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訪蟄廬

趙留喜

一冬的暖陽，少有刺骨的寒風，進入臘月，院中玉蘭樹的枝頭競站立幾朵半開的白花。

初五立春，濃濃的年味還未散去，隔天就迎來了漫天飛舞的大雪。

老天，就像頑皮的小娃娃的臉，喜歡玩笑。本應溫潤暖和的正月，反而陰晴不定，霧霾不散。

幾聲喳喳的雀叫聲，把我從夢中喚醒，窗紗透出灰白，天似乎要放晴。

推開屋門，驚起階前桂花樹上的喜雀，張開翅膀飛落到院南的櫻花樹上，頭朝上房又張口一唱一和地叫了起來。

久違的陽光，透過綴滿穗芽的玉蘭疏枝，不大一會兒就懶懶地走下西房檐，爬上月季叢中的殘雪堆，融化的水慢慢洇濕了花池邊的磚地。

趁這難得的晴天，我和病愈的老伴要去探尋那春天的氣息。

出家門往西，街道兩旁的柳樹，低垂枝條，冒出如豆嫩黃。松樹身上的灰塵經過雪水洗滌，顯得越發挺拔郁蒼。

走進千唐志齋大門，大院空闊，棚架無花，草坪上有點點綠芽。聽香讀畫之室的墻上，布滿了爬山虎交錯的枯藤。昔日西窯磚柱前的那片豐茂翠竹，不知移栽何處。嵌滿墓志銘的窯洞，雖顯露亮堂，倒失去了清幽靜謐的韻味。

依次穿天井，過窯室，入目滿壁冰冷黝黑的唐志石，想象著它們在土穴中陪同墓主熬過上千年的孤獨黑暗，莫名的重見天日，又在這里的磚壁上，默默站立近百年。

最里邊天井，兩條石刻對聯靠墻豎立：“百二闗山嚴鳯闕，五千衜悳跨龍門。”老伴說，當年水源村幾個姑娘來街趕會看熱鬧，我們見到這對聯，有幾個字都不認識，還是回去問了你表姐夫才知道，就是這“衜悳”二字，應念“道德”。這石聯原鑲嵌在鐵門鎮東城門上，可那圍鎮一周的土石城墻和七座城門，建成未足八十年，現今只剩一座南門和百米臨河石墻，真讓人感嘆世事變化之快。

說話間，彎腰鉆過低矮幽暗的通道，來到北天井滿是石刻書畫的窯洞，這里最吸引游客。老伴對板橋竹畫沒興趣，直指北壁說，這是王鐸的大字，這是韓東籬書八首唐詩，這是你最喜歡的王弘撰行草：“竹籬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處處花。無象太平還有象，孤煙起處是人家。”

踩著蟄廬院中碎石小徑向東，徐步登階轉上坡，穿過月亮門，來到平坦的窯洞頂上，兩座唐代風格的亭子分站東西對望。

東邊“千千亭”，大唐已去千載多，千片墓志存久遠。

西立“又又亭”，友石老人建齋藏唐志，兩亭并列又又合成雙。

兩亭匾額均由啟功大師親題，八根石柱分刻張海、歐陽中石等當今八位書界國儒墨寶，字呈行草隸篆，聯意深蘊寄情。

走過曲折的碑廊，看池塘有幾株半折荷莖，水面浮幾片枯葉，紅鯉不知藏何處，呈現“暫謝鉛華養生機”的殘照，想象著“一朝春雨碧滿塘”的生機盎然，再來看時定會半塘“映日荷花別樣紅”。

上世紀六十年代前后，在小學課間，常會翻過土墻豁口，來到這花園中玩耍。桃花紅、梨花白、一樹木瓜、葡萄幾架，一個上年紀的花工老頭見到我們，喜歡的從樹上摘下鮮果，分給人手一個。“昔年花木滿園漸敗落，今余老柏兩株枝干彎。”

跨過分隔荷塘的小拱橋，登上錯落有致的矮土山，進入松樹掩映僅容數人的“抱亭”，遠眺“蒼天白云自卷舒，柳溪桑田農耕勤。龍山披露松嵐潤，鳳嶺香漫杏花村。”近觀“花竹掩映隱舊筑，煙柳扶疏現新猷。花徑不曾緣客掃，且向遺石覓佳篇。”

緩步下山，迎面花圃中有幾株梅樹，枝橫斜徑半空。春節后大雪天曾在此拍照，雪壓彎了清瘦的梅枝，溢香的花蕊抖落偎臉白絮，舞動那簇簇醉人的黃裙。

許是天初放晴，園子里游客無幾。平常時日，前呼后擁的權貴達人，裝腔作勢的顯擺商賈，急急而來聽講似懂頻點頭，匆匆離去觀后芒然不知所云。文人墨客，良師學子，面壁久讀志石字，精心細研難舍離。城鄉平民，消閑游人，則是過院穿室摸壁石，意興游園尋景聞花香。

石屋書房南墻高處分嵌的兩個石匾，據說是廬主親題，實沒必要究其誰書。仰望曾常年被青藤圍繞的“誰非過客，花是主人”八個雄渾冷峻大字，腦中泛起康有為《宿鐵門·贈伯英將軍兄》詩：“窟室徘徊亦自安，月移花影上闌干，英雄種菜尋常事，云雨蟄龍猶自蟠。”盡可見“張家南野安祖塋，公館百屋老街存，蟄廬花園逸懷寄，唐志珍愛友石心。”又知其“胸懷大志，解民為國幾征戰;辟室藏志，瑰寶久傳留后人。”置身蟄廬，環顧林園，心緒流淌，所思頓釋，“將軍留示驚世語，何必閑墨署己名。”

細思揣摩“誰非過客，花是主人”這八字聯語，能領悟出其飽含的喻世禪意。那碌碌俗煙囂塵中，演繹著多少人間鬧劇：鶯歌寶馬，幾多權貴心貪欲，自哀戴枷階下囚;金屋肉林，晝縱膽威施虎勢，暮喪心良命難留。不由吟道：“欲霸稱王有何用，貪利爭名失本性，大好年華狂虛度，愿君能醒南柯夢。”

徜徉綠籬花圃，暗香縈懷心醉;流連塘畔小橋，思緒如水難收。

誰非過客，千唐觀行止，東來西往步匆忙。聽香讀畫室，成敗得失煙云淡，賞石鑒史懷人賦。

花是主人，松柏有本性，南風北雨潤自然。園林無俗情，枝繁葉茂芳香濃，邀月沉醉公晏詩。

千唐志齋大門外的廣場上，擁滿了看熱鬧的人：“鼓聲震耳雄獅跳，輕曲花扇嫻麗舞。”戲臺已搭起，靜等開幕唱。

哎呀，老伴一笑，明日是二月二，龍要抬頭啦！

春天，真的來了！