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路遙

你們離婚吧，如果不能在一起，就不要勉強。這句話由我來說，是不是挺不合適的？我才17歲，是你們的女兒，也是你們無論如何支離破碎也依然努力黏在一起的唯一理由。

這些天，我一直聽著你們忙碌響起的手機鈴音。你們躲躲閃閃地避著我接電話，來電人大多是親朋好友。我在路上遇著他們，他們總會自以為旁敲側擊地問我：“如果沒了爸爸或是媽媽怎么辦？”我的回答總是一樣：“一個人辦。”

為了我，你們壓抑自己的情緒、想法和感覺。我記得小時候回家，許多次我剛剛敲門，里面的吵鬧聲就戛然而止。我那時已很敏感，不過卻做著看上去正確實際很錯誤的事。我裝作不知道，左手拉爸爸，右手拉媽媽，親親爸爸，再親親媽媽，努力地咯咯笑。

當時，你們彼此互望，似在繳械投降。你們心里的苦被一層糖衣包裹著，歲月久了，糖衣就融化了，那些苦匯聚在一起，成了一顆無比危險的炸彈。我明白你們的想法：為了孩子，有什么不能忍的？說實話，我不需要這樣盲目的責任感，以前我不懂，現在我懂了。

我們三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恩怨情仇，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的人生選擇。你們不愛時，這個世界不會崩裂，我也不會從這個世界消亡，我們可以各自重新出發，尋找各自的日月星辰。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我很真誠地希望你們想離就離吧。

祝自由。

看到你這封信，我哭了許多次，可是不敢拿給你爸爸看，我知道你真的長大了，比我想象的還要堅強。

我們經常吵架，當然，所謂吵架，基本都是我蓄意挑事。我那時常常會想你現在說的這句話：“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句話還是你爸教的，我記得是你寫作文的一個晚上，我在你書桌邊鉤毛衣，你問我：“天下無不散的yan席，到底是‘筵，還是‘宴？”

那時你才念小學，可你問倒我了，我讓你去問你爸，他聞聲過來，俯下身，把我倆都攏住，想也沒想就答：“筵，出自明朝馮夢龍《醒世恒言》第35卷：‘天下無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個分開日子。”當時你問：“那所有的人最后都會分開嗎？”你爸爸愣了愣，看我一眼，回答：“不一定，這場散了，還可以找下一場，合下一個千年。”

是的，若想筵席散人不散，就得共同奔赴下一場筵席，而你，就是我們的下一場筵席。

我們不是想到你的存在才決定委曲求全，而是一想到你，就憶起對方的愛。

我愛你爸爸，正如同他愛我，我們怎么可能離婚？可在外面又的的確確在商討離婚，這件事是你爸爸提出來的，在他今年從醫院例行體檢回來的那一天。

他把診斷書擺在我面前，心平氣和地說，他打算不治了，因為這病的特點是難治愈，特燒錢。他知道這將是個沉重的負擔，所以他決定離開我們。

別祝我們自由。真正的自由，不是一個人無拘無束，而是無論你去哪兒，心都有依靠，想飛時有個起點，落難時有個港灣。我和你爸在一起就是自由的，沒有人能傷害我，沒有困難可以擊敗我。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人間無平順的命運。我們能做的，是讓這場筵席散得不要那么冷清，不要被命運逼得低頭或痛哭流涕，我們一起努力把他最后的日子料理得快快樂樂。

望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