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仙

佟婕

西江堤畔高處有個瓶隱巷，民風樸實，夜不閉戶。

這一年，有個五十幾歲的花草匠人來到瓶隱巷。他租賃了一處庭院很大的舊宅，搬來花盆和幼苗，開始悉心培育諸如海棠、月季、茉莉類的花，又栽了幾十株石榴、佛手柑、柑橘的小樹，準備養到過年時候就拿到粵西花市上去賣。

頭一年，他拿到市面上的花和樹就全賣光了，著實小賺了一筆銀子，第二年，他仍住在瓶隱巷。

巷子里一個叫阿晉的年輕人，平時雖游手好閑，但也特別喜歡花草植物，因此常到匠人家中拜訪。

這年深秋，已是柑子成熟的季節，阿晉又到匠人家閑坐，看到院子里幾棵柑樹掛滿了黃綠果子，十分艷羨。匠人便笑說他可以隨便摘些來吃，但是當中最高的兩棵樹的果子不能摘，尤其是那高處各有一個異常碩大的果實，更是不能碰。

阿晉只當他吝嗇那兩個好果子，就故意作勢非要去摘不可，匠人執拗不過，只好說：“你年輕人不懂，種樹的人，也得求神庇佑，這兩棵也不是一般的柑樹，是供的樹神，那兩個最大的柑子里，就是柑仙的屋子。”

阿晉不信：“什么是柑仙？”

“就是庇佑栽種這一園子里的花草果木，都能應時開花成材的樹神仙啊。”匠人真有點不高興了，點起一桿煙斗坐到樹下“吧嗒吧嗒”抽起來。

阿晉自討沒趣，臨走時，他趁匠人不注意，在那兩棵樹神的樹上擰下一個柑子來，回家的路上，他邊走邊剝開吃，果然十分多汁清甜又沒核，比外面賣的好吃數倍。

這天夜里，阿晉做了個怪夢，夢中，他去到一個柑橘果園，陽光明媚，照見滿樹的金黃掛果;園中草青的空地上，有一群衣著金黃錦衣的十歲左右孩子在歡鬧地玩捉迷藏。阿晉莫明其妙地踱進來，卻突然脖領子被人一拽：“哪兒來的毛賊？”“賊？”阿晉云里霧里，轉眼一看，竟是一個雙手叉腰、滿面怒容的黃衣少女站在那兒。

阿晉指指自己：“我？”

“除了你還有誰，你是不是吃了我們家的柑子？”少女嗔怒的樣子，一雙柳眉倒豎，兩邊面頰緋紅，卻顯得十分嬌俏可愛。

“柑子？”阿晉想了想，“白天好像在種花師傅那兒摘過一個吃，怎么了？”

“果然就是你這個毛賊，哼！”少女說時，就伸手在阿晉的額角上用拇指和中指“崩”地彈了他一記，阿晉吃疼，趕緊用手捂住額角，剛想開罵：“你這女子怎么……”半句話沒說完，就睜開眼，自己還好好躺在自家床上，原來是做夢。

摸摸自己的額角，還覺得又痛又癢，阿晉看天沒亮，也就不把夢境放在心上，翻過身繼續睡去。

誰知第二天起來，離奇的事情發生了！阿晉的額角竟長了一個鼓包，起初就像蚊子叮咬腫起的那么大，摸著有點脹疼但人也不覺得特別難受，再過半日，那包竟腫到鵪鶉蛋大小，阿晉的家里人都認為他是生了毒瘡，便一致攛掇他去找大夫看看。

阿晉去到鄉里的大夫家，大夫查看半天，問了一些近日的飲食或去過哪里的問題，阿晉也說不出所以然，突然想起昨天夜里的夢，只得說昨夜夢里被人用手彈了一下，難道也會長包？大夫搖頭，只能判斷或許是夜里睡著時被什么毒蟲爬過，所以才生的瘡包，便開了一些祛熱解毒的藥貼，讓他貼上。

然而阿晉在之后的幾天里，額上的鼓包越來越大，已經長到一顆柑子大小，雖然仍舊是沒有其他不適，但出門的話也得戴笠帽遮掩而羞于見人，于是又到大夫家里復診，大夫別無它法，只能繼續給些貼藥。就在二人談論這件事時，門外正好路過一個算命的人，看到阿晉走出來，便訝異地上前指著他的頭問：“你在哪兒碰到的這個妖邪？”

阿晉一聽這算命人的話對景，趕緊拉著他到一邊，把自己吃柑子并做怪夢的始末說給他聽。

算命人頷首道：“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養著樹神幫助培育花草，但一般的樹神能力有限，所以他有時就要故意透露給好奇的人聽，等這些人去偷吃樹神的果子，樹神就可以變幻小伎倆在你的體內放入樹種，并借由吸收人的精血增強力量，你頭上的樹種已經生根發芽，但幼苗暫時還小所以不覺得難受，等到樹苗長大，你就會枯竭死去了。”

阿晉嚇得要命，拉住算命人求他救命，算命人就如此這般與他商議篤定，于是第二天晌午，阿晉又跑到花木匠人家中。因為阿晉大致了解匠人的生活習慣，他每日天沒擦亮就會起來開始伺弄那些花木，到了晌午時間，吃一點粥飯就會去睡一個午覺。

這個時間，街上也沒什么人走動，更沒人看到，于是阿晉小心翼翼推開匠人家院子的柴門，走了進去。匠人明顯的鼾聲從屋里傳出，阿晉不作聲地轉到那兩棵柑樹下，屏息靜聽一會兒，果真就如算命人描述的：“你到那樹下，仔細就能聽到樹上柑子發出絲竹樂聲或人的說話聲，瞅準那兩個大柑子摘下來，如果不行，摘一個也罷，我在江邊等你。”

因為樹本身就不太高，阿晉找來幾塊磚疊起來，踩著就很容易夠到那大柑子了，只是手越靠近，頭上的鼓包就猛地脹痛起來，在他的手抓到柑子時，那疼痛已經蔓延到整個頭腦，連耳朵都覺得轟鳴起來，他心里特別害怕樹神要出現什么報復，只得迅速將其中一個大柑子用力扯下，就在這時腦后一聲暴喝：“住手！”

阿晉回頭一看，匠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出來，正好看到他偷摘的一幕，驚得他差點站立不穩就要摔下，還好順勢拽住大把樹枝。他來不及跟匠人說什么，心急之下揣起那個柑子就往園子的另一端跑去。畢竟當地民居園子的圍墻低矮，阿晉用力手撐著墻頭就翻出去了。然后一路狂奔沖到附近的巷子里，七轉八拐地才跑到江邊去找算命人。

算命人在江邊一處平地上，將自己隨身的一個褡褳展開，拿出一把小刀，看阿晉氣喘吁吁地跑來連忙問道：“摘來了？”阿晉上氣不接下氣地從懷里拿出柑子：“嗯，就、就摘到這一個，他人就醒了，不知道會不會追來。”

“不打緊、不打緊。”算命人雙眼冒光地接過果子，拿在手里左右端詳，又放到耳邊傾聽，“沒錯，果然就是這柑仙！”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我這病該如何治好？”阿晉急著追問。

“好，咱就先來治你的病。”算命人拿起準備好的刀，亟不可待地將柑子的皮剖開半片，像打開一個天窗一樣往內里窺看，令人瞠目結舌的情景出現了——柑子里是空的，當中卻坐著兩個一寸長，須眉皆白的老人，他們正在下棋，雖然柑皮被割開一大片，他們也絲毫沒有驚慌的表現，棋局旁邊，又有幾個童子在圍爐燒茶，還有個如米粒大的小狗在跑來跑去。

“這、這是什么？”阿晉恐懼得無以復加，后退一步差點就要癱坐下去，算命人一手攙住他，冷聲道：“不想治病了？”

“啊？”阿晉還沒明白，算命人手中的刀子就朝他臉上揮來，只覺額角一涼，那鼓包表面皮膚就像成熟的果子般發出“噗”的破裂聲，并且從中崩出一個完整的柑子來，就跟他當初偷摘吃掉的那個大小完全相同，阿晉看清眼前的柑子，嚇得“哇哇”驚叫起來。

算命人冷笑：“早就聽老一代江湖前輩說，三十年前有個花草匠人幫助過一位路過的仙人，仙人就把自己剛剛赴王母蟠桃宴會帶出來的兩個柑子給了匠人，只要埋進土里就能生根發芽成樹，園中有這兩棵樹存在，花木都必然旺盛。只是柑仙本身不能吃，即便吃下去，也會從身上某一處再生出來，但是把這小仙放到錢袋或財寶箱子里，就如草木開花結果一般，錢銀和財寶也會生出來的。”

阿晉已經震驚得無以復加，癱坐在地上說不出話，然而就在這時，遠處的花草匠遠遠招手往這邊趕：“住手！住……”

算命人正想將柑子撿起跑走，卻突然聽見柑子里的兩個老人說話，其中一個道：“本以為呆在柑中，能夠好好安靜地下幾盤棋，卻不想還是被愚人摘下。”

另一個道：“還要被貪人看出端倪利用，你不如喊上在那個柑中天地里玩耍的徒子徒孫們，咱一道回商山去吧？”

話音剛落，柑中金光大盛，算命人猶未反應過來，就見一條金角銀鱗的龍從自己袖中一飛沖天，龍身上坐著兩位老人，已變成真人大小，龍尾上還拽著那幾個燒茶童子和狗，與此同時，江岸高處的瓶隱巷上空也出現同樣一條龍，依稀能看到龍背上坐了幾位少女和頑童。

“完了、完了。”跑到近前的花草匠人跌足坐地，指著那算命人道，“你這害人精啊，柑仙只是與我父親約定，百年供養柑樹，柑仙就能保我家花草繁育百年，這才三十年，你就把柑仙氣走啦！”

算命人也是蒙了，呆立在那兒良久，被匠人撕扯著衣領哭打，也不曉得還口。旁邊的阿晉不知何時回過神來，再不管他倆，自己跑了。

這件事瓶隱巷的人都或多或少親眼目睹了，后來人們說起這件事，既嘖嘖稱奇又無不惋惜，至于惋惜的，自然是那柑仙的飛走，還有那無知又貪心的算命人，不知從哪兒聽到的坊間流傳，所以費心算計，到最后卻竹籃打水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