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守義
John Collier的著名繪畫《戈黛娃夫人》中,女主角裸身跨坐在一匹白馬上,畫面唯美。然而歷史上的女人們真的是如同畫中那樣騎馬的嗎?讓我們先從這幅畫描述的故事講起——
戈黛娃夫人大約生活在公元10世紀晚期到11世紀初。據記載她是英格蘭考文垂地區的麥西亞伯爵利奧弗里克的妻子。傳說她篤信宗教,心地善良,經常向丈夫請愿,希望他能善待臣民,減免對貧苦農戶的稅收。貪婪固執的伯爵認為妻子多管閑事,一怒之下向她提出帶有強烈侮辱性的條件:如果能做到在某日正午裸體騎馬繞考文垂市內一周,就同意她的請求。
出乎意料地,戈黛娃竟然答應下來。并且真的赤身裸體,只披著一頭長發上馬,在正午時步入考文垂市。消息在市民間傳開,大家感激她為民請愿甘心受辱的勇氣,紛紛自動關窗閉戶,都不去觀看。只有裁縫湯姆忍不住好奇,從窗戶遮光板的小洞中偷窺戈黛娃夫人的裸體,結果卻雙目失明。“偷看的湯姆”作為“偷窺狂”的代名詞永遠留在了英語中。
雖然戈黛娃和她的丈夫都確有其人,但沒有任何確鑿的史料表明,她曾經有此事跡。后世的歷史學家推測,所謂的“貴婦蒙羞”或許真的發生過,但起因和過程都與傳說中大相徑庭——當時的基督教教會把“公開懺悔”作為對信徒的一種處罰方式,被判公開懺悔的人必須光頭赤腳,只穿一件白色內衣,去除一切珠寶首飾和代表身份地位的象征,在公共場合向眾人講述自己的罪愆,請求他們和上帝的寬恕。或許戈黛娃也遭受了這種懲罰,后來在民間傳說的添油加醋之下,“光頭赤腳只穿內衣”才演變成驚世駭俗的“裸體騎馬”。
如果這個推測是真的,那么編故事的人就十分高明了。他們讓一個教會認定的女罪人,搖身一變,脫化為一個類似基督教圣徒的形象,經歷了一次傳統的“圣徒蒙難”式的考驗,最終憑借美德和貞潔贏得了勝利。在“偷窺者湯姆”的下場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宗教寓言意義表露無遺。
可是,它又不僅僅是個千篇一律的道德說教故事——“裸體騎馬”。這一標志性情節帶有格林童話式的性挑逗意味和浪漫主義色彩,即使在千年后也足以讓人浮想聯翩。
不過,這些也不妨礙我們考慮一點現實的問題,比如,戈黛娃夫人到底是如何騎馬的?雖然畫中的戈黛娃夫人并沒有使用馬鞍,好像“小媳婦騎驢”一樣輕松地坐在馬背上,但實際上側騎必須要用到專門的“偏鞍”(也叫側鞍),否則立刻就會掉下來。偏鞍的做工比普通馬鞍更講究,價格也更貴,因為需要全手工打造。通常來說偏鞍只有一個馬鐙,方向和跨騎式馬鞍略有不同,方便側騎時腳尖向外踩住。另外還有一個類似“掛鉤”的裝置,可以把一條腿“掛在”上面,防止滑下來。偏鞍分左右兩種,但一般來說習慣于朝左騎坐(尤其在英國),因為英國靠左行進,左側騎行在表演時便于面向觀眾,下馬時也正好站在路邊。由于側騎的關系,貴婦的騎馬服也有專門的講究,不然奔跑起來長裙會被吹起,十分不雅。
即使用了偏鞍,側騎依舊比跨騎困難許多,需要更好的平衡性和對馬匹的控制能力——騎過馬的人可能有所體會,對馬技不精的人來說,跨騎式都無法保證在馬匹運動時不掉下來,更不要提側騎了!運動幅度較大的時候,側騎十分危險,因此有許多女人并不喜歡側騎,但禮儀又要求她們必須這樣做。
當時女人如果像男人那樣兩腿分開跨在馬上,會被認為很粗俗。在中世紀甚至會被以“淫穢放蕩”的理由治罪,歷史上留下跨騎姿態畫像的貴族女性寥寥無幾,而且無一例外都是以男裝姿態出現,比如葉卡捷琳娜大帝。在電影《泰坦尼克號》中,露絲曾要求杰克教她“像男人一樣騎馬”,可見遲至1912年,女人跨騎依舊被視為“叛逆”的舉動。
但是,如果深究為何歐洲人一定要求女人側騎,理由其實很簡單也很滑稽:在漫長的數千年間,歐洲女性一直不知道“女褲”為何物,無論文藝復興還是巴洛克時代,她們華美壯觀的長裙下面只有層層疊疊的襯裙和裙撐,褲子是男人的專利。
第一條女褲要到維多利亞時代才出現,一開始是外穿的長“裙褲”(外觀上看起來依舊是長裙),后來出現各種變體,乃至縮短變緊成為最初的女用內褲。有趣的是,裙褲最初設計出來,就是為了讓女人可以跨騎的。因為當時沒有描述女褲的單詞,所以便借用了法語中的“套褲”一詞。(注:18世紀法國貴族男子習慣于穿到膝蓋的“套褲”,下著襪子,而平民則穿長褲,套褲是貴族的象征,所以法國大革命時才有“無套褲漢”和“無套褲黨”的說法。)
大約在1849年,一位美國女性Elizabeth Smith Miller從土耳其長褲上得到靈感,設計出褲腳收緊的“燈籠褲”,外罩到膝蓋的短裙。美國第一份女性報刊“百合報”的創始人和總編Amelia Bloomer深深被這種新式服裝吸引,利用自己的報紙大力宣傳燈籠褲的便捷和衛生,使其在美國知名度大增,并很快影響到了歐洲。燈籠褲也最終被以她的姓氏“Bloomer”命名。
隨著騎自行車成為時尚,熱愛戶外運動的歐洲女人也開始穿著燈籠褲,卻遇到了比在美國大得多的阻力。教會、政黨、“正統”報紙紛紛發聲指責女褲粗俗不雅,連帶必須跨騎的自行車運動都一起受牽連,被認為是“不正經”的行為。而當時的新銳女性則視穿褲子為維護女權、反抗傳統的一種表現。這種對抗持續了將近一個世紀——1932年,美國影星瑪蓮·笛特瑞還因穿長褲在巴黎街頭行走,被以“有傷風化罪”羈押到警局。許多女權活動者聞訊在警局外游行示威,迫于壓力警局不得已將她釋放。直到二戰時期,大量男性上了戰場,女性必須離家工作,而穿褲子在工作時遠比穿裙方便和安全,褲子才作為女性常服的一部分得到了廣泛的接受。
了解了相關背景,我們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唐頓莊園》第一季里三小姐很“時尚”地穿上女褲的一幕,給她的幾位長輩帶來的震驚——當時還是1910年代,在長褲外穿裙子都會被人說閑話的時期,一個貴族小姐敢穿這樣大膽的服裝,足以令人咋舌。精心設計和時代完美契合的細節充分表現了希玻的個性特點,也顯示了編劇的功力。
在褲子的幫助下,更簡單易學、也更安全的跨騎取代側騎不過是時間問題。《唐頓莊園》第六季中(1920年代),大小姐瑪麗一改第一季中的側騎姿態,穿著和男人一樣的騎馬服,英姿颯爽地跨坐在馬背上。她的父親還在一旁抱怨“你真的喜歡這樣騎馬嗎,我覺得側騎優雅多了”。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側騎也危險多了呢!”
今天,除了歐洲王室的一些貴族女性在重要場合上,會出于禮儀的需要而采取側騎之外,在一些馬術比賽中,側騎也作為一個保留項目出現(男性也可以參加,但大多數選手還是女性)。由于對騎手的技巧要求更高,側騎已發展成為傳統馬術的一個“進階”級分支,在側騎比賽中獲獎是一項特別的殊榮,是很多騎手夢寐以求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