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佛

沙鷗

洛河河畔有座小寺叫刀佛寺。相傳明朝時有位將軍在此悟道，遁入空門，刀佛寺也因此得名，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

最近20多年，雕刻大師陳一峰每隔三年都會為寺里雕刻一尊新佛，而被替換的舊佛就會放入小船，由洛河順流而下，直至漂入大江后沉入水底。取佛祖“舍己為人，福澤大地”之意。當?shù)厝朔Q這一盛典為“洛河祭”，這一特殊的風俗也讓刀佛寺聲名遠播、香客如織。

宋明特意向刑警隊長請了假，專程陪女友李芳前來觀禮。

為了聚集更多的人氣，刀佛寺也恰逢其時地舉辦了知識競賽，比賽項目為辨認寺中各佛像的名稱，勝者將獲得由寺廟住持親自陪同觀禮的機會，榮升刀佛寺的VIP。

這種趣事怎么少得了學霸李芳呢，她一聽就忙拉著宋明去參賽。

第一關是山門殿，雖然僧人早已拿掉了各佛像的銘牌，不過連宋明都知道這座殿左邊供奉密跡金剛，右邊供奉散脂大將，算是有點生僻的常識，自然也難不倒李芳了。她順利過關，不過對手卻淘汰了不少，只剩十幾人。

第二關是天王殿，四大天王雖然各有特色，但一般人不注意，很少能正確說出誰是誰。李芳是學霸，同樣順利過關，對手只剩下一個叫錢萬的中年人。

第三關大雄寶殿才是關鍵。這座殿正中供奉了三尊佛，乃是寺廟常用的“三主尊”布局，這三主尊布局又可分為三種，分別為“三身佛”、“橫三世佛”和“豎三世佛”。幾種佛像在造型上差別不大，有些學問不夠的和尚自己都分不出來。李芳也顯露出了“半吊子”的真實水準，拿不準大雄寶殿中究竟用的是三主尊布局中的哪一種。

眼見一支香就要燃盡，李芳只能選了一個答案，她寫的是“左：盧舍那佛，中：毗盧遮那佛，右：釋迦牟尼”，乃是三主尊布局中的“三身佛”。

錢萬寫的卻是“左：藥師佛，中：釋迦牟尼，右：阿彌陀佛”，乃是三主尊布局中的“橫三世佛”。

最后，住持慧覺判定錢萬勝出。宋明問慧覺：“不知今年洛河祭上要舍身沉水的是哪一尊？”慧覺答道：“乃是左邊這尊藥師佛。”

勝負已分，李芳卻仍有些不服氣，逮住錢萬問道：“大雄寶殿所供佛像明明差別很小，是所有佛像中最難認的，你為什么能答對？”

錢萬卻神秘地一笑，答道：“山人自有妙計。”

李芳雖敗猶榮，也破例成為了寺中的座上賓，得到了陪同慧覺觀禮的機會。

第二天傍晚時分，洛河祭就正式開始了，藥師佛被從蓮座上取了下來，運向河邊，放在小船之上。

一行人再驅車來到下游，等待佛船漂流到此。洛河兩旁的居民大多是忠實的信徒，此時也是人手一只蓮花浮燈放入河中。洛河被映襯得像是天邊的銀河一樣圣潔。

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李芳卻有些意興闌珊。宋明好奇地問道：“有心事？”李芳打馬虎眼敷衍過去了，宋明卻越發(fā)覺得她反常。

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佛船終于漂到了下游。沿岸觀禮的居民先是喝彩陣陣，突然又都停住了，壓抑住某種恐懼的聲音。

隨著佛船越漂越近，宋明也看清了船上的情形，船上的佛像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尸體。

死者叫柳木易，也是在廟里借宿的游客，對外的身份是名商人。從昨天晚上開始，柳木易就失蹤了，廟里的僧人以為他下山去行樂了，沒想到居然陳尸在了這里。洛河鎮(zhèn)的警力不足，只能派人去市區(qū)請人，等到市里來人時，已是午夜時分。

為首的邢隊長把相關人等聚集在一處，粗暴地判斷道：“船是你們這些和尚放下去的，尸體肯定也與你們脫不了干系，來人，把和尚統(tǒng)統(tǒng)都給我?guī)Щ厝ィ　?/p>

宋明見勢不妙，趕緊上前亮明了自己的警察身份，解釋道，船的確是大家放下去的，可放下去時船上還是佛，怎么會想到轉眼就變成死人了呢！

邢隊長聽后，感到有些摸不著頭腦。

第二天天一亮，邢隊長就帶著相關人等沿洛河兩岸溯流而上，展開了地毯式搜查，大放豪言，說要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宋明發(fā)現(xiàn)，李芳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禁感到有些疑惑。

洛河祭當夜，從上游到下游都有沿岸居民圍觀，要動手腳不太可能，只有“小樹林”一段除外。小樹林這段左岸是雜草亂生的樹叢，右岸是灌溉的水稻田，兩邊都不好站人，因此平時也鮮有人在這里觀禮。

一行人弄了條大船溯流到了這里，小樹林盡頭的兩岸間架有一道簡易的拱橋，供偶爾的行人通過。宋明與邢隊長的目光突然灼熱起來，集中在了這橋上。

宋明還未開口，邢隊長已經(jīng)一拍大腿說道：“我明白了，毛病就出在這里。兇手在橋下布置了障礙，擋住了那條佛船。”

宋明微微點頭，橋下的確是一處視線死角，用浮木樹枝等障礙擋住佛船也不難。事發(f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一夜，兇手有足夠的時間處理掉障礙和佛船。但問題又來了，死人船又是怎么出現(xiàn)的呢？擋佛船的障礙可以提前布置，但死人船總不能提前布置，讓它自動出現(xiàn)吧？他也認可邢隊長的判斷，兇手應該就在僧人和廟里游客之中。可是昨夜洛河祭時，相關人等都在，沒人有犯案時間。

宋明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哪想到邢隊長又是一拍大腿：“這還不好解釋嗎？障礙就是死人船！兇手提前把死人船藏在橋下，不但擋住了佛船的去路，還被佛船一撞，自動啟動漂向了下游。”

宋明頓時又傻眼了，這個邢隊長果然不能高看，這種判斷顯然不符合物理常識啊。

船上的謎題暫時無解，警方也只好從尸體下手。在法醫(yī)對尸體進行解剖時，宋明發(fā)現(xiàn)，柳木易的右腳掌只有四只腳趾，缺了一截大腳趾。這又讓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宋明問邢隊長：“你還記不記得‘豫中大盜？”

邢隊長起初一臉疑惑，接著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

十幾年前，河南境內流竄著一撥文物盜賊，他們或偷或騙或造假，非法獲得了不少珍貴文物。當時警局成立了專案組，稱這撥人為“豫中大盜”。后來這撥大盜在犯一個大案時栽了，被一網(wǎng)打盡，其中有一個外號叫“打手”的人逃掉了。據(jù)說當時“打手”借故上廁所，從通風管道里逃脫，沒想到右腳卻卡在了管道的一處凹陷里。他一狠心，砍斷了自己的右腳大腳趾才得以脫身。

不過又有消息說，打手并不是豫中大盜中唯一的漏網(wǎng)之魚，組織里還有一個外號叫“師爺”的，專司模仿造假、出謀劃策，一直藏在背后。正是這位“師爺”通知警方，出賣了自己的同伙，好能獨吞此前的贓物。打手逃出后，對他是恨之入骨。

根據(jù)警方的記錄，打手真名叫楊柳。看柳木易的尊容，恐怕是已經(jīng)整過容了。“楊柳，楊柳。”宋明沉吟了半天，突然豁然開朗，死者叫柳木易，木易不就是楊，這根本就是楊柳的化名。

隨后的指紋比對也證實了他的猜想，但他很快又陷入了沉思，既然死者是個避人不及的逃犯，為什么又會冒險出現(xiàn)在“洛河祭”這么熱鬧的地方呢？

莫非為了復仇？宋明突然想到，能驚動“打手”楊柳的恐怕只有那位陷害他的“師爺”了。楊柳既然出現(xiàn)在了刀佛寺附近，難道師爺藏在刀佛寺里？但如何才能讓他顯形呢？宋明沉思良久，終于心生一計。

第二天，宋明和邢隊長便找到了住持慧覺，讓他把寺里的僧人都集中起來，說警方要采集血液。慧覺疑惑地問道：“為何如此？”

宋明只好解釋說，警方在柳木易的指甲里發(fā)現(xiàn)了不屬于死者的皮屑，恐怕是兇手的。因此要通過血液采集DNA，看看是不是跟寺廟里哪位僧人的DNA相吻合。

聽到對方懷疑到自己的寺廟里，慧覺明顯有些不悅，但還是勉強同意了。半個小時之后，慧覺就聚集了40多名僧人。

“到齊了？”宋明不放心地問道。慧覺點頭道：“全都到齊了。”

宋明聽完卻犯了難，原來，搜集DNA本是“打草驚蛇”之計。警方雖然發(fā)現(xiàn)柳木易死前有跟人扭打的痕跡，但是即便指甲里留有皮屑，也早就被洛河的水沖得無影無蹤了。宋明故意公布這消息，就是想賭兇手不了解刑偵技術，信以為真，做賊心虛地逃掉。

可沒想到所有僧人都到齊了，難道對方已經(jīng)識破了自己的虛張聲勢，還是一開始就想錯了？

宋明心念陡轉，猛地又問道：“游客呢？游客是不是都在？”此時卻聽到人群中有個僧人說道：“錢萬錢施主好像不見了，從今天早上開始就沒露過面。”

宋明恍然大悟，他們想當然認為打手復仇的目標一定在刀佛寺里，卻忘了一件事，寺里除了僧人還有游客。

邢隊長立即派出警力，全城搜索錢萬。警察們沿洛河下游搜索未果，只好逆流而上。沒想到卻在小樹林和水稻田夾著的那段河道處找到了錢萬。邢隊長很激動：“快把那小子帶來，我要好好審他。”

沒想到下屬卻在電話里說道：“他暫時怕是說不了話了。”原來錢萬似乎逃得慌不擇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一塊石頭上，暈倒在了洛河邊，在他身上還發(fā)現(xiàn)了兇刀。河水幾乎把他嗆死，幸好警察到得早，算是撿回了一條命，但人卻住進了加護病房。

邢隊長趕到了加護病房，透過玻璃說道：“這小子殺了人還想逃，也算是受到了天譴吧。”

宋明卻沉思了半天沒說話。邢隊長說：“我看這錢萬跟楊柳的年紀差不多，八成就是他的同伙，兇手就是這小子沒跑了。”

案情水落石出，宋明的一顆心卻總是放心不下，回到刀佛寺剛好撞見了李芳。李芳似乎恢復了精神：“怎么了，案子破了還愁眉苦臉的？”

宋明苦笑一聲，說道：“剛好你來了，陪我到佛前坐坐吧，我有些事仍然想不明白。”

來到大殿內，宋明發(fā)現(xiàn)大殿的正中只剩下中間和右邊的兩尊佛了，而左邊的藥師佛處空著，新做的佛像還沒到，舊的佛像已經(jīng)在洛河祭中途失蹤了。宋明匆匆瞥過一眼，突然把大門拉緊了，對著李芳說道：“現(xiàn)在只剩我倆了，你有什么煩心事告訴我吧。”

李芳臉一紅，這才說，那天“認佛比賽”失敗后，她心中不爽，把嘴里的口香糖偷偷吐到了藥師佛的背后。后來聽說藥師佛要被移出加入洛河祭，她當時就慌了，怕別人看到口香糖后罵她沒素質，沒想到如今藥師佛卻消失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宋明聽完后卻激動地在寶殿里尋找著什么，然后說道：“你確定當天吐向的是藥師佛？”

李芳回憶道：“應該是左手邊，藥師佛沒錯啊。”

宋明卻大叫起來：“原來如此，錯了，全錯了。”接著，他便飛奔著離開了。

宋明趕到醫(yī)院加護病房時，值班的醫(yī)生都已經(jīng)被打暈了。他驚慌地跑過去，病房里錢萬的面前還站著個黑影，黑影正準備對錢萬不利，宋明掏出手槍道：“住手，一切都結束了。”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在入口處值班的邢隊長。他也趕了過來，看了看那個黑影說道：“住持，這是怎么回事？”那個意圖行兇的人正是住持慧覺。

宋明也說道：“你來得正好，雖然這位也整了容，不過他才是如假包換的‘師爺——刀佛寺住持慧覺。”邢隊長還是一頭霧水，問道：“師爺不是錢萬嗎？”

宋明搖搖頭說：“我們看到‘打手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就理所當然地以為同伙‘師爺也是同齡人。其實這不過是思維定式，事實上師爺是犯罪團伙的首腦，要更‘老謀深算些。錢萬并不是潛逃，而是幾乎被他殺死，一來是他要找替罪羊，二來是他在殺柳木易時留下了一個破綻，錢萬有能力識破，所以也必須除掉他。”

邢隊長忙問：“什么破綻？”

宋明說，他的女友李芳在藥師佛身上吐了一個口香糖，按理說，口香糖應該隨著藥師佛消失了，卻不知為何至今還留在大雄寶殿中。

邢隊長也明白過來，倒抽了一口涼氣，道：“那天洛河祭，放到船上的不是藥師佛！”

宋明點點頭說，那天晚上，“打手”柳木易找“師爺”慧覺復仇，場所應該就在大雄寶殿中，沒想到柳木易復仇不成，反而被殺了。可慧覺在殺人過程中也犯下了一個失誤，讓柳木易的血跡濺在了阿彌陀佛上。事后無論怎么擦拭，刑偵時也會出現(xiàn)熒光反應，可以說阿彌陀佛變成了一個定時炸彈。慧覺思前想后，終于想出了一個天才的處理方法。

邢隊長道：“調換佛像？”

宋明附和道，沒錯。慧覺想到反正有一尊佛要沉入水底，為什么不能是染血的阿彌陀佛呢？反正寶殿中供奉的這三尊佛像都長得差不多。于是他就把左邊的藥師佛和右邊的阿彌陀佛換了個位置。所以第二天洛河祭上抬出去的實則是阿彌陀佛。慧覺中途用死人船調換了佛船，想避過風頭后再毀滅證據(jù)。只不過這一招普通人看不出，可卻瞞不過“認佛大賽”勝者錢萬。

慧覺道：“宋警官的推論很精彩，但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我可有不在場證明。拱橋底的障礙也許可以事先設置，但死人船可無法事先設置，錢萬落水那段時間，我也是跟各位在一起的。”

宋明只是冷冷說了“水稻田”三個字，慧覺聽了卻臉色大變。

原來，洛河小樹林河段的水稻田中有自動灌溉系統(tǒng)，到了時間，水泵就會引水灌溉稻田，然后再通過水渠將水排入洛河中。慧覺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先在橋下將佛船攔住，再把死人船藏到稻禾掩蓋的水渠里。洛河祭的同時，自動灌溉系統(tǒng)啟動，死人船也順水流入河中，他再連夜回收了橋下的佛船。

而這一手段差點被錢萬看穿，沒想到他卻被緊隨的慧覺給迷暈了。慧覺故伎重演，把他扔在了水渠里，等著自動灌溉時把他沖進河里淹死，自己卻像沒事人一般回到了寺廟。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錢萬的浮力不及木船，只沖到了河邊，撿回一條命。

慧覺臉色愈發(fā)難看，苦笑道：“老衲遁入空門，沒想到還是無法斬斷塵緣。”

宋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少往臉上貼金了，你真以為我信你搞洛河祭是為了造福百姓？”

邢隊長好奇問道，難道洛河祭背后另有深意？宋明解釋說：“當然，如果我沒猜錯，他正是通過洛河祭把刀佛寺中某種重要資源偷運到外面。佛像沉水之后，接頭的新同伙會偷偷潛入水底，把需要的東西撈上來。”

“什么重要資源？”

宋明說道：“你可別忘了他是‘師爺，造假圣手，這刀佛寺起于明朝，這經(jīng)卷字畫、法器瓷器可都是值錢的古董。”

沒過多久，宋明就和邢隊長一起找到了藏匿起來的船和佛像。另一個好消息是錢萬也蘇醒了，李芳卻一直記著自己輸過的事，仍舊不依不饒地找到他：“大雄寶殿的幾種布局方法差別那么微小，你到底是怎么斷定是‘橫三世佛的？”

錢萬拗不過她，只好說道：“其實我也是靠猜的，不過我比你幸運一點，曾經(jīng)見過佛像的作者陳一峰。他透露了自己做佛像的一個特殊的小偏好，喜歡在做藥師佛時在雙手間加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球，代表小藥丸。我認出了藥師佛，自然能判斷是哪種布局了。”

宋明聽完苦笑一聲，就憑這點就認出了藥師佛，難怪慧覺一定要除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