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燕姬的精神世界

黃佳敏

【摘要】本文分析了莫言的劇本《我們的荊軻》中燕姬的人物形象特征，揭示了燕姬的象征意義正是形成她那神秘身份和復雜性格的重要因素。通過對燕姬的形象特征分析，我們能切實體會到這部作品帶給我們的對個人、對人生和對社會的深刻思考。

【關(guān)鍵詞】我們的荊軻 燕姬 人物形象 象征意義

提起荊軻，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可能是歷史上“荊軻刺秦”的故事，在人們心中，荊軻更多是俠士的代表。而筆者將要進行論述的并不是真實發(fā)生過的“荊軻刺秦”的故事，而是莫言的文學劇本《我們的荊軻》，它以中國古代歷史故事《史記·刺客列傳》為題材，運用其慣用的現(xiàn)實魔幻主義寫作手法對歷史故事“荊軻刺秦”進行了解構(gòu)和重新建構(gòu)，在尊重故事原有結(jié)局的基礎上，以現(xiàn)代的視角、荒誕的手法和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對歷史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進行演繹，對于人們耳熟能詳?shù)臍v史人物形象進行了重新塑造，使劇本引人入勝、耐人尋味。

在這部劇本中，荊軻身上不再體現(xiàn)舍生取義的俠義精神，而是與一舉成名的心態(tài)相聯(lián)系。而作為劇本中唯一的女性，燕姬——這位歷史上并不存在的人物，充滿了理智與智慧，給我們一種無窮而神秘的藝術(shù)魅力，她對于荊軻的影響及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甚至在無形中變成了劇中的主角。而唯有走進燕姬的精神世界，我們才能切實體會到燕姬帶給我們的思考，一場對個人、對人生和對社會的深刻思考。具體來說，本文將從燕姬的身份特征、性格特征和象征意義三個方面對燕姬的形象進行分析。

一、燕姬的身份特征

1、身份撲朔迷離

在第七節(jié)副使篇中我們知道，燕姬本是秦國人，一個生于山野的農(nóng)家女子。入宮之后，她由秦王身邊的一個專司梳頭的普通宮女得到秦王的寵幸，可秦王卻在未親政時把她贈給了當時在秦國做人質(zhì)的太子丹，而后，太子丹在燕姬的協(xié)助下成功逃出秦國。但畢竟燕姬是秦人，是秦王贈送給太子丹的禮物，我們因此有理由懷疑她與太子丹一起出逃的真實動機。如果燕姬不是秦王派來監(jiān)視太子丹的奸細，那她為何要力勸荊軻不應該刺死秦王？（第六節(jié)斷袖篇中，燕姬對荊軻說： “你應該知道，最動人的戲劇是悲劇，悲劇沒有大團圓的結(jié)尾。最感人的英雄是悲劇英雄，他本該成功，卻因為一個意想不到的細節(jié)而功敗垂成。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你就超越了歷代的俠客，而后代的俠客，如果模仿你，都像東施效顰一樣拙劣。”）在其位，謀其職，此時的燕姬已經(jīng)是太子丹贈送給荊軻的禮物了，本應該協(xié)助荊軻刺秦，可她卻恰恰相反。我們不難想到，秦王曾對燕姬含情脈脈，燕姬自然也心系秦王，由此推之，燕姬確有可能是秦王派來監(jiān)視太子丹的奸細。

然而，一位女性，當被無情拋棄后，就很容易將自己的心托付給在她最脆弱時給予她幫助的男性。燕姬曾被秦王當成物品贈給太子丹，這對她來說無疑是造成了莫大的傷害，可當她深陷低谷時，太子丹真心待她，與之相濡以沫。也許燕姬原本真是秦王派來的臥底，但是在太子丹的愛與呵護下，也許就心向太子丹了。燕姬可能也因此協(xié)助太子丹逃離虎狼之國，多年來襄助他處理軍國大事。她多情重義，深受太子丹的寵愛，由此可見燕姬對太子丹也是有深厚感情的。據(jù)此，燕姬應該與太子丹處于同一陣線，所以極有可能是他派來潛伏在荊軻身邊的臥底。

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是令人捉摸不透的，燕姬究竟是秦王派來的奸細還是太子丹的臥底？這確實令我們費解。

2、花容月貌，風情萬種，命運曲折

古往今來，能為帝王將相寵幸的女子大都姿色非凡，多才多藝，在《我們的荊軻》中燕姬正是這樣一個才情非凡、命不由己的女子。

秦王曾對燕姬含情脈脈，用金口玉牙啃咬她的腳趾；太子丹曾與她山盟海誓，為之魂牽夢縈；而荊軻，更是在第一眼見到燕姬時便被她的容顏深深吸引，情不自禁地注目欣賞。擁有姣好的容顏的燕姬于是被太子丹當成物品賞賜給荊軻，希望借助她的超群技藝治療荊軻的失眠之癥。

從眾男子莫不為燕姬的容顏所折服的側(cè)面描寫中，燕姬天生麗質(zhì)、嫵媚超群的形象就在我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無奈，她生活在一個身不由己的時代，一個男權(quán)至上的時代。這原是令人引為傲的姿容恰恰變成了威脅燕姬的危險，因而，她只能任人擺弄，被迫接受那不受自己掌控的曲折命運。

二、燕姬的性格特征

劇本是敘事類作品的一種，在劇本中，劇中人物的言語（臺詞）是用來塑造人物形象的，而典型環(huán)境對典型人物的影響更為深刻。因而我們可以從《我們的荊軻》中的臺詞和燕姬所處的背景來分析她的性格特征。

1、有智慧有計謀，高深莫測

燕姬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女子，她博學多才，熟諳世事，散發(fā)出一股大氣，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秘感。

在第三節(jié)贈姬篇中，燕姬對荊軻說：“妾乃太子贈給先生的禮物，送給別人的東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從現(xiàn)在起，您就是我的主人了。”燕姬在說這兩句話時完全沒有流露出不滿抱怨之意，反而給人一種從容淡定的大氣之感。也許是因為經(jīng)歷了多次的“轉(zhuǎn)送”，所以當面對此種情況時，燕姬已經(jīng)習慣于泰然處之；又也許是因為燕姬對未來已經(jīng)有了胸有成竹的預知，所以她能超然脫俗地面對荊軻。

更令我們驚嘆而欽佩的是燕姬在用自己獨特的視角講述完后聶政的故事后，意味深長而又發(fā)人深省地說出：“也許開始了新一輪俠客故事的，還是一個女人。”一個平凡的女子有何膽量與能力說出這句驚人的話呢？燕姬非比尋常，她的身子里、靈魂里處處充滿了睿智、自信與霸氣。在燕姬心中，也許她是渴望能夠大展宏圖，有所作為的，所以那個能“開始新一輪俠客故事”的女人正是暗指燕姬自己。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能讓我們感受到燕姬豐富的人生閱歷與敏銳的政治視角，真可謂奇女子也。

不僅如此，燕姬的高深莫測，在第六節(jié)斷袖篇中更是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燕姬料事如神地預測出秦王將來會做的輝煌業(yè)績與壯舉，并以此來勸說荊軻不要刺死秦王，因為她認為“你能殺而沒殺眼下的秦王，他是配角，你是主角。”如果燕姬平凡無奇，她怎么可能正確地預知未來呢？燕姬思想與當時社會中其他人的思想是完全不同的，她清醒而冷靜，能用長遠的眼光看待事物的發(fā)展。她一步步地預測未來，而劇情也正朝著她的預測發(fā)展，我們根本無法捉摸她的思想，但我們總能被她折服。

其實，燕姬才是這部戲劇的主角，她理智、更懂得思考，她睿智、更超然脫俗。

2、對男性世界的洞穿及掌控

法國啟蒙思想家狄德羅認為“人物的性格要根據(jù)他們的處境來決定”，燕姬這一典型人物的性格也離不開她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燕姬在四個不同的男人世界中生活過，她風情萬種，與故鄉(xiāng)的羊倌、秦王、燕太子丹、荊軻四個男人都有過感情，盡管她像一件禮物一樣，曾被秦王拆散了與羊倌的愛情，被厭倦了的秦王轉(zhuǎn)送給太子丹，又被太子丹為了救國的名義，贈送給即將刺殺秦王的荊軻。

身處亂世，燕姬的性格也隨之變得混亂復雜，而清晰不減的卻恰恰是這種在亂世中豐富的情感經(jīng)歷，這使得燕姬的內(nèi)心世界高深莫測，對人世間的情情愛愛有著獨特別樣的看法，恰恰是與四個不同男人的交往，使得她洞察了男性對性欲的追求與渴望，更懂得利用男性的心理來“先發(fā)制人”，成功引誘他們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燕姬清楚而深刻地知道當時社會中渴望成名的風氣，尤其了解那些所謂俠士的虛偽，種種這些都讓她輕蔑地嘲笑男性世界，可她的嘲笑又是顯得如此居高臨下而又不露于色。

3、對田園的歸屬感，心靈深處尚存感情與天真

即使莫言曾說他筆下的燕姬是一個“對人生對權(quán)力對榮耀有不是深刻而是絕望的認識的女人”，即使莫言盡力把燕姬塑造成一個超凡脫俗的高人，但在《我們的荊軻》這部劇本中，燕姬并不全然如此，在她的心靈深處，還有著對田園歸屬感的憧憬，尚存有真摯的感情與天真。

燕姬說：“如果你將我追上……”

荊軻說：“那就是范蠡和西施的故事了。”

燕姬說：“接下來呢？”

荊軻說：“男耕女織，生兒育女。”

從燕姬與荊軻的曖昧對話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即使飽經(jīng)滄桑，燕姬的內(nèi)心仍懷有小女子對愛情的渴望，燕姬心中對男耕女織的鄉(xiāng)村生活還是充滿期待的，即使社會充滿著爭名奪利的氣息，她始終渴望擁有平凡幸福的生活。

燕姬和荊軻在臨死之前都用盡全身的力氣表達出對西施范蠡幸福生活的向往，他們的遺言正毫無顧忌地把他們的愛情公諸于世。俠義之士有情，睿智女子亦有情。我們不排除燕姬在第一眼與荊軻相見時就已經(jīng)傾心于他，亦不排除燕姬極力勸說荊軻不要刺死秦王是為了保全荊軻的性命，更不排除燕姬刨根究底質(zhì)問荊軻刺秦的目的是為了使其放棄成名的想法從而與她回歸田園生活。

因為自古以來，家在女子心中始終占據(jù)了重要地位，燕姬何嘗不是？她把荊軻從夢中喚醒，使他明白人生的真正意義。在她心中，個體生命比國家事業(yè)更為重要，她不在乎是否成名，只希望荊軻能像范蠡那般急流勇退，只渴望擁有范蠡與西施那般恬靜的田園愛情。

三、燕姬的象征意義

文學作品常常運用象征的手法，象征可以使文章立意高遠，含蓄深刻。恰當?shù)剡\用象征手法，可以將某些比較抽象的精神品質(zhì)化為具體的可以感知的形象，從而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賦予文章以深意，從而給讀者留下咀嚼回味的余地。《我們的荊軻》中，燕姬正是一個象征性的人物。

1、燕姬是清醒的荊軻

莫言曾經(jīng)說過：“我的作品里經(jīng)常是女性很偉大，男人反而有些窩窩囊囊的。我一直覺得，男人負責打江山，而女人負責收拾江山，關(guān)鍵時刻，女人比男人更堅韌，更給力”。作為劇中唯一的女性，燕姬成為了最大的情節(jié)推動者，因為她代表著清醒的荊軻。

在第六節(jié)斷袖篇中，當燕姬為荊軻指明如何才能利用不屬于他自己的這條命為他撈取更大的名聲后，她胸有成竹地說：“其實我的意思，早就存在于你的心中”。無可否認，燕姬正是清醒的荊軻，她洞察了荊軻最真實的想法，在荊軻迷途不清的時候果斷點醒了他，讓他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

這只是第一步，荊軻還不夠清醒，他不敢承認甚至不知道自己刺殺秦王的真正目的，而這一切，燕姬都清楚地知道。燕姬步步逼問，荊軻的每一次回答都被她加以質(zhì)疑與剖析。最后她精辟地指出：荊軻之所以刺秦，并不是出于對天下蒼生或死去冤魂的悲憫，也不是站在諸侯的立場來對抗秦國，更不是為了報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而只不過是為了所謂俠士的榮譽——“你們這些所謂的俠士，其實是一些沒有是非、沒有靈魂、仗匹夫之勇沽名釣譽的可憐蟲”。荊軻沒有否認，沒有反駁，因為他自身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刺殺秦王的目的是荒誕可笑的，只是他恥于宣告天下，就為了所謂的俠士尊嚴。

荊軻不得不承認燕姬是自己的鏡子，他對燕姬說：“從你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荊軻是清醒的，但其實他一直是處在清醒與不清醒的交界狀態(tài)，燕姬的存在正是他清醒的內(nèi)心世界的存在。但很可悲，荊軻清醒得不夠徹底，始終在“出世”與“入世”中徘徊，因此他不清醒地殺了清醒的自己——燕姬。

當荊軻略微清醒時，他又為自己錯殺燕姬感到悲痛欲絕，在前往秦國之前，他在等高人赴約，其實就是在乞求燕姬原諒自己。在荊軻的悔悟中，我們可以知道，燕姬正是清醒的荊軻的化身，她循循善誘地點破荊軻的癡迷，使他懂得人生的意義，將他從夢中喚醒，讓他對田園安逸而舒適的生活充滿期待。正因為她的逝去，荊軻再次陷入了不清醒的狀態(tài)，并感到刺殺秦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不清醒的荊軻最終徹底走上了迷途。

2、燕姬是莫言表達對歷史思考的代言人

《我們的荊軻》中的燕姬在歷史上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可以說是史無其人，更無她在劇中的種種行為。而歷史上的荊軻刺秦王何以功敗垂成，又始終是一個令后人難以猜詳?shù)那Ч胖i，也給今人的再創(chuàng)造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因此，莫言在基于對歷史的重新解讀上特地創(chuàng)作了燕姬這一關(guān)鍵人物，賦予她神秘的身份與復雜的性格，借她與荊軻激烈交鋒的對話來表現(xiàn)莫言自己對歷史的思考、對荊軻刺秦王的歷史評判和道德評判。在莫言筆下，燕姬這一奇女子深深影響了荊軻，進而改寫了歷史。

莫言在接受采訪時曾說過，劇中的燕姬是“一個復雜的、飽經(jīng)滄桑的、見過真正的大場面、伺候過真正的大人物、對人生對權(quán)力對榮耀有不是深刻而是絕望的認識的女人”。其實莫言正是這類人，而燕姬正是莫言表達對歷史思考的代言人。莫言用代言人的方式借用燕姬來說明荊軻刺秦王這個劇中之戲的意義：批判諷刺了當時禮崩樂壞的社會中盲目追求出名的人，更是抨擊了虛偽的俠士精神。

所以，盡管燕姬是一個憑空虛構(gòu)的人物，但就《我們的荊軻》這出戲而言，燕姬的重要性已經(jīng)超出了包括荊軻在內(nèi)的所有角色。這也與莫言其他作品中對女性的態(tài)度相一致。莫言曾坦言自己是女性崇拜者，他的作品給人一種“女性至上”的感覺，他以一種欣賞、熱愛的態(tài)度去描寫她們。因為在莫言筆下，燕姬就是神一般撲朔迷離的存在，因此在《我們的荊軻》中，荊軻等人儼然成了配角，作為莫言發(fā)表對歷史思考的代言人——燕姬才是真正的主角。

文學典型的藝術(shù)魅力，應當是來自性格的一種生命的魅力。這種“生命的魅力”，首先在于典型人物的生命所呈現(xiàn)的斑斕色彩，即性格側(cè)面的豐富多彩。身份破朔迷離、性格復雜多樣又身兼兩種象征意義，在《我們的荊軻》中，這樣的燕姬——典型而復雜，正如戰(zhàn)國時代的諸侯爭霸典型而復雜一般，這也正拓展了她的生命張力。對個人而言，燕姬告訴我們應該直面真我，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始終不忘初心；對人生而言，燕姬讓我們知道，我們必須認清自己心中所想，不貪慕虛榮，真正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對社會而言，從燕姬對社會的批判中，我們知道，成名之風一旦在社會上彌漫，那么它帶來的危害是可怕的，人人都有可能為了成名而成名，很難做出真正有利于促進社會發(fā)展的事情。

通過走進燕姬的精神世界，我們更加清楚地了解了燕姬的形象特征。我們沒有理由拒絕堅守自我，我們極其渴望滿足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我們更希望生活在健康、積極、幸福的社會中，因而，我們同情燕姬的曲折命運，我們悲嘆一位絕世睿智佳人的逝去，我們更珍惜燕姬帶給我們的感悟。

【參考文獻】

[1]童慶炳. 文學理論教程（第四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11

[2]張海明. 莫言《我們的荊軻》人物三題[J]. 戲劇文學，2011，12：20-23.

[3]王蘋. 女性王國在莫言歷史劇中的延續(xù)[N]. 文藝報，2013-08-05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