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田的阿吉

史小杰

下田的旅游業幾乎全以“黑船開國”為主題：火車站的入口被設計成幾艘黑船，商店里零售的是黑船名目的點心，下水道蓋上亦雕著黑船的模樣。江戶時代末期，美國海軍將軍佩里率領4艘軍艦來訪，于浦賀海面排開，要與日本當時掌權的德川幕府商談開國問題。這就是史學家所謂“黑船來航”。它被視作現代化的開始，被迫打開國門的史實被刻意淡忘，反復強調的是日美之間的盟約與隨之帶來的和平共存。

如果只是這樣，一切未免過于美好。回車站的路上經過寶福寺，寺的邊上有一座并不顯眼的紀念館，紀念的乃是當時一位孤苦的女性——唐人阿吉。有研究者認為她就是歌劇《蝴蝶夫人》的原型。

阿吉本人留下來的頭像只有一張。畫里年輕的阿吉清秀美麗，深邃的眼神無故帶著淡淡的憂郁。所謂“唐人”，并非指中國人，而是江戶時代日本民眾對所有外國人籠統的稱呼。“外國人阿吉”，這樣的稱呼包含了多少輕蔑，大概只有身處那個時代的阿吉自己清楚。

《下田條約》簽訂不久，美國人哈里斯被任命為第一任駐日領事，而那時年輕的阿吉是河津地區最美麗的藝伎，并與在官衙任職的鶴松相戀。幕府官員為了拉攏哈里斯，派人游說阿吉想讓她侍奉異域來的外交官。為了戀人的前程以及官員口中的民族大義，阿吉乘著小轎被抬著送入當時被征用為美領事館的下田玉泉寺。

阿吉在玉泉寺期間發生過什么有所爭議。因有記載哈里斯本人是虔誠的清教徒，終生未娶，所以傳說中納阿吉為妾的情節真偽不為人知。但阿吉本人遭受了民眾歧視侮辱卻是不爭的事實。哈里斯幾年后離任并未帶走阿吉。阿吉只得先后以繼續當藝伎和替人梳理發髻為生，但每有好事之人揭穿阿吉的往事，顧客便如同遭遇了喪門星一般遠離。阿吉的小店門可羅雀，最終只得閉門結業。

或許是命運使然，失意的阿吉此時再次遇到昔日的戀人鶴松。鶴松不計前嫌與阿吉結為夫婦。破鏡重圓似乎會預示著一個圓滿的結局。然而不知道是因為心存芥蒂還是人言可畏，抑或只是緣分已盡，兩人幾年后再度勞燕分飛。其后阿吉嘗試自己開店為生，卻都因為服侍外國人的往事被揭穿屢屢碰壁，只能終日買醉。

故事的最后，年老的阿吉終于在一個雨夜醉酒墜水而亡。家族墓園拒絕接受她的尸體，旁人也因為迷信她是不祥之人唯恐避之不及。暴尸幾天后，寶福寺的主持恰巧路過，好心將阿吉運到寺里火化并簡單安葬。離寶福寺不遠的稻田寺有阿吉的戀人鶴松的墓。精致的木牌同樣標明這是下田市的文化遺產并簡單講述了鶴松的一生。真實世界里各種坎坷心酸未免被時間沖刷成幾句簡短干枯的文字，像被秋天擠干水分的落葉，無聲地在風中飄揚。

下田車站旁的廣場上豎立著巨大的標牌，聲明第76屆黑船祭不久又將開始。這是這里一年一度盛大的節日，整個城市不分男女老少，狂歡三天以示慶祝。屆時各種隊伍會游行在插滿日美兩國國旗的街道上共祝世代和平，紀念閉關鎖國愚昧時代的結束。然而或許言不由衷掩飾出的友好姿態、以此為賣點的旅游資源，都不如幾個普通人的事跡說得真切。

（歐陽鳳薦自《三聯生活周刊》）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