨灰盒踏上了回家的列車。

艇長想跟首長承認錯誤，還未開口，首長便開門見了山：“我眼不瞎，但我不可能處分所有的艇長?！蓖чL很是感動。臨出門時首長又說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辦法寄罐頭的話，我反倒要處分你了?！?/p>

艇長回到自己的部隊，一切又恢復到了以前的狀況，只是大家還記得那個叫宋寧的兵。

一晃幾年過去了。

過年時，部隊接到一個消息，說北京一家醫療公司想跟部隊搞共建，順便來一場軍民新年晚會。部隊首長很是納悶，這么遠的企業怎么會主動跨省跟自己搞共建？

企業來的那天，對方帶來了精彩的節目和慰問金，只是慰問品卻讓首長感到很奇怪。

老總神秘一笑，請自己的一個部屬去臺上解釋。部屬面對部隊深深鞠了一躬，說：“這支部隊是我哥哥曾經服役的地方，他是一名聲吶兵，他因為我而犧牲在崗位上。之后是部隊供我吃飯和上學……”“宋斌！”艇長一眼認出了他。

“呵呵，”老總接過話筒繼續說道，“宋斌是高材生，現在也是我們公司的技術骨干。前段時間一直想跳槽，說要來這座城市工作，我許了他高薪還是不行。我就問了，怎么才能留住你？他只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多給咱這支部隊謀點福利。為了留住這個人才，我通過層層關系才把這件事辦妥?！?/p>

“為了一個員工你每年都要往部隊扔錢，別虧了?！笔组L打趣地說道。“哈哈，虧不了?！崩峡傉f，“小宋每年創造的價值要遠遠高于這些錢，這種便攜式微量元素檢測儀就是小宋的專利。只要握一握立刻能知道體內缺什么元素。他說想買一些送給咱部隊，免得再發生像哥哥那樣的悲劇，我說買什么買，要多少？咱公司給！”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件事已有幾年了，艇長站起身把事情跟兵們講了一遍，所有的兵不約而同地起立，禮堂里掌聲震天。

“哎，對了，部隊首長提醒我別虧了，你跟部隊的感情值多少錢？”老總笑著問宋斌。

“老板，你買不起?！?/p>

“到底值多少？”

“四年的罐頭錢?！?/p>

“四年的罐頭？”

“嗯，這種罐頭，錢再多也買不起?！彼伪笠馕渡铋L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