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入者

金面佛

郭偉值夜班時接到了一通舉報電話：新華家園某別墅有人聚眾吸毒淫亂。城市已眠，被點名的獨棟別墅卻是燈火通明。郭偉帶隊悄悄潛入，酒池肉林，到處是癲狂的舞者和赤身裸體的男女。

“警察臨檢，統(tǒng)統(tǒng)抱頭到墻邊蹲下！”別墅大燈打開了，明亮的燈光下，郭偉訝然地發(fā)現(xiàn)其中面色緋紅、一絲不掛的年輕女人是時下風頭最勁的玉女小天后白瑩。現(xiàn)場一片騷亂，有人發(fā)出驚叫，還有人試圖突圍逃跑。警察分兵奔赴別墅各處控制場面，郭偉跟同事迅速追上企圖逃跑者。

“砰！”樓上突然傳來玻璃碎裂聲，不好！有人要跳窗而逃。郭偉與同事對望一眼，趕緊奔上樓去。房門緊鎖，郭偉硬生生將門踹開后還沒來得及查看，下面就傳來驚呼：“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房間里不見人影，碎裂的玻璃撒在地毯上，丟棄在地的注射器針頭上還沾著血跡。郭偉從破了個大洞的窗戶往外看，慘白的路燈下，一位約摸三四十歲的男人后腦勺著地，殷紅的鮮血從染成黃色的頭發(fā)后慢慢滲出。

忽然響起一連串的快門聲，舉著相機的男人滿臉亢奮，嘴里喋喋不休：“白瑩吸毒淫亂，郝峰跳窗身亡。頭條，絕對的頭條！”

郭偉皺起了眉，哪里來的記者？警察趕緊將現(xiàn)場圍住。救護車很快趕到，墜樓男子尚有一口氣在，被扣上了氧氣面罩抬上車去。而那個記者也趁機溜了。

警方很快將人數(shù)清點完畢，押著嫌疑人一個個上警車。快要結束時，郭偉愣了一下，看著熟悉的面孔失聲道：“是你？隊長。”

這人是郭偉當特種兵時的隊長陳林，當年郭偉可算的上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退伍后，兩人都進了警察系統(tǒng)。兩年前，陳林因為不滿意上面提拔時偏袒有背景的同事，憤而辭職，改行做生意去了。此后郭偉就一直沒見過陳林。

陳林微微一怔，笑著點點頭：“小郭子，想不到咱倆居然在這里碰上了。”郭偉興奮起來，他剛想問陳林怎么會在這里，聯(lián)絡器響了，跟車的同事告訴他：郝峰沒能堅持到醫(yī)院，在救護車上就斷了氣。尸檢報告顯示，郝峰生前注射毒品過量，后腦著地時腦干受損，呼吸中樞抑制，死亡原因是呼吸衰竭。

郝峰是個過氣音樂人，上世紀90年代曾紅極一時，現(xiàn)在就靠著幾首舊歌商演走穴混飯吃。這么個不得志的三流明星居然也能住得起這么一棟豪宅。這次性愛毒品派對也是他組織的，現(xiàn)場所有毒品都由他免費提供。此人之所以這么豪氣，是因為他的另一個身份，他是圈里隱藏頗深的掮客，半數(shù)以上上檔次的淫媒飯局都是他組織的。

經(jīng)濟組的同事恨不得將刑警隊上下抽筋剝皮，他們已經(jīng)盯了這個郝峰足有小半年，就等著收網(wǎng)順藤摸瓜將他上面的人拎出來。郝峰一死，這條線全斷了。

這么多糟心的事情里頭，唯一一件還能算得上讓郭偉寬慰的是，陳林的尿檢結果為陰性，他沒有吸毒。

“怎么，你還真以為我有那嗜好？”陳林哭笑不得地看著他。

郭偉親自送他出的警察局，問：“隊長，你現(xiàn)在究竟做什么生意啊？怎么一走就是兩年，一點消息都沒有。”陳林皺起了眉，神情嚴肅：“不該問的別問。”

郭偉無奈，只能幫他攔好出租車，目送他離開。

陳林一上車就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撲克臉：“去華法大廈。”

儀態(tài)萬千的中年女人愜意地靠在高級皮質轉椅上，似笑非笑地看著端坐在自己對面的精干男子：“陳隊長，辛苦了。但我有一事想要請教。那天夜里，究竟是誰透露的口風，怎么會引來警察？”陳林冷冷地說：“李總，我們說好的，人我負責處理，辦法由我定。”

女人一時間被駭?shù)貌坏脛訌棥ｊ惲謪s突然卸了殺氣，聲音重新恢復了懶洋洋的腔調：“郝峰命中該絕，老天爺要收他，不需要任何人動手罷了。”他將手一攤，一個小小的U盤立在掌心;手一握，再重新張開時，掌心只剩下粉末。

案發(fā)后，警方還沒有發(fā)布案情公告，八卦雜志先聲奪人，聚眾淫亂和藝人跳樓案被炒得沸沸揚揚。

警局領導大怒，憑借這篇報道一時風頭無兩的張記者被警方請來協(xié)助調查。對郭偉關于他究竟從何處得到線報去拍照的詢問，他反復強調新聞自由。郭偉的拳頭攥得“咯咯”響。郝峰的特殊身份提示了警方另一個可能，郭偉接到的舉報電話很有可能并非是普通群眾舉報，而是有人借機殺人滅口！

張記者輕蔑冷笑道：“這年頭干哪行沒有線人？你以為就你們警方有臥底？我們媒體也有深喉！”

郭偉臉色大變。郝峰被經(jīng)濟組盯上的事在警局內(nèi)部也只是有限的幾個人知道，如果目標是沖著郝峰去的，那么這就意味著警局內(nèi)部很可能有內(nèi)鬼！

張記者死活不肯松口透露線報來源，警方只得放人。郭偉化裝后悄悄跟上他，企圖從他日常接觸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結果這個張記者就是標準的狗仔隊，24小時無休跟拍明星丑聞，幾天下來，郭偉覺得比當年在特種部隊時還累。

就在郭偉快要忍無可忍時，張記者出事了。當時張記者正一邊過馬路一邊眉飛色舞地打電話，郭偉戴著鴨舌帽尾隨其身后。突然他后斜方一輛銀色雪佛蘭忽地朝他沖過去。郭偉跟張記者之間隔著一個安全島，就在他干著急時，橫空里跳出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他以快到詭異的速度從紅綠燈后面沖出來護著張記者滾到了馬路旁的安全地帶。

郭偉趕緊跑過去扶起兩人，欣喜地看著馬路英雄：“隊長，幸虧有你在。”陳林的手肘擦破了一塊皮，他看著郭偉的目光并不帶多少熱度：“路過而已，總不能真看著人死在我面前。”

雪佛蘭沖到了安全島上，司機沒來得及下車就被交警攔下了。肇事司機否認蓄意，辯解稱自己加班太久，疲勞駕駛才導致沒有看清楚交通狀況。

張記者驚魂未定，看著肇事司機半天才發(fā)怒道：“回去告訴白瑩那個臭娘兒們，自己屁股揩不干凈，不是我拍到也會有別人拍到。有本事就別當了婊子還立牌坊！”

經(jīng)過這起車禍之后，郭偉再詢問張記者線索，他就配合多了。他帶郭偉找到了興哥，白瑩的前經(jīng)紀人。半年前白瑩在興哥的運作下瞞著自家經(jīng)紀公司星輝娛樂，接拍了藍色影音投資的巨作《商學院》，并因此獲得亞洲新人獎。“結果這上不了臺面的東西過河拆橋，搭上藍色影音后就成立了個人工作室，一腳將我踢開。人是我?guī)У模裁春诹衔也恢溃课乙慌聦⑺缴罨靵y的消息透露給了張記者，準備給她點顏色瞧瞧：我能捧她上云端，就能讓她墜入十八層地獄！”興哥看著文質彬彬的，最后一句話陰森的卻讓郭偉不寒而栗。

郭偉問：“所以你一方面將線索捅給記者，一方面又打電話給警方舉報？”興哥搖搖頭：“記者的消息是我透露的，但我真沒報警。”那位神秘舉報人的面孔又重新隱藏到了迷霧下。

郭偉調出當夜報警錄音反復聽，聲音經(jīng)過了處理，聽不出來特點。追查號碼顯示，舉報者用的是一張臨時卡，根本沒有身份信息。

郭偉回到郝峰跳樓的別墅，站在窗前，從他的位置一眼就可以看見郝峰落地的區(qū)域，那里蹲著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仿佛意識到郭偉的目光，他抬起了頭，是陳林。

郭偉走到了他身邊：“隊長，你在看什么？”

“沒什么，只是有些感慨。郝峰這人，還算講義氣，沒想到我第一次到他家，就碰上他跳樓。”陳林嘆了口氣，“對了，那個張記者怎么樣了？這是得罪了多大的來頭，竟然要撞死他？”

郭偉也覺得司機是蓄意謀殺，但沒有證據(jù)證明背后還有陰謀，司機也沒造成嚴重后果，最后這個交通事故被交警隊罰款扣分了結。

張記者在車禍中膝蓋撞到了水泥臺，骨裂了，暫時住進了醫(yī)院。郭偉去看他，順便告知了警方調查結果，隨手開了病房的電視，正好在放娛樂新聞：因為女主角白瑩涉毒被拘，藍色影音投資的巨作《商學院》上映遙遙無期。

張記者笑了：“誰眼睛瞎了用這么個人賤心毒的賤貨，自作孽不可活吧，藍色影音股票跌得跟跳樓一樣。”郭偉心中一動：“藍色影音倒霉，誰最高興？”

張記者隨手一指電視熒幕，剛好新聞切換到對星輝娛樂總裁的報道：“當然是他了。白瑩叛變到死對頭公司。這下好了，死對頭跟叛徒都倒霉了。”

郭偉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深夜，郭偉還在反復傾聽舉報電話錄音。突然他靈機一動，在網(wǎng)上搜出了星輝娛樂總裁的采訪音頻。而后將兩段聲音的聲紋用專業(yè)軟件分析出來，當夜將消息捅給警方的果然是星輝娛樂的總裁。

郭偉興奮不已，他連夜寫結案報告，準備明天一早交給領導。就在他在電腦屏幕上點擊保存符號時，手機突然響了。張記者恐懼的聲音響起：“郭警官，救我！”

郭偉追問他的地址，一面通知值班同事，一面朝張記者的方向奔去。見了面后，張記者說，他跟拍一位當紅小生，成功拿下照片后準備回家，卻在半路上就被人盯上了。

郭偉忍不住罵道：“你拍了人家隱私，人家能不跟你急嗎？”

“不是的。”張記者瑟縮地躲在郭偉身后，“他們有槍，差點就崩在我身上了。”郭偉神色一變，這是明目張膽地殺人滅口，看來此事不簡單！一時間，他背上全是汗，咬牙切齒地逼問張記者：“你究竟知道了什么？”張記者面色發(fā)白：“不會吧，不至于吧。”轉而他反應過來，一口咬定他不知道。

郭偉還想追問，地面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他沒來得及去警局取槍，張記者第一次被人拿著真槍追殺，渾身劇烈的顫抖引起了殺手的注意。就在郭偉無奈準備硬著頭皮上時，他耳旁一熱，有人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寫下：跟我走。

郭偉一震，他沒有時間去考慮陳林為什么會在此刻出現(xiàn)，拉著張記者就跟在陳林身后小心翼翼地往小巷子里頭鉆。可惜張記者不比他們，不小心撞到墻上發(fā)出的聲響還是將追兵引來了。

“我斷后，帶他走！”陳林猛地一推郭偉，而后隨手抓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朝槍手的方向沖了去。郭偉無暇多想，兩人一路狂奔回張記者家中：“你手里到底有什么？趕緊拿出來交給警方，否則你小子連具全尸都落不下。”

張記者被嚇蒙了，喃喃自語：“沒理由啊。我自己也就看了一遍，壓根就沒跟人說過。”他在郭偉的催促下取出一個U盤，是當夜拍郝峰跳樓時無意間被他踩在腳下的。他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口袋里U盤掉出來了，揣回兜里了。等閑下來插電腦里一看，竟然是大量的淫穢視頻。女主角大多是明星模特，男主角他就不清楚了，反正年紀都不小了。他直覺不對，沒敢看完。

郭偉卻認出了視頻的男主角，基本都是本省政界要人，其中還有兩位是副部級的高官。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張記者趕緊給陳林開了門。郭偉將筆記本電腦合上，轉頭皺眉看他：“臉上全是血。”

“沒事。基本上都是他們的血。”陳林不以為意地抹了把臉，等他從洗手間出來時，發(fā)現(xiàn)張記者家里已經(jīng)站滿了警察。

郭偉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陳林，你涉嫌謀殺中國籍男子郝峰，請你回去協(xié)助調查。”張記者五雷轟頂：“這是怎么回事啊？陳先生是好人，他救過我好幾次。”

郭偉嘆了口氣，將U盤從電腦拔下：“那是因為他還沒從你口里套出它的下落。從現(xiàn)在起，直到案件調查清楚，你都得接受警方24小時保護。”

審訊室里，郭偉木然地看著自己昔日的上級跟兄長。

“當日你去找郝峰不是為了談生意，而是要找他拿證據(jù)。郝峰給大佬搭橋從事權色交易，手上留下了證據(jù)，這證據(jù)就是他的護身符，也是你老板的催命符。你逼迫郝峰不成，于是給他注射了大劑量毒品，準備殺人滅口。結果當時恰逢警方掃毒，你怕郝峰被救，索性破窗將他扔下。而后你躲在墻上的空調外機上，等我查看完出去以后再次悄悄潛回別墅。因為當日參加派對的人都核驗過身份，你無端失蹤會引起別人懷疑。郝峰死前沒有交出證據(jù)，命案發(fā)生后你返回別墅周邊就是為了尋找這份證據(jù)。張記者兩次遇險你都出現(xiàn)不是巧合，而是你一直都跟著，為的就是趁機接近他，好拿到證據(jù)。”

陳林從容不迫：“郭警官，警察辦案是要講證據(jù)的。”

“天網(wǎng)恢恢，你以為你手段高超就沒有罪證了嗎？郝峰的衣服有抓破的痕跡，而他上樓前還衣冠楚楚。這就證明他跳樓時身邊有人，空調的外機上有人蹲坐時留下的痕跡。是的，這些不足以證明你就是兇手。但是，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郭偉取出一卷磁帶放進錄音機，沙沙的窸窣聲之后，是陳林跟郝峰的聲音。

“你老實把東西交出來，我保你沒事。”

“哈哈哈，保我沒事？陳林，你他媽的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你算老幾？不過是李莉的一條狗！”

而后是纏斗的聲音，郝峰試圖說什么卻好像被捂住了嘴巴，只能發(fā)出“嗚嗚”聲。遠遠地，“警察來了！”，“砰”的玻璃碎裂聲，重物高空落地聲，尖叫聲……

磁帶停下了。郭偉面無表情地看著陳林：“你只知道他是個掮客，卻忘了他是個音樂人。他一直試圖寫出能超越過往的音樂作品。所以他24小時收錄自己生活的聲音，奢望能找到靈感。”陳林沉默了半晌，垂下了眼睛：“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何必再問。”

“為什么？隊長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原因你不也知道了嗎？”陳林嘆了口氣，“我有個家勢顯赫的未婚妻，如果那些照片被寄給我未來的岳丈，我就沒有翻身機會了……”

郭偉請了長假散心，等休完假回警察局報到，他發(fā)現(xiàn)整個城市都地震了。華林老總李莉以金錢跟女色為籌碼，通過腐蝕拉攏大小官員，建立起自己的商業(yè)帝國，瘋狂吞噬國家資產(chǎn)。吸毒跳樓身亡的藝人郝峰身前留下的證據(jù)成了這場反腐風暴的導火索。

郭偉借閱了所有他能看到的宗卷，始終沒有看到關于陳林的只言片語。作為郝峰跳樓案的關鍵人物，居然沒有留下任何記錄？而當時郭偉看到的陳林艷照，經(jīng)過信息部的同事鑒定，居然都是PS照，上面陳林的臉是移花接木的結果！

半年后，郭偉進京參加一個部里的表彰大會，竟發(fā)現(xiàn)陳林坐在表彰席上。在主持人故意隱去具體情況的介紹下，郭偉還是拼湊出了陳林離開警隊后的人生軌跡：他故意接近李莉，成功打入核心集團，最終成功搗毀了這個貪腐集團……

“當年上頭找到我，我借著升職的事情順理成章地辭職了。郝峰的視頻是李莉讓拍的，結果他自己留了份當靠山。李莉一怒之下命令我滅口。當天晚上我找到他，勸他向警方自首。李莉疑心重，在我鞋子里裝竊聽器。我只能故意在嘴上敷衍，暗地里試圖跟郝峰用手在玻璃上寫字溝通。結果郝峰毒癮犯了，注射完毒品以后就情緒不正常。外面人喊警察來了，刺激到了他，他突然破窗跳樓了。他動作太快太猛，我沒能拽住。我怕當時說不清楚壞事，索性跟著往外跳，躲在墻上的空調外機上。李莉一直想找回郝峰手上的證據(jù)，后來她懷疑到張記者身上，派人設計追殺，我只好跟著。”

郭偉羞愧地低下了頭：“隊長，那你當時怎么不說清楚，還被我拷了。”陳林大笑：“外面殺手都拿槍追了，我不躲到警察局還能去哪里？那個U盤里的東西，我是故意讓你看見的。”

郭偉崇拜地看著自己的隊長，仿佛又回到了在演練場上揮灑汗水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