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

周錦

天會四年秋末，金兵主帥完顏宗翰攻克并州，殘忍地殺害了并州守將王稟和反抗的軍民。一些并州官吏、富豪爭相向新主子投誠，更多的人雖然心里悲憤，卻只能保持沉默。見此情景，完顏宗翰滿心暢快，在衙門大擺筵席，犒賞將領。

正在酒酣耳熱之時，一個舞伎借著舞蹈的姿勢將身體旋成一團輕煙，飛向完顏宗翰的主座，用男人的聲音吼道：“金狗，拿命來！”

但離完顏宗翰還有五六步遠時，那“舞伎”便被一個大碗劈頭擊中，栽倒在地。砸碗人是個歸降的漢人，并州城里人人都稱他“浪蕩子”，因為他對歌舞酒戲無一不精，完顏宗翰便讓他站在親兵身側解說歌舞。沒想到他竟有急智，用酒碗降住了刺客。

完顏宗翰的親兵早已抽出了雪亮的大刀，指向“舞伎”，那人卻絲毫不懼，向浪蕩子吐帶血的唾沫，罵他是漢奸走狗，接著又指著完顏宗翰大罵：“金狗，你占我城池，屠我百姓，你一日不死，刺殺一日不止。等著吧！”說完，他大笑一聲，咬舌自盡。

見此情景，被金人故意安排在末座敬陪的并州官吏和富豪嚇得慌忙起身跪地，力陳清白。完顏宗翰不理會他們，只看著浪蕩子，似笑非笑地夸他好快的身手。

見完顏宗翰半信不信，并州長史黃安慌了：舞伎是他安排的，浪蕩子也是他推薦給完顏宗翰的，舞伎已經出了問題，要是金人再對浪蕩子起疑心，他就必死無疑了！

黃安壯著膽子上前，稟告說浪蕩子本是一家并州富戶的幼子，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幾次科考失利后心灰意冷，終日留連煙花之地，父母兄長苦勸不成，將他逐出家門，他便從此和家人勢不兩立，住進了并州第一青樓“萬花樓”，給妓女寫詩譜曲，是個無君無父的人。他對大金絕對忠心耿耿！

黃安是徹頭徹尾的降金派，早在圍城之時就為金兵偷送了不少情報。因此完顏宗翰并不疑心他，便緩和了表情，和浪蕩子深聊了幾句，發現他確實有才華，便收了他做幕僚。浪蕩子大喜，一改方才故作清高的模樣，跪下謝恩。

回到家后，黃安只覺得汗透重衣，雙腿發軟。那“舞伎”原來是萬花樓的打手王五。在金兵攻城期間，他曾幾次上城頭協助守衛，城破后則不知所蹤。不想他竟然敢男扮女裝刺殺金兵主帥，也不想想完顏宗翰身邊戒備何等森嚴。想到完顏宗翰一眼不眨地處死了筵席上的所有舞伎，黃安嚇破了膽，處置了尋找舞伎的下人，并決心拼全力挽回那個大魔頭的信任。

正當黃安絞盡腦汁地思考怎樣討好完顏宗翰時，管家帶回來一個好消息：找到萬花樓的花魁紅玫瑰了！紅玫瑰被稱作并州第一美人，早在破城之前，黃安就差人暗地里將她看守起來，準備獻給金人，沒想到竟被她逃了。再見紅玫瑰，黃安發現她不但沒有在戰亂中變得憔悴，反而比過去更添了幾分美艷。

當天晚上，黃安便讓人將紅玫瑰盛裝打扮，灌下軟筋散，送給了完顏宗翰。得到消息后，浪蕩子強闖完顏宗翰的臥房，被門外的親兵抬刀攔住后不顧一切地大叫：“將軍萬萬不可觸碰此女！”親兵火了，沖著浪蕩子好一頓拳打腳踢，浪蕩子一邊躲閃一邊繼續大叫。過了一會兒，房門開了，完顏宗翰黑著臉走了出來，問浪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紅玫瑰是他的紅顏知己？浪蕩子掙扎著爬起來，說：“卑職完全是一片忠心為將軍。將軍忘了王五說的話嗎？刺殺不止，玫瑰可不是帶刺的嗎？”

完顏宗翰愣住了。思忖片刻后，他抓過親兵的大刀，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突然發出一聲驚呼。親兵和浪蕩子趕緊跟了進去，完顏宗翰緊緊抓住浪蕩子的手，喃喃地說：“怎么可能，剛才還是……這才一會兒……”浪蕩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錦裳華服包裹著的竟是一個沒了氣息的暮年老嫗，過了一會兒，老嫗的臉也開始潰爛，看上去恐怖之極。

浪蕩子也忍不住發起抖來。他甩開完顏宗翰的手，拔起花瓶里插的菊花，撫過“老嫗”的面頰。不過一會兒，嫩黃的菊花便發黑、萎縮，最后化成了一小灘污水。浪蕩子苦笑著說：“我本以為她最多借機行刺，卻沒想到她竟能如此決絕。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是江湖秘藥‘夕照，人服用后容貌會變得魅惑無比，但兩三個時辰后毒侵五臟，毒性會通過觸碰而傳染其他人。將軍，您還沒有碰過她吧？”

一聽這話，完顏宗翰只覺得右手掌又辣又癢，只見掌心起了許多紅血點，心知不妙，一把抓過匕首將那塊皮膚削了下來！

黃安很快知道了這番變故，屁滾尿流地背著荊條向完顏宗翰磕頭請罪。完顏宗翰看著被軍醫包成豬蹄的右手，好半天才說：“這是第二次了。再有下次，我定讓你生死兩難！”黃安又逃過了一劫，恨不能把心掏出來以表忠誠。

傷了手之后，完顏宗翰很不開心，他沒辦法握韁騎馬了！這天浪蕩子端著一盆晶瑩如玉的物什來見完顏宗翰，說這是用豬皮做成的皮凍，中醫提倡“以形補形”，完顏宗翰傷了皮膚，常吃這個一定會很快康復的。說著，他盛出一小碗，用帶來的調料一拌，那香氣誘得幾個親兵暗吞口水。浪蕩子不等人吩咐，幾口就將皮凍吃了下去，又飛快地重拌了一碗，恭恭敬敬地把這碗皮凍呈給完顏宗翰。

只吃了一碗，完顏宗翰便愛上了這嫩滑彈軟的皮凍，重賞了浪蕩子，讓他每天都送一碗過來。有他作榜樣，并州城里形成了“吃皮凍”風潮。只是滿城廚子做的皮凍也好，調的料汁也好，都比不上浪蕩子做的可口。浪蕩子干脆將皮凍高價出售，一時獲利頗豐。浪蕩子的勁頭更足了，見天氣漸冷，他改良出鮮美又暖身的皮凍湯。每天黃昏皮凍湯出鍋時，拎著大食盒買湯的親兵幾乎擠破浪蕩子的院子。

這天晚上的皮凍湯格外香醇，完顏宗翰吃了滿滿一大碗后談興大發，留下浪蕩子聊天，可浪蕩子卻像有心事似的，幾次答非所問。完顏宗翰正覺得奇怪，只見黃安滿頭大汗地闖了進來：“將軍小心，這人心懷不軌，在皮凍里藏了尖刺，進了肚子片刻就會要人命。可憐我兩個孫兒嘴饞，還未等上桌便偷吃，此刻已經……”

完顏宗翰一聽“刺”字，立刻面色大變，將手指伸向舌根催吐。屋內頓時亂了套，幾乎每個吃過皮凍的親兵也開始催吐了。

親兵果然在酸臭難聞的嘔吐物中發現了無數白色的利刺。完顏宗翰雖然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可還是覺得有刺拼命往喉嚨里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完顏宗翰瞪著血紅的眼睛問浪蕩子為什么要這么做？浪蕩子輕蔑一笑，說：“事情不是很明白了嗎？你一日不死，刺殺一日不止。要不是這老賊報信，你已經死在我的絕命針下了！可惜了異人傳授的絕命針，用海上大魚骨，歷經四十九道工序方可制成。我耗盡賣皮凍的錢，終于做出了今天所需的用量。它無色透明，在皮凍熱湯里軟得像豆腐，進了肚子之后，嘖嘖，正好送你們上路！”

金兵全都嗷嗷怒吼起來，黃安找著了討好賣乖的機會，指著浪蕩子的鼻子罵他不忠不義，辜負了金主大恩。浪蕩子冷笑：“我可沒忘記自己是宋人！金狗殺我父母兄弟、毀我家園，這仇如何能不報！我曾有幸見過王將軍，他告訴我們只要大宋不亡，我浪蕩子和王五就都是堂堂正正的宋人，頂天立地的漢子。要是一旦讓金狗坐了天下，我們只能如豬如狗地茍活！王五、紅玫瑰還有我這個浪蕩子都懂的道理，你這個飽讀圣賢書的朝庭命官卻不懂！”

黃安滿面通紅，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被盛怒的完顏宗翰砍成兩半。浪蕩子也閉目等死，一個金兵卻獰笑著伸手來擒他，說要讓他生不如死。浪蕩子倏地睜開眼，雙眼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完顏宗翰心里一跳，止住金兵，問浪蕩子是不是也吃了“夕照”？浪蕩子仰天大笑了好一陣，擦去眼淚，說：“若世上真有觸碰間就能傳毒的毒藥，你們這些金狗早已化作白骨了，我們要殺的不只你一個！紅玫瑰吃的是會讓人在幾個時辰里衰竭死亡的毒藥，畢竟你的武功高、戒心重，她一個被灌了軟筋散的弱女子是不可能殺你的。知府衙門守衛森嚴，王五更殺不了你。他們只能以死幫我獲取你的信任。至于你的手，哼，你還記得當時你拉過我嗎？”

這時門外傳來陣陣急報，今夜竟有金兵將官、漢人官吏富豪共計三十余人離奇慘死。完顏宗翰只覺得脊背發涼，他定了定神，問浪蕩子還有沒有同伙？只要說出名錄，金銀珠寶、高官厚祿，任憑浪蕩子索取。浪蕩子沉默片刻，回答“大宋萬萬子民”，完顏宗翰暴跳如雷，問浪蕩子難道真的不怕死嗎？浪蕩子大笑，說：“我，王五還有紅玫瑰都是下九流，如今能為國捐軀，為親人報仇，怎敢吝惜這卑賤之身！”說完，他嘴角涌出鮮血，頭一歪，再也不動了。

這次“刺殺”行動，其實只有王五、紅玫瑰、浪蕩子三個同盟。他們受到并州守將王將軍的感召，在城破家亡之際定下了“殺金狗、除漢奸”的刺殺計劃。臨死前，浪蕩子想：沒有殺掉完顏宗翰實在可惜，但我們除去了十多個金狗將官，還有并州大半漢奸，也可以笑著去見王將軍和地下的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