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 健三郎的這些經歷,很難不對他的創作生涯產生影響。早在1958年,這位東京大學法文專業的學生作家在以小說《飼育》獲芥川獎后即對報界表示:“我毫不懷疑通過文學可以參與政治。就這一意義而言,我很清楚自己之所以選擇文學的責任?!鲍@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在進一步談及文學的責任時,這位作家認為:“所謂文學的責任,就是對20世紀所發生過的事和所做過的事進行總清算。關于奧斯威辛集中營、南京大屠殺、原子彈爆炸等對人類的文化和文明帶來的影響,應給予明確的回答,并由此引導青年走向21世紀?!?961年,他以右翼少年刺殺日本社會黨委員長淺沼稻次郎的事件為題材,寫了《十七歲》和《政治少年之死》兩部小說,通過對17歲少年淪為暗殺兇手的描寫,揭露了天皇制的政治制度。《政治少年之死》在《文藝春秋》雜志發表后,大江健三郎立即遭到右翼勢力的威脅,而《文藝春秋》雜志則未經作者本人同意,便刊登了道歉聲明。自此,這篇小說再也未能收入到他的任何作品集里。
對于大江健三郎的創作生涯來說,1963年是個非常重要的年頭。在這一年里,他的長子大江光出世了。這原本應該是一件喜事,卻給這位28歲的青年作家蒙上了厚厚的陰影——嬰兒的頭蓋骨先天異常,腦組織外溢,雖經治療免于夭折,卻留下了無法治愈的后遺癥。就在這一年的夏天,大江健三郎還去廣島參加了原子彈在廣島爆炸的有關調查,走訪了許多爆炸中的幸存者。這兩件與死亡相關聯的事給這位作家帶來了難以言喻的苦惱和極為強烈的震撼,使他把小的“死”(殘疾病兒大江光的死的威脅)與大的“死”(全人類所面臨的核武器爆炸的死的威脅)聯系在一起,認為死亡的危險正經常性地顯露出來。這種思考又使得作者在生活中不得不時時意識到死亡,并且將這種生活態度自覺不自覺地與自己的文學創作結合起來。
諾貝爾文學獎獲 獎作品《個人的體驗》(1964年),正是作者在這種苦悶之中創作的一部以自身經歷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如同日本著名文學評論家平野謙所盛贊的那樣,“在大江健三郎至今的所有作品里,這是最為出色的一部”。在這部發表后即獲得新潮文學獎的作品中,當主人公鳥在面臨腦殘疾嬰兒的生死抉擇——或聽從情婦勸告,借黑市墮胎醫生之手埋掉病兒,或接受醫院建議,為病兒施行腦疝氣手術以拯救其生命——時,最終決定聽從醫生的建議。這也就意味著,自己要同將會留下嚴重腦殘疾的兒子共度生涯,從而把個人的不幸升華為人類的不幸。同時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另一部作品《萬延元年的足球隊》(1967年)也屬于這一類表現殘疾人題材的長篇小說。在這部被稱之為現代傳奇小說的作品中,白癡兒的父親蜜三郎與從美國回來的弟弟鷹四,一起返回故鄉四國的群山之間,賣掉了百年老屋并尋找這座老屋所象征的祖先的譜系。早在萬延元年(1860年)的農民起義中,他們的曾祖父(身為村長的老屋主人)與其任義軍首領的弟弟相互對抗,最后曾祖父殺死了縱火焚燒老屋的弟弟。為把村里年輕人組織起來同朝鮮人抗衡,鷹四用賣老屋的錢辦起一支足球隊,蜜三郎卻通過此事從鷹四身上看到了曾祖父弟弟的暴力基因。
在計劃搶劫朝鮮人的超級市場失敗后,鷹四承認了奸污白癡妹妹并在致其懷孕后逼迫她自殺的事實,隨后自己也用獵槍自殺身亡。蜜三郎與妻子商定,要把白癡兒子接回來,并收養鷹四的孩子。在整部作品里,作者以故鄉四國的群山、森林和山村為舞臺,把虛構與現實、過去與現在、畸形兒、暴動、通奸、亂倫和自殺交織在一起,勾畫出一幅幅離奇的畫面,并借該作品表現出自己的焦慮:人類應如何走出那片象征著核時代的恐怖和不安的“森林”。與前一時期的作品相比,作者在1963年以后發表的作品大多以殘疾人和核問題為主要題材,具有較濃厚的人道主義傾向。就其藝術特色而言,在更成熟地借鑒西方現代派文學技巧的同時,充分運用日本文學傳統中的想象,把現實與虛構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這一時期的主要作品還有《日常生活的冒險》(1964年)、《核時代的森林隱遁者》(1968年)、《洪水淹沒我的靈魂》(1968年)等長篇小說。此外,大江健三郎在隨筆和文學評論領域也非?;钴S,著有《廣島日記》(1965年)、《作為同時代的人》(1973年)和《小說方法》(1978年)等作品和文論。
作品評價
大江對傳統文化十分執著和尊重,從本民族的土壤中充分汲取營養,很好地繼承并大量使用了自《竹取物語》(859—877年間)延續下來的象征性技法和日本文學傳統中的想象力。與此同時,這位戰后成長起來的作家異常熱情地借鑒外來文化,并在充分消化的基礎上予以吸收,顯現出一種“沖突·并存·融合”的文化模式,使得自己的創作活動不僅面向日本和東方,同時也面對世界和現代。在談到授獎原因時,瑞典文學院認為,大江氏在其作品中“通過詩意的想象力,創造出一個把現實和神話緊密凝縮在一起的想象世界,描繪出了現代的蕓蕓眾生相,給人們帶來了沖擊”。
作者在把現實引入小說的同時,致力于非現實性的虛構(即日本文學傳統中的玄虛),兩者之間既截然分明,又隨意重疊,而將這兩者巧妙結合起來的,則是大江氏從日本文學傳統中繼承下來、又具有濃郁個人特色的象征性表現手法(即日本文學傳統中的幽玄)。在這個獨特、豐富的想象世界里,出生于森林之中的大江氏似乎對森林情有獨鐘,在諸多以森林為舞臺的小說中,大量導入日本文學傳統中的想象力和日本神話的象征性,意在把現實中的神話意義剝離出來,好像在有意印證英國詩人布萊克的論點——出自森林的是生命,回歸森林的則是完成了的死亡。其實,這是作者在人為地拉開與現實之間的距離,用虛構這一形式來表現和渲染潛于表層之下的現實。
榮獲諾獎
授獎
瑞典 文學院常務秘書、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主席埃斯普馬克在授獎辭中指出:“核武器的悲慘后果是與腦功能障礙的兒子問題自然相關的另一個主題。大江通過薩特的存在主義獲得的哲學要素——人生的悖謬、無可逃脫的責任、人的尊嚴——貫徹其作品始終,形成了大江文學的一個特征?!蠼f他的眼睛并沒有盯著世界的聽眾,只是在對日本的讀者說話。但是,他的作品中卻存在著‘變異的現實主義這種超越語言與文化的契機、全新的見解和充滿凝練形象的詩。使他回歸自我主題的強烈迷戀消除了 (語言等)障礙。我們終于對作品中的人物感到親切,對其變化感到驚訝,理解了作者有關真實與肉眼所見的一切均毫無價值這一見解。但價值存在于另外的層次,往往從眾多變相的人和事物中最終產生純人文主義的理想形象,我們大家全都關注的感人形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